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節
崔岷打壓她尚且來不及,怎么會給她出頭機會? 事出反常必為妖。 她低著眉不說話,林丹青見狀,寬慰她道:“怎么這樣嚴肅?近來天熱,全當是上山避暑。狩獵的都是些皇子貴族公子,山林提前也被人驅趕過,獅虎類兇獸早已被清除,至多也就是狼啊豹子。咱們在林外的棚子里候著跟隨,不會有什么危險?!?/br> 聽上去沒什么問題,但陸曈仍直覺不安。 林丹青拍了拍她的肩:“不要緊張陸meimei,圍獵說到底也就是個趁公出去玩的機會。想想,俸銀照拿還不用值守,不比待在醫官院看人臉色強么?!?/br>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到時候跟著我。咱們也去瞧瞧?!?/br> 對不上差休假這回事,林丹青總是很積極。 她說罷,三兩下抹勻粉,翻箱倒柜地翻出一床的零嘴吃食,直往床上攤開的包袱皮中扔,不像是去隨行圍獵,像是去踏青。又招呼陸曈:“陸meimei你也收拾收拾東西,山上蚊蟲多,記得帶上驅蟲露?!?/br> 陸曈站起身,回到自己里屋,打開木柜,木柜上層放了許多瓶瓶罐罐,她循著看過去,除了驅蟲露,又挑了五六只瓶罐放入醫箱。 目光掠過木柜最里層時,倏然停了下來。 那里,四只巴掌大的瓷罐靜靜放著,藏在柜中陰影里,幽幽望著她。 陸曈安靜地看了許久。 要外出上山,醫箱里便不能裝瓷罐,以免路上顛簸摔碰。 自她進醫官院后,還是第一次和家人這般分離。 她把那四只瓷罐用布擦拭了幾下,重新往里推了推,再從匣子里抽出那支泛著冷光的、精致的木槿花簪,最后關上木柜門,重新鎖好。 “爹、娘、jiejie、二哥——” 她低聲自語,“我很快就回來?!?/br> …… 夏夜一日比一日炎熱。 宅邸里四處都放了冰塊,倒是沒有外頭的暑氣,清涼得正正好。 一道身影穿過太師府滿庭芬妍,步履匆匆地行過長廊,推門進了屋子。 屋子里,戚玉臺歪在榻上,身側兩個美婢輕輕為他打著扇。 “少爺,”來人進了屋,將手中之物呈給戚玉臺,“醫官院的曹槐已將東西送來?!?/br> 戚玉臺皺著眉掃了一眼來人手中之物,滿意地一笑。 “不錯。去,拿去給擒虎熟悉熟悉?!?/br> “是?!毙P應下,想到什么,又有些為難,“不過,小姐和老爺要是知道……” 戚玉臺冷冷瞪他一眼,小廝立刻噤聲。 “你不多嘴,他們現在怎么知道?” 小廝不敢說話。 戚玉臺冷笑:“meimei心軟,爹迂腐,但我怎么能容忍一個下賤女人爬到我們戚家頭上?!?/br> 他嘆了口氣:“meimei借我銀子讓我一償心愿,可我沒那么多銀子還她,替她出這口惡氣,也算是回禮了?!?/br> 言罷,覷一眼下人:“敢告訴我爹,什么下場自己知道?!?/br> 小廝顫抖一下,忙道:“是,少爺?!?/br> 白月昏蒙,太師府一墻之隔的另一院中,燭火在夜色里燃燒。 有老者立于窗前,黑袍白發,龐眉皓齒,靜靜看著遠處云翳。 身后門發出輕微一聲細響,老者沒有回頭,只平靜問:“少爺的東西可收拾好了?” 老管家上前幾步,恭身答道:“已全部收好,府里最好的侍衛隨行,馬、鞍具、攀胸都已檢查過,還有少爺的獵犬……” 猶豫一下,管家繼續開口:“少爺此次圍獵,點名要醫官院那個醫女前去,老爺是不打算阻攔?” 戚玉臺自以為所行之事是背著戚清所為,然而太師府中一切事宜,并無能逃過戚清眼目。有時不說,只是因為他不想說。 像慈父縱容胡鬧的幼子,平靜看著他并不高明的淘氣。 “不阻攔?!逼萸宓?,“只是個醫女?!?/br> 他轉身,月光被擋在身后,桌上燈籠照著他的臉,把那張生滿皺紋的、蒼老的臉照出幾分青色的白,似具腐尸陳舊。 手中佛珠被他摩挲得溫潤發亮。 他轉動幾番,垂目嘆息著開口。 “也算是給楹兒出氣?!?/br> …… 六月初一,是盛京的“夏藐,”。 司天監提前觀窺天象,當日天氣晴好。凌晨天不亮時,陸曈就隨著常進同一眾醫官上了去往獵場的馬車。 圍獵場在黃茅崗。 山上茂林蔥郁,林木秀蔚。先太子在世時,夏日常在此避暑,直到過完整個八月后,開始秋狩。 如今秋狩改夏藐,倒是方便了避暑。 待到了山下,四下已來了不少人,陸曈還看見了御藥院的院使邱合,八十歲的人了,顫巍巍立在長棚下,舟車勞頓的,看著很有幾分造孽。 先來的多是醫官院和御藥院的醫工醫官,以及一些仆從侍衛,圍獵隊伍來得晚些,好先叫這些下人們準備齊全。 從前先皇在世時,尤其看重每年秋狩,臨行前尚要祭天,又有禁兵班衛近萬人跟從,檢閱軍隊,不過近幾年身子不好,不再參加圍獵。陛下不來,隊伍便要精簡許多,饒是如此,仍讓第一次來到圍場的陸曈開了眼界。 山下軍營附近,早有商販聚集,在林間搭起長棚布帳,遠遠瞧去,如在林間搭出一處鬧市,商販還在不斷增加。 林丹青見陸曈看得仔細,主動解釋:“那是圍市?!?/br> 陸曈:“圍市?” “有的來圍獵的青云貴客,會把自己家眷帶著。白日里山上圍獵,夜里宿在營地里。等到了晚上出來逛逛,這些布篷搭的攤販會賣熱熟食和飲子甜漿,不比景德門的夜市差,可有意思了?!?/br> 她碰一碰陸曈胳膊:“怎么樣,我說過,保管不虧你來這一趟吧?” 正說著,前面的醫官突然嘈雜起來,有人道:“圍獵大隊來了!” 圍獵大隊來了。 陸曈循聲看去。 前方出現一大群浩浩蕩蕩人馬,約莫數千人。最前方駕著一青色華麗車輿,車廂上鏤刻龜紋,旁有數百儀官跟隨。 青色車輿在圍場入口停住,四處忙跪下一片行禮,陸曈也跟著醫官院的醫官們跪下,聽見林丹青在耳邊低聲道:“那是太子殿下?!?/br> 太子。 陸曈抬眸朝前方看去。 從車輿上下來個年輕男人,生得算周正,只是略顯瘦弱,以至于看起來沒什么氣勢。他抬手,示意場中眾人起身。陸曈跟著醫官們起身,看向車輿方向,太子身后又有駿馬隨行,馬上人亦是鞍轡華麗,看上去不是普通人。 “那是二皇子,三皇子與四皇子?!绷值で嗟吐暸c她解釋。 今上梁明帝一共育有四子一女,公主年歲還小,四位皇子中,太子元貞由皇后所出,三皇子元堯由陳貴妃所出,剩下二皇子與四皇子的母妃只是個貴人,多年前就已故去。 太子雖由皇后所出,然而皇后母族近幾年漸漸式微,倒是陳貴妃背后的陳國公勢力漸起,儲君之位懸而未穩,朝中太子一派與三皇子一派間明爭暗斗,激流涌動。 苗良方曾與陸曈說起過這位皇子,不過見到真人還是第一次,陸曈認真看著,暗暗將幾位皇子的臉仔細記了下來。 二皇子與四皇子似乎沒什么心思,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倒是那位三皇子元堯神色倨傲,與太子言談間隱有針鋒相對之勢。 在這幾人身后,還有一男子,約莫三十多歲,穿件寶藍簇錦袖竹紋寬袖大袍,眉眼生得倒是不錯,任與誰說話都笑瞇瞇的,很和氣的樣子。 這人不曾騎馬,只乘了頂軟轎,將轎簾一掀,悠哉悠哉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陸曈問:“這也是位皇子?” 林丹青順著她目光看去:“這是寧王殿下?!庇中÷曆a充,“寧王是陛下如今唯一在世的手足了?!?/br> “寧王?” 陸曈有些意外。 寧王元朗是梁明帝的兄弟,當年先皇喪世后,幾個皇子也先后離世,除了梁明帝,唯有這個寧王活了下來。陸曈聽過此人名字,但沒料到看起來這般年輕,比幾位皇子也大不了幾歲。 “寧王殿下人不錯,”林丹青道:“盛京城都說他是老好人,從前有人還在官巷看他與賣菜的人討價還價,就是姬妾多了些,長久以往,身子難免虧空?!?/br> 她看人看癥的老毛病又犯了,陸曈只能無言。 皇室中人過后,就是些王孫公侯家的少爺公子了。 這些青云貴客既家境富麗,于是器服便極盡綺麗奢華。個個馬匹雄健,金鞍銀轡。至于騎服,更是尋了最好的料子尋最好的裁縫,恨不得全天下都瞧見自己的英武姿容。 不過人靠衣裳馬靠鞍,縱然平平的容貌,這般貴重的東西一股腦砸下去,倒也顯出幾分財富特有的貴氣。 尤其是王孫公侯背后跟著的龍武軍兵馬,騎兵們騎在駿馬上,一身漆黑禁軍服飾,個個高大英拔,儀表不凡,出行間格外攫人眼球。 林丹青看得入神,忍不住大為贊嘆。 “真是不錯,比醫官院的豆芽菜們俊朗多了??上缴咸珱?,衣裳穿得太厚,那扣子扣得那般緊干什么,不如脫了,也好造福一下大家的眼睛?!?/br> 她這么一說,同行的女醫官們就掩嘴偷笑起來。 林丹青揚眉:“我說錯了嗎?” 側邊一位干瘦男醫官聞言很是不悅,拉著個臉道:“林醫官身為女子,當謹言慎行?!?/br> 林丹青不以為然:“這你就不懂了,我家祖上有一位老祖宗說過,醫者父母心,又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一說,既如此,他們都是我生的,娘看兒子,多看一眼怎么了?” 她微笑:“不看白不看?!?/br> 這個便宜占得大了,眾人無言以對。 陸曈覺得,林丹青有時候說起話來,真像是西街孫寡婦異父異母的親生姐妹。 正想著,前面人聲突然嘈雜起來。 方才偷笑林丹青的幾位女醫官發出小聲歡呼,陸曈抬眸看去,忍不住一怔。 龍武軍長長的隊伍后,突兀馬蹄聲忽起。 有人駕馬馳過,帶起的長風拂開林間枝叢,朝陽也亮了幾分。 青年也如其他龍武衛般穿禁軍墨黑騎服,騎服全然勾勒出馬上人漂亮的身形,似只敏捷獵豹。今日裴云暎沒有戴官帽,只在額上覆蓋一條墨黑繡金抹額,這使得他少了幾分俊雅,多了幾分朝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