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她不知道未來會不會萬事順吉,那聽起來太過奢侈,但今夜,至少在今夜,她從這句祝詞中獲得了短暫的慰藉…… 還有溫情。 陸曈回到寢屋前,屋門上還掛著阿城編的大紅穗結,可以驅邪納吉的吉祥穗。 她推門走了進去。 走時沒吹燈,書桌上點的那盞油燈還亮著,陸曈關上門,朝里走了兩步,唇角笑意還未收起,陡然間汗毛直立,猛地看向窗前。 昏暗燭火下,不知何時站了個人。 那人倚著桌角,正低頭看著手里一張薄薄紙頁,聽見動靜,他抬頭,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裴云暎。 陸曈面色一寒。 裴云暎盯著陸曈的眼睛。 年輕人精致的眉眼在朦朧燈火下顯得異常柔和,拿刀的手骨節分明,修長漂亮,松松捏著那張單薄紙頁。 分明在笑,眸色卻涼得像雪。 “這是你的復仇名冊嗎?”他彈彈手中紙卷,不經意道:“怎么上面還有我的名字?” 陸曈瞳孔一縮。 那張薄薄的紙卷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有些被人劃去了,有些像是新添不久,在燭火下如畫上去的漆黑蠕蟲,又像刺進人皮的咒,透著陰冷與森然。 陸曈渾身緊繃,冷冷看著面前人。 年輕人笑了一下,盯著陸曈,逆著光影一步步朝她走來。 “談談吧?!?/br> “陸三姑娘,陸敏?!彼卣f。 六筒:沒想到吧!你也在我的死亡筆記里。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新年 燈火昏黃。 木窗虛虛掩著,能聽到門外夜風輕響。 年輕人在矇昧燈火下,一步步朝她走來。 陸曈心跳得很快。 她早已猜到自己身份遲早會暴露,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 怕被太師府發現端倪,怕在復仇途中就暴露身份,她一直隱于整個事件之外,她去柯承興府上要嫁妝,給吳秀才母親出診,替詳斷官夫人針刺,她甚至從未和太師府的人直接對上。 僅有一次見到的戚玉臺,那天夜里對方甚至沒看清她的臉。 所有的事件里,她不著痕跡將自己摘離出去,像鬧劇里無關緊要的路人,大戲門前庸碌渺小的螻蟻,經不起任何人關注。 偏偏被裴云暎注意到了。 甚至他認識她的時候更早,在她還沒有對柯承興動手的時候,在她還沒開始第一個復仇計劃的時候,寶香樓下他出手相助的剎那,就注定他們二人孽緣。 他一開始就撞進了這局里。 裴云暎在她身前站定。 陸曈整個人籠在他身影之下,青年甚至笑了一下,彈了彈指間名卷,問:“為什么寫我名字?” 為什么寫他名字? 陸曈的目光落在那張名冊上。 名冊上寫著很多名字,柯家、劉家、范家……這是劃掉的。 也有許多新添的,太師府、戚玉臺、翰林醫官院……這是沒被劃掉的。 那些有關之人的習慣起居,軼聞瑣事,有用無用皆仔仔細細記滿一整張,而這寫得密密麻麻的名冊中,裴云暎三個字赫然正在其列。 “只是好奇?!彼犚娮约旱穆曇?。 “好奇什么?” “好奇如果遇到今日此中境況,裴大人會站在哪一邊?!?/br> 裴云暎微微一怔。 陸曈仰頭,平靜注視著他。 當初裴云暎于萬恩寺一行對她起疑,后來屢次試探,在望春山陷害他之前,陸曈想過不妨干脆殺了他。 只是對方身為殿前司指揮使,且不提能否順利接近,單就動手后如何應付官差也很麻煩。 后來她救了裴云姝母女,二人關系有所緩和,甚至在外人眼中——譬如杜長卿看來,她與裴云暎關系不錯,稱得上朋友。 但陸曈從未真正信任過他。 權貴,她對權貴有天然的排斥與厭憎,偏見也好,固執也罷,內心深處,陸曈絕不相信高高在上的昭寧公世子能明白她想要復仇的決心。 于是她把這人的名字寫下來,這個不知道算作朋友還是敵人的人??v然他們能在月下對飲,但只要他阻攔,他就是她下一個敵人。 這張紙本來今日就要燒毀的,但杜長卿一行人來得太突然,她沒來得及,只好匆匆夾在桌上的詩頁里,沒想到被他發現了。 他從來很敏銳。 燈芯燃得太久,燭火搖搖晃晃,忽暗忽明的昏黃下,裴云暎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不會也想殺了我吧?” 他眼眸很美,垂眸看來時,幽黑瞳色里清晰映出她的影。 陸曈微微一笑,越過裴云暎身側走到窗前,拿剪子將桌上燈芯剪短了些。 燈火便凝固住了。 她又拿起那盞燈,點上屋里香爐中燃了一半的熏香,這才轉身看向對方。 她道:“這取決于你想站在哪一邊?!?/br> 他微微揚眉:“若我站在另一邊呢?” 屋里一下子寂靜下來。 暖色燭火一寸寸蔓延,女子站在燈色的陰影里沒有說話,孱弱的肩頭像是冰雪做成,要在冬日摧折下消散于天地。 許久,她才開口:“意料之中?!?/br> 陸曈心中冷笑。 不該期待的。 不該對任何權貴、所謂的上等人報以任何期待。 他是殿前司指揮,昭寧公世子,太師府那樣的人家,范正廉百般討好,柯家奉若神明。他與戚清同朝為官,那日遇仙樓中,戚玉臺闖入與裴云暎攀談,言語中都是拉攏的意思。 說不定他們早已沆瀣一氣,將來他還會做太師府的乘龍快婿,他們是一家人。 女子嘆息一聲,面上卻綻開一個淺笑,緩緩走到裴云暎跟前,輕聲道:“現在大人知道我的秘密了?!?/br> 她仰起頭,尾音輕柔而曖昧:“你打算送我見官嗎?像劉鯤送我哥哥那樣?” 裴云暎頓住。 女子站在燈火之下,體輕腰弱,細柳生姿,脆弱冷韌似春日融雪后蜿蜒的溪流,那雙美麗的眼睛哀求般看著他,娥眉輕顰,令人憐惜。 美人春愁之景,卻令裴云暎心中即刻閃過一絲異樣。像是有什么東西飛快掠過。心念閃動間,裴云暎猛地出手。 “砰——” 雪亮匕首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光,女子握刀的手被裴云暎緊緊鉗制,猛地推開。 “死性不改?!迸嵩茣J栈厥?,冷冷看向陸曈。 她被推得往后幾步,險些撞上身后的桌子,那只纖細的、白皙的、看起來只會彈琴和繡花的小手不知何時從袖中掏出的匕首。 在她對他溫柔細語的時候,重重殺機已現。 沒有什么哀求,沒有什么認命,她看過來的目光陰沉冰冷,帶著一點玉石俱焚的瘋狂。 那根本不是什么脆弱平靜的小溪,那是漩渦,足以把人撕碎的、瘋狂又恐怖的漩渦。 “大人反應真快?!彼爸S。 裴云暎正想說話,甫一張口,忽覺身體有一瞬間凝滯,心頭一緊,下一刻,桌上那只香爐被勁風掃過,滾落在地,燒了一半的線香斷為幾截,從其中飄出淡淡百合花香氣,很清,卻讓人有瞬間暈眩。 “卑鄙?!彼樕淞讼聛?。 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好好談,從陸曈點上那根香開始,就已對他動了殺機。 腳步有片刻的不穩,那女子已重新握緊匕首朝他刺來! 她眼底沒有任何表情,冷漠得像在看一具尸體。 裴云暎沉下臉,銀晤長刀出鞘,酥麻僵硬的感覺被內力強行破開,長刀帶起勁風朝著對方直撲而去。 “之前就已提醒過大人,”長刀當前,她依舊毫無懼色,甚至語帶譏誚,“醫館處處都是毒物,若不小心闖入死了,也怨不得別人?!?/br> 他不怒反笑:“你以為我和他們一樣廢物?” 銀晤刀輕輕一揮,陸曈手中匕首從中斷為兩截。 她心下一沉。 太短了。 燃香的時間太短。 此人敏銳,警覺得太快,線香沒來得及發揮最大功力,否則再過半柱香,不管裴云暎身手再高明,也只能在此地任人宰割。 要換做其他人,現在早就已經倒下。 “大人自然和那些廢物不同。放心,你死了,我會把你埋在那棵梅花樹下,大人rou體到底比當初那塊死豬rou美艷得多,充作花肥,一定會讓梅樹開得更動人心魄?!?/br> 方才被推被撞,匕首被銀刀沖來帶起的刀風劃破手指,鮮血如注,然而陸曈根本毫不在意,只握著斷為兩截的匕首朝他沖來,眸色亮得駭人。 她根本不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