第214節
浣花庭的小宮女們聚在一處,繪聲繪色講起那一日圍獵場上發生的事,仿佛自己親眼目睹—— “當時裴大人便擋在陸醫官身前,對戚公子怒目而視:‘你若敢傷她一毫,我必要你永世后悔!’,旋即當著眾人面,抱著陸醫官揚長而去了?!?/br> 小宮女們聽得滿頰緋紅,猶如傳聞中被救下的人是自己一般,長吁短嘆,捶胸頓足。 “怎么偏偏是她呢?聽說只是個平人醫官,又無家世背景,縱然生得好看,可盛京生得好看的貴女也很多嘛!” “肽!”又有一小丫頭搖頭,“裴大人本就不是勢利之人。從前我在浣花庭掃灑,不小心摔壞了貴人的碗碟,當時他還替我說話,免了我被貴人責罰,對咱們都如此,可見瞧人是不看身份的?!?/br> “倒也是,不過這樣算是得罪了戚公子了吧……” “什么得罪?放狗咬人還有理了?我可聽說陸醫官被咬得可慘,滿臉是血,差點就救不回來了!” “難怪小裴大人發火……” 宮中閑談流言總是傳得很快,平常的事添油加醋起來,曲折也勝于仙樓風月戲碼的精心編排。 慈寧宮外圓池里,蓮花朵朵,花葉稠迭。 華釵金裙的婦人坐在長廊靠里的小亭里,捻動手中一串油亮佛珠,含笑看著座首下方人。 “裴殿帥,如今宮里都是你的風月軼聞,真是出乎哀家意料啊?!?/br> 在她下首的年輕人微微頷首。 “有污太后娘娘尊耳,是臣之過,請娘娘責罰?!?/br> 婦人含笑不語。 李太后并非梁明帝生母。 先皇在世時,先太子生母早逝,后立繼后李氏。 李氏膝下只出一公主,性情溫和無爭,與其他皇子也算相處和睦。 后先太子出事,先皇殯天,梁明帝繼位。太后娘娘更是常年于萬恩寺禮佛,幾乎不管后宮事務。 獵獵夏風吹過,滿池荷香撲鼻,安靜許久,太后才慢慢地開口:“前些日子,皇上問起你婚事?!?/br> “戚家那位小姐今年十七,也到了該擇婿的年紀?!?/br> “本來呢,你二人也算門當戶對、金童玉女的一對?!?/br> “如今……” 她聲音一頓,淡淡道:“哀家想問問你,是個什么意思?” 裴云暎行禮,仿佛沒聽到話里暗示,平心靜氣地回答。 “戚家小姐嫻靜溫雅、謹守禮儀,臣頑劣魯莽,實非良配,不敢高攀?!?/br> 不敢高攀。 他說得平靜,倒讓對方頓了一頓,須臾,李太后抬眼,仔細地打量眼前青年。 豐姿俊秀,英氣勃勃,鋒芒藏于和煦外表之下,卻如腰間銀刀明銳犀利。 確實拔萃。 也難怪眼高于頂的戚家一眼瞧上,愿意安排給自家千嬌萬寵的掌中珠。 李太后嘆息一聲:“其實,不與戚家結親,也并非全無壞處?!?/br> “只是,你做得太過了些?!?/br> “臣知罪?!?/br> 太后按了按眉心:“如今四處都在傳你沖冠一怒為紅顏,為一女醫官與戚玉臺爭執……你與那女醫官真有私情?” 裴云暎道:“不敢欺瞞太后娘娘,臣替陸醫官說話,是因陸醫官與臣有舊恩。家姐生產當日,是陸醫官查出腹中毒物,救了家姐與寶珠兩條性命?!?/br> “臣與陸醫官并無私情,出言也不過是因戚玉臺欺人太甚,請太后明察?!?/br> 這事倒不是秘密,宮里人都知曉。 太后仔細打量一下他的神情,見他眉眼間坦坦蕩蕩,不似作偽,遂輕輕松口氣。 “罷了?!?/br> 她道:“你的事,哀家已同陛下說過,一點小爭執,陛下也不會太過為難于你?!?/br> “至于戚家……” 裴云暎:“臣明白?!?/br> 太后點了點頭:“知道就好,去吧,皇上還在等著你?!?/br> 裴云暎低頭謝恩,這才行禮告辭。 待長廊上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太后捻動佛珠的動作才停了下來。 “看來,他是不想與戚家結親?!?/br> 身側女官低聲道:“裴大人讓娘娘失望了?!?/br> 太后搖了搖頭。 “他心有成算,昭寧公做不了主他的親事,哀家未必就能做主。意料之中,也不算失望?!?/br> “況且,他此番沖動,倒更合陛下心意?!?/br> 女官沉吟:“裴大人并非沖動之人,或許是故意的?!?/br> “哀家倒寧愿他是故意的?!?/br> 女官不敢說話,一只蜻蜓從蓮葉間掠過,帶起微微漣漪。 沉寂片刻,太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問身側女官:“不過,你可曾見過那個女醫官?” 女官一愣。 “她生得什么樣?” 太后好奇,“比戚家小姐還貌美嗎?” …… 陸曈對自己一夜間成為宮里上下談論中心一事并無知曉。 夏藐結束后,她就直接回了西街。 常進準了她的假,讓她在西街多養幾日傷,除了養傷,也是避避風頭,眼下流言正盛,戚玉臺吃了個暗虧,最好不要在這時候出現。 西街鄰坊不知其中內情,只當她是隨行伴駕時被山上野獸所傷,紛紛提著土產上門探望,戴三郎挑了頭肥豬殺了,把最大兩根棒骨留給杜長卿,讓杜長卿給陸曈燉湯喝,說是“以形補形”。 段小宴也來過一趟,提了好多野物,都是此次夏藐的戰利品。 裴云暎來到醫館的時候,杜長卿就把他攔在小院前。 “喲,裴大人?!?/br> 少東家一手叉腰,滿臉寫著晦氣,皮笑rou不笑地看向面前年輕人。 “什么風把您也給吹來了?” 裴云暎笑:“我來看陸大夫?!?/br> 院里沒人,正是傍晚,昏黃日暮,麻繩上晾著排衣裳手絹,花花綠綠擰至半干,流下水滴在地上積成小小一洼。有風過時,吹得人臉似也沾出一層潤濕。 “陸大夫還在養傷?!倍砰L卿嘆氣,“裴大人把禮物留下,人就還是改日再見吧?!?/br> “陸大夫不在醫館?” “在的,剛才歇下。她傷得重,連床都下不了,說幾句話就要喘氣。真是對不住?!?/br> 杜長卿一面虛偽地道歉,一面伸手來拎裴云暎手里的名貴藥材:“沒關系,裴大人的心意小的一定帶到……哎呀,這么多藥材,花了不少銀子吧?探病就探病,送禮多見外?!?/br> 又話鋒一轉:“不過藥材也挺好,就上次那位段公子過來,送了好多野物,血淋淋的,都不好堆在院子里,我和阿城也不敢料理,銀箏和陸大夫又是兩個弱女子……咱們這是醫館又不是屠宰場,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剛說完,就見陸曈從小廚房里走出來,白圍裙上全是血,她臉上也濺了一點,一手提刀一手提著半塊野鹿,面無表情似真正屠夫。 杜長卿:“……” 裴云??聪蛩骸叭跖??”半晌,杜長卿一摔袖子:“我真是多余說話!” 轉身一掀氈簾去外面了。 陸曈不知他這突如其來發的什么瘋,只看向裴云暎:“你怎么來了?” “來看你?!?/br> 他走到陸曈身邊,打量了一下陸曈。 養了這么些日,她看起來精神還算不錯,只是臉色略顯蒼白,比之前還要更羸弱些,這樣滿身狼藉似剛吃完人的女鬼。 裴云暎俯身,提起陸曈手上處理了一半的鹿,“受傷了,怎么不好好休息?” 陸曈看他把鹿放在大盆里,撈起水缸里水瓢熟練沖走血水,就道:“段小宴送來的野物廚房堆不下,沒法做藥了?!?/br> 裴云暎頓了一頓。 陸曈面帶指責。 那么多獵物尸體堆在廚房里,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里是戴記rou鋪。夏日里天熱,rou也不能久放,杜長卿又小氣,覺得畢竟是獵場野物金貴不肯送給別人。 到最后,只有陸曈和苗良方二人蹲在廚房輪流處理。 “下次你不喜歡,拒絕就是?!迸嵩茣5溃骸盎蛘?,你可以讓他幫你料理了再回來?!?/br> 下次? 陸曈無言片刻,道:“心領了,不過,沒有下次更好?!?/br> 她看裴云暎把裝著鹿rou的盆放到院中石桌上,銀箏抱著鹽罐子出來準備腌制一下,才進了屋。 見裴云暎站著沒動,又道了一聲:“進來?!?/br> 夏日天黑得晚,到酉時才漸漸黑了下去。陸曈在屋里點上燈,剛坐下,就見一只草編食籃落在桌前。 食籃精致,幽幽翠翠的,像是青竹編制。陸曈看向裴云暎:“這是什么?” “食鼎軒的茉莉花餅?!?/br> 裴云暎收回手,在她對面坐下,“應該很合你口味?!?/br> 陸曈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