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苗良方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杜掌柜也算苦盡甘來?!?/br> 眾人沉默一瞬。 當初陸曈剛來仁心醫館時,醫館潦倒破舊,門口牌匾都掛得歪歪斜斜,一副明日就要關門大吉的喪氣模樣。 不過短短一年,從入不敷出到小有名氣,西街街坊有個頭疼腦熱全上仁心醫館,確實算得上苦盡甘來。 杜長卿向著陸曈舉起酒碗,鄭重其事道:“陸大夫,東家敬你一碗,感謝你挽救了我爹的遺愿,要不是你力挽狂瀾,這醫館遲早敗在我手里,我爹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br> “多謝??!”他把酒碗與陸曈手中酒碗一碰,自己一口氣灌了下去。 阿城見狀,忙也站起身,兩只手捧起面前小碗。 他還是個孩子,不能飲酒,銀箏特意給他買了果子露。 小伙計捧著果子露,對著陸曈笑嘻嘻道:“陸大夫,阿城也敬您一杯。你和銀箏姑娘來了后,東家眼瞅著一日比一日高興?!?/br> “自打老爺過世后,小的好久沒見過少爺這么開心了?!?/br> 杜長卿踢他一腳:“少爺哪天不開心?” 阿城揉著屁股:“現在更開心嘛!” 陸曈拿起面前酒碗,才抿了一口,銀箏的酒碗已經湊到了她面前。 “姑娘,”銀箏附在她耳邊悄聲開口:“奴家也謝謝你,謝謝姑娘救命之恩,也謝謝姑娘讓奴家跟著,在這里有個棲身之所?!?/br> 她感激陸曈,若沒有陸曈,她早就成為蘇南亂墳崗的一抔黃土。她沒想到如今會有這樣安定的生活,守著一間小醫館,每日聽著街鄰閑話家常,一日日也就這樣過去了。 “你倆嘀嘀咕咕說什么呢?”杜長卿皺眉,“有什么話是我這個東家不能聽的?” 銀箏鄙夷:“女子間悄悄話,掌柜的一個大男人聽什么?” 杜長卿“嘁”了一聲,“誰稀罕?”又見苗良方坐在一邊不動如山,遂道:“你怎么不去敬酒?” “我敬什么?”苗良方一展袖子,十分傲氣,“如今我教小陸,也算小陸半個師父。只有學生給先生敬酒的,哪有先生主動敬學生?” 他今日穿了件嶄新元色圓領襖衫,那是杜長卿出銀子在隔壁葛裁縫鋪子里給他做的。也修剪胡子,梳好亂發,扎成一個圓髻。別的不說,配著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這副半老大夫的模樣看著倒比陸曈這樣美貌的姑娘看著更加令病者信服。 “少來碰瓷?!倍砰L卿嗤之以鼻,“我們陸大夫,醫術比得過翰林醫官院醫官,做個成藥轟動盛京城,一看就師承高人。人家有正經師父,要你一個過氣老醫官來教?” 苗良方一噎,對杜長卿怒目而視。 雖然很氣,但這話無可反駁。 和陸曈相處這些日子,苗良方看得出來,陸曈手里是有些真功夫的。她那些辨驗的天賦,隨手開出的方子,針刺之術的精純,每一樣拿到太醫局中都值得讓太醫局那幫老東西驚艷——雖然路子是野了些。 她應當有一位功力深厚的師父,醫術遠在如今宮里那幫醫官之上。除了告訴眾人那位師父已經過世,陸曈從頭到尾都沒有泄露這位師父一星半點的線索,或許是為了保護師父——高人總有幾分脾氣。 苗良方感慨:“小陸,你那位師父真不錯,把你教得這樣好?!?/br> 如此多方子,如此多藥理,陸曈年紀輕輕其醫道遠在許多老醫者之上,只能說明她的師父對她傾囊相授。捫心自問,苗良方自己都做不到一點不藏私,可見對方品性之高,對自己徒弟一片珍愛之心。 陸曈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低頭,抿了一口碗中屠蘇酒,道:“是?!?/br> “她對我很好?!?/br> 聲音很輕,像一絲微涼的風,又在下一刻被杜長卿高亢的聲音打碎。 “讓我們來敬這位好師父,感謝她對我們陸大夫悉心教導,為我們西街教出一位女神醫——” “感謝好師父!”阿城起哄拍手。 “感謝好師父——” 起哄拍手的聲音簡直要蓋過西街人家院子里的炮竹聲。 阿城跳下凳,彎腰從桌下拖出一只大銅盤,盤子里放了幾顆紅橘和柿子,邊上偎著些柏枝。他把柏枝折斷,再掰開柿子和橘子,喊了一聲:“百事吉!” 陸曈怔住。 面前的銅盤在小院燭燈映照下,折射出朦朧的光彩。 坐在桌前的女子盯著腳下那只堆滿了柿橘的大盤,眼底有一點恍惚。 很多年前,在她還是個小姑娘時,每年除夕之夜,母親也會這般擺上一只大盤,讓家中幾個孩子依次將柏枝折斷。 “柏柿橘”,寓意“百事吉”。 她那時年幼,總吵著要第一個掰柿子,又因為力氣小,常常掰不好,掰得一手汁水,將新裙子弄臟。 她癟嘴要哭,被母親嚴厲阻止:“今日除夕,哭了晦氣!” 陸柔便探過身來,悄悄把碗里那只包了錢幣的餃子撥到她碗中。 陸曈還沒來得及綻開個笑,餃子就被陸謙眼疾手快地從她碗中夾走,少年對她扮了個鬼臉:“多謝啦!” “哇——”的一聲。 憋了半日的眼淚,最終還是流了出來。 陸曈對于除夕的記憶總是很熱鬧,直到離開常武縣之后。 蕓娘除了要試藥和按時喂她解藥,大部分時候都不在山里。陸曈在落梅峰呆了七年,這七年里,每一年的除夕都是陸曈一個人過的。 剛到落梅峰的頭幾年,陸曈心中總是暗暗期待著今年不是一個人。有時候,她寧愿蕓娘留在山里讓她試藥,也不想在除夕夜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山里。 試藥的痛苦總要好過一個人守歲的寂寞。 在那種熱鬧的時候,人的孤獨總被無限放大。 但最后她只能把撿拾到的枯枝和幾個不太成熟的野果擺在一起,放在鐵盆里,一個人用力掰開,小聲對自己說—— 百事吉。 “百事吉——”院子里笑聲嘈雜。 陸曈眼底有莫名情緒閃過。 很多年了,第一次,她不再是自己對自己說“百事吉”。 銀箏舉著酒碗湊過來,她是真高興,喝了不少,面頰緋紅,雙眼亮晶晶地瞅著陸曈。 “姑娘,”她問:“是不是很吵?” 陸曈搖頭。 銀箏松了口氣:“那就好,我還想著您喜靜,這么多人吵吵鬧鬧,您會不高興?!?/br> 陸曈垂下眼睫,聲音很輕:“不會?!?/br> 她在落梅峰呆了太多年了,自己對自己說過太多次新年好,以至于都快忘了,她其實很喜歡熱鬧。 她原來很怕寂寞。 杜長卿還在那頭嚷嚷:“讓我們提前祝陸大夫春試場上一鳴驚人,艷壓群芳!” 苗良方給他潑涼水:“那么多太醫局子弟,還艷壓呢?大言不慚?!?/br> “怎么不能?俗話說情場失意考場得意,我們陸大夫情路多舛,那勞什子未婚夫和董少爺一個賽一個不靠譜,說不準考場就得意了呢!” “什么?陸大夫還有未婚夫?幾時的事?” “嗨,那又不重要,男人哪比的上前程要緊?!?/br> “這倒也是?!?/br> 阿城盯著小院的上空,喃喃開口:“今夜子時,德春臺要放煙花,咱們院子里能看見?!?/br> “好啊,”杜長卿醉眼朦朧,指天調笑,“貴人花錢,平人享受,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今夜熬歲必須守到子時!” 這頓年夜飯沒能吃到子時。 杜長卿喝醉了。 少東家擺出一幅千杯不醉的架勢,一壇屠蘇酒還沒喝完,人就溜到了桌子底下。 單是這樣也就罷了,他酒品也不好,醉了就滿院上房揭瓦,吐得地上到處都是穢物。 苗良方實在看不過眼,對陸曈道:“他一個年輕男子,醉了宿在你院中像什么回事,被旁人知道了嚼口舌不好?!?/br> 言罷,招呼阿城,一起架著爛醉的杜長卿先回家去了。 他三人走后,小院里霎時間冷清了許多。銀箏搖搖晃晃站起身:“我來收拾屋子.”被陸曈攔住。 銀箏今日也喝了不少,大約是心里高興。自打她跟了陸曈以來,一直也是提心吊膽,然而除夕總能讓人拋下一切,浸在這暫時的喜悅中。 陸曈扶銀箏進了屋,替她除去鞋襪,又為她擦洗面頰,最后給她蓋上被子,退出屋子,輕輕關上房門。 夜色冷清,遠處偶爾有一兩聲炮竹響起。小院一片宴席散后的杯盤狼藉,映著曲終人散的狼狽。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明年除夕,她應當不會與他們一起過了。 陸曈蹲下身,把地上傾倒的酒壇杯盞撿起,連帶著那些殘羹剩菜倒進泔水桶,把木桌仔細擦凈,搬回原位。 她又回到廚房,收拾灶臺,清洗今日碗盞。 她洗得很慢,仿佛這樣就能讓這個新年過得再慢一些。最后,她又提來清水,就著燭燈,把小院的青石板潑灑一遍。 青石板被洗過了,干凈得發亮,映著天上的月亮,像浮動的水。 月光溫柔注視著她,小院恢復了伊始的整潔,所有盛宴痕跡被統統抹去。 那些歡笑、嘈雜的笑語,走調的歌聲、直白的近乎粗俗的祝酒辭,連同那些人的影子消失不見。 只有梅樹花枝搖曳。 陸曈抱著那只大銅盤,把大銅盤放在院邊檐下的石臺上。 銅盤里,折斷的柏枝簇擁著掰開的紅橘熟柿,格外喜慶熱鬧。 她沒把這只銅盤里的東西倒進廢棄的泔水桶,或許是因為可惜,或許是因為舍不得。 冬夜清寒,月光也涼,她在石臺前停下,伸出手,從銅盤里取出那只被掰開的蜜橘,剝掉橘皮,把一瓣蜜橘放進嘴里。 橘瓣很冰,像甜的雪,從喉間滑進去,因為熟透了,甜得發苦。 她站在院子里,默默吃完了一整個蜜橘。 夜里漸漸起風,風刮過人臉,臉頰也被凍得生疼。陸曈吃完橘子,對著那只熱熱鬧鬧的銅盤輕聲說:“百事吉?!?/br> 百事吉。 她想起杜長卿站在桌上賭咒發誓要學會殺魚,苗良方在桌下拿拐棍杵他的臉,阿城央銀箏給他打個兔子形狀的彩絳,對銀箏手忙腳亂比劃兔子的式樣…… 小院清寂,陸曈微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