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節
陸曈錯愕地瞪大雙眼,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人。 他卻坦然,像是不知這舉動有多毀壞自己謙謙君子的形象,只兀自道:“我看過犬尸身上傷口,頸脈、天門、肺俞、心俞、天樞、百會……你扎得很準?!?/br> 陸曈鎮定回道:“自然,三日前我才溫習了xue位圖?!?/br> “紙上看和下手觸不同,”紀珣面露疑惑,“太醫局中先生也未必有你探尋得準?!?/br> 果斷干凈、道道命中,尋常大夫縱然有這般眼力手法,危急情況中,也不可能做到如此冷靜。 慌亂是人的本能。 陸曈坦然望著他:“紀醫官似乎忘了,我是太醫局春試紅榜第一,自然不是全憑吹捧,總有幾分過人之處?!?/br> 紀珣一怔,似乎又想起先前用春試紅榜諷刺她的話來,不由臉色微紅。 陸曈見他如此,偏過頭,蹙了蹙眉,像是被傷口牽引出疼痛,輕輕“嘶——”了一聲。 紀珣抬眸,看見的就是她左邊面頰接近脖頸間一道淺淺抓痕。 大概是被灰犬抓傷的,傷口不算深,只拂過一層,卻如雪白瓷器上有了裂隙,格外刺眼。 默然片刻,他從袖中掏出一只藥瓶放到桌上。 “御藥院的神仙玉肌膏。你傷口太多,不仔細養護,難免落下疤痕?!?/br> 陸曈稍感意外,又聽他道:“你好好休息。近日不宜走動,回城后也不必先來醫官院,我同常醫正說過,準你半月休養?!?/br> 默然片刻,陸曈點頭:“多謝?!?/br> 他又囑咐了幾句用藥事宜,陸曈一一應了。直到林間晚霞最后一絲紅光沒于山林,他才離開營帳。 待他走后,陸曈才看向桌上那只小小的藥瓶。 藥瓶精致,小小的一瓶,她在南藥房的時候見過一次,是御藥院上好的祛疤藥,材料珍貴,宮里貴人用的,她曾聽何秀說起,一瓶很是昂貴。 沒想到紀珣給拿了出來。 …… 天色漸漸晚了。 班衛與公侯貴族大部分都已經回城去了,只有少數醫官、受傷的禁衛以及一些仆婦留在圍場外的營帳里,等待明日天一早啟程。 貴族們說走就走,跟隨而來的小販們跑動起來卻不太方便。 尤其是賣熟食的攤販,好容易在這頭架起鍋爐熱灶,本打算在今夜圍市里大賺一筆,如今騎隊離去,只剩三三兩兩仆從走動,然而搬來搬去并不方便,便只能繼續鋪陳在林間,推著掛著燈籠的小車,大聲吆喝著。 這四處還有幾十頂未收起的白帳,留下來的也有近百人,雖不及往年擁擠,把這林間夜市裝點出幾分鮮活熱鬧。 林丹青也出去買熟食了,陸曈一個人待在帳子里,聽著外頭略顯嘈雜的人聲,掀開搭在身上的薄毯,從榻邊起身站起來。 一動彈,腿傷傷口牽扯出痛楚,陸曈眉心一蹙,平復了好一會兒才安定下來。 她扶著帳子的邊,一點點挪到了桌前。 被惡犬咬中的傷口在敷完藥后,延遲的痛楚才慢慢開始彌散。她頭臉倒是沒怎么受傷,肚腹也保護得好,大多是四肢抓咬,也都避開了要害,受傷最重的是左臂,蓋因她當時情急之下將一整個胳膊塞到惡犬口里,犬齒幾乎全沒了進去,宛如尖刀利刃所傷。 白帳桌邊有“窗”,一小幅可以卷放的簾帳,陸曈卷起帳子。 帳簾一掀,一股清涼夜風頓時從外面吹了進來。 她看向窗外。 不遠處,圍場林間那條細細的、蜿蜒的小河溝邊,此時全亮起燈火,林間點亮的細碎昏黃照亮水面,讓圍場下的夜幕變得明亮而鮮活,有討價還價的聲音從夜市上飄來。 “喲,這細索涼粉切得挺細呀,來一碗!多加芝麻!” “好嘞!天熱,客官不如再來點兒芥辣瓜兒,一道嘗著爽口!” “行,再加一個砂糖菉豆,給我算便宜些……” 嘈雜的聲音落在林間,沒了車騎豪貴,黃茅崗的夜顯出一種更質樸的真實。 陸曈細細傾聽了一會兒,扶著桌子慢慢坐了下來, 一轉頭,忽又想起林丹青為她熬的藥還沒喝,放了許久應當已經涼了,遂轉過身。 她不想再起身走過去,腿上傷口不宜亂動,方才短短幾步已覺勉強,便只朝著榻邊木頭搭起的矮幾上探過身。 矮幾不遠,藥碗偏偏放得很靠里,她艱難探著身子,手指堪堪能摸到藥碗邊緣,努力想把它扒拉到離自己更近一點兒。 一只手從身后探了過來,替她拿起了那只藥碗。 陸曈動作一頓。 裴云暎把藥碗擱在桌上,又伸手扶著她的背讓她在桌前坐好,才微微擰眉看向她,道:“不是讓你在床上休息,怎么隨意亂跑?” 陸曈愣了愣。 褐色湯藥在燭影下微微蕩起漣漪,他跟著在桌前坐下,把藥碗往陸曈跟前推了推。 陸曈低頭看了一下藥碗,下意識問:“你怎么沒走?” 龍武衛除了受傷的幾個,全都跟著太子一行人回城了,裴云暎身為殿前司指揮使,怎么還會滯留此地? 他道:“我也受傷了,當然要留下來治傷?!?/br> 受傷? 陸曈恍然記起,似乎是聽林丹青說過,三皇子林中遇刺,裴云暎護他下山的事。 那時他阻攔了戚玉臺的羞辱,身為殿前司指揮使必須隨太子伴駕下山,而她被林丹青常進他們帶回營帳,沒再見過裴云暎。當時裴云??雌饋砩裆匀?,舉止如常,并未有受傷痕跡。 像是察覺她心中所想,裴云暎解釋:“一點小傷,常進替我處理過了。倒是你?!彼聊幌?,看向她的目光凝重,“傷得不輕?!?/br> 陸曈沉默。 其實也不算很重。 她垂眸,端起藥碗湊到唇邊,藥湯已冷得差不多了,林丹青特意多熬了一會兒,又釅又苦,她一口氣低頭喝光碗里的藥,才放下碗,面前出現一粒包裹著花花綠綠的紙。 裴云暎遞來一顆糖。 頓了頓,陸曈接過那顆糖攥在掌心,隱隱聽見遠處夜市的喧鬧聲順著風傳來,過了一會兒,她開口:“今日你不該出面?!?/br> 裴云暎安靜看著她。 “戚家想拉攏你,”她聲音平靜,“眾目睽睽,你與他針鋒相對,使戚玉臺顏面掃地。之后必然記恨上你?!?/br> “以殿帥之精明,不該行此貿然之舉?!?/br> “我不明白……” 陸曈慢慢抬起眼:“殿帥為何幫我?” 盡管裴云暎此人行蹤神秘,但陸曈也能隱隱察覺到他所籌謀之事,不可為外人察覺。正如她自己一般,過早將矛盾擺在明面上,對自己百害而無一利。 對于這些權貴來說,她只是嗑三個頭,不痛不癢,而惡犬卻是丟了一條命,怎么看也是她占了大便宜。 就連她自己都已快認命,已經決定要認下這避無可避的屈辱,偏偏他在那時候站了出來。 月色清涼,帳中昏黃搖曳。 他看著她,語氣有些莫名:“你倒為我思慮周全?!?/br> 陸曈不語。 “我不是說了嗎?你是我債主?!?/br> 債主? 陸曈有一絲困惑。 這是說她救裴云姝母女的人情債? 可那人情債早在后來雜七雜八的事宜中揮霍一空,這之后……他倒也沒欠過她什么人情。 風搖月影,無數流動的月光爭先恐后鋪涌進來,吹得桌上細弱燈燭若隱若現。 他伸手,銀剪撥弄燈芯,漫不經心地開口:“是有點麻煩?!?/br> “不過……” “故人恩重,實難相忘?!?/br> 陸曈一怔,突然意識到什么,猛地看向裴云暎。 不遠處,林下河梁夜市里,煙水淡淡,絳紗燈明。青年坐在營帳中,帳簾掀開的那片月色在他身后鋪開一地。而他指尖擒著的一枚銀戒,就這樣毫無預兆的、猝不及防地跌進她眼中。 那是一枚發黑的舊戒指,銀色粗糙,斑駁模糊,被燭火昏蒙得一照,顯出幾分昔年舊日的溫柔。 陸曈心尖一顫。 青年靜靜坐著,殘燈照亮他英俊的眉眼,望著陸曈的眸色靜默,不知是喜是悲。 他看向她:“是不是,十七姑娘?”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故人 夜風卷過營帳,把夜市間浮動的酒香吹得到處都是。 陸曈恍惚一瞬。 十七。 好像許久沒有人喚過這個名字。 從蕓娘走后,再也沒人這般喚過她,讓她恍然覺得自己還在蘇南落梅峰的茅草屋中,從來不曾離開過。 陸曈怔怔盯著他手中銀戒,許久之后,終于回過神來。 “它怎么在你這里?” “梔子撿到了你的醫箱,不小心摔壞了?!?/br> 他注視著陸曈,“比起這一句,你不該問問我別的?” 沉默片刻,陸曈才開口。 “問你什么?問你五年前為何會出現在蘇南刑場?你知道,我從不打聽旁人私事?!?/br> 這話說得很有些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