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果然,下一刻,就聽這人含笑的聲音響起:“會不會彈琴?” 陸瞳:“……” 常武縣家中原先就只有一方舊琴,是買來讓陸柔練琴的。她吃不了練琴的苦,幼時生得又像只湯團,一向不愛琴棋書畫這些。剛買回來的時候父親倒是希望她也能練練,陸瞳為了躲避練琴,故意將琴彈得亂七八糟。果然沒過幾日,一條街上的鄰坊都跑來勸母親還是算了,何必讓小姑娘吃這個苦——大伙兒夜里都不能好好睡覺了。 就此作罷。 如今裴云暎問她會不會彈琴,陸瞳心中忽而有些后悔,早知今日,當年便不該偷懶,咬咬牙將琴學會,也好過眼下這般光景。 沉默一下,陸瞳輕輕搖了搖頭。 他笑了笑,好像很苦惱似的,想了片刻才開口。 “聽聞遇仙樓新來的舞姬翠翠,裾似飛燕,袖如回雪,一舞可酬百槲明珠。我還沒見識過?!彼謸沃^,看著她無謂地笑,“那你跳支舞吧?!?/br> 陸瞳:“……” 才方逃過彈琴一劫,這人就提出跳舞。她若會跳舞,小時候手腳也不會那般不靈活了。要說起來,或許陸謙都比她跳得更好,對于跳舞,陸瞳的記憶還停留在五歲之前跟在陸柔身邊,陸柔跳舞,她在一邊猛打扇,好讓風將陸柔的發絲吹起來,使舞韻更加動人。 一晃十多年過去,想來她舞姿沒有半點長進。不跳還好,只怕一跳立刻會被人發現端倪。 裴云暎好整以暇地等著她。 陸瞳忽然覺得,或許眼前這人與她八字不合,天生就是來克她的。 但面對裴云暎饒有興致的目光,她根本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一位舞姬可以不會彈琴,但總不能不會跳舞。破綻太明顯,何況裴云暎本就是個聰明人。 陸瞳無奈,只得往前走了幾步,緩慢地挪到屋中那塊織金珊瑚毯中,有那么一瞬間,她有些想破罐子破摔,且不提日后對戚玉臺如何,干脆現在一把毒粉先毒死眼前這個禍害再說。 正當她僵硬地抬起胳膊時,身后又傳來一聲:“算了?!?/br> 裴云暎道:“香爐灰灑了一地,不便起舞,你來給我揉揉肩?!?/br> 陸瞳心中松了口氣,又暗暗咬牙。 這人幾次三番,分明是故意戲耍于她,還是這就是這些豪門王孫的樂子?她聽銀箏說起過,會做的事偏要旁人做,能夠得到的東西偏要隔著一層紗,濃情蜜意中的男女最愛行此舉,美其名曰“情趣”。 陸瞳不懂情趣,也不懂男女之樂,若非情勢不對,簡直要對裴云暎殺心頓起。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陸瞳走到裴云暎身后,深吸一口氣,雙手搭在他肩上。 裴云暎背對著她,看不到神情,但看他姿態極為放松。 也是,折騰的是別人,他當然放松了。 陸瞳便按下想要一刀結果此人的沖動,替他輕揉按起來。 醫館里也曾有肩酸腿痛的病人前來看診,陸瞳也替他們揉按,她揉按的力道不輕不重,大部分時候都令人滿意。此刻窗外狂風大雨瓢潑不絕,暖閣中卻溫暖如春,樓下銀燭佳麗,夜夜痛飲,又有伶人歌聲隱隱傳來,竟生幾分美好之態。 陸瞳半垂下眼。 裴云暎的肩很寬,腰身又窄,穿起公服來極漂亮。他看起來很矛盾,殿前司的公服款式裁剪硬朗,卻在衣領護腕處繡有華麗刺繡,一如他給人的感覺。 看似親切可近,實如泠泠玉雪,藏著冷意。 這屋里沒有戚玉臺的影子,戚玉臺不在這里,而她要找到戚玉臺,首先得從裴云暎身邊脫身。她身上所帶之藥要么要人性命,要么不適合用在他身上,他喝了酒卻沒有醉……得想想其他法子。 或者直接將他弄暈?這屋中趁手的也只有一個香爐,還灑在地上了。她的針倒是可以,但那樣就得見血。而且這附近或許有裴云暎的護衛,一旦出事,想要脫身很難。 她今日是來找戚玉臺的,不想另生事端。 心中正思索著,冷不防耳邊傳來聲音:“怎么心不在焉?” 還沒來得及反應,下一刻,陸瞳的手被人握住,一陣天旋地轉,她感到身子被人往前一拽,一下子撲到裴云暎身前。 四目相對。 桌上銀燭晃了兩晃,墻上影子也晃了兩晃,人影漸漸凝在墻上,像一幅昏暗舊夢。 陸瞳心中微動。 自打知道她要混入遇仙樓后,銀箏總與她說起這些風月場中的事情。什么書生與花魁,王爺與清倌,什么名姬文士,什么狀元琴娘,亂七八糟天花亂墜,無非就是男女情事。 那些男女間來回的拉扯、追趕、調笑,到最后也就是到榻上滾作一團。她聽著總覺不甚真切,而今裴云暎近在跟前,陸瞳忽而就有了實感。 她看向眼前人。 裴云暎生得美貌,骨相眉眼都英挺,一眼看起來俊美又高貴,但因為唇角的梨渦又多了一絲韶朗,這使得他看起來沒有那些富貴公子端著的矜持氣,反而多了幾分清爽。 但再清爽,到了綺羅叢里,他也只是個普通男人。 也會逛花樓,找姑娘,對舞姬動手動腳。 陸瞳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畢竟人一旦要真下流起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裴云暎盯著她,忽然笑了笑。 他說:“遇仙樓里的紅曼姑娘芳容端麗,冠絕吳姬,不過我看,千花萬柳,并不如伊?!?/br> 他一手握著陸瞳手臂拉近身前,明亮的眸中映出她的影:“相交已久,識面何遲,不如讓我看看你的臉——” 言罷,抬手作勢要去扯陸瞳的面紗。 陸瞳一驚,猛地退后。而他看似強勢,實則并未用力,陸瞳一下子就掙開了他的手,后退幾步,一身珠釵銀飾被這動靜晃得叮叮當當作響。 珠羅面紗的流蘇輕輕拂過他手,如一道幽藍舞影,從他指尖流走了。 陸瞳回過神來,一瞬間明白了什么,驀地看向屋中人。 窗外大雨傾盆,風聲密密。 屋中燈殘香暖,朱火照人。 年輕人坐在椅子上,烏衣上簇簇銀云作團,笑容在燈色下泛出淺淺暖意,像是有些忍俊不禁。 “香香歌喉清麗,翠翠舞韻綿長,卿卿一笑酬千金?!?/br> 他看向陸瞳,微微揚眉。 “瞳瞳,你會什么?” 唱跳雙廢的瞳瞳:我會一刀一個小朋友【殺掉你.jpg】 第一百零四章 玉枕釵聲碎 雨下大了,銀燭在案前靜靜燃燒。 搖曳燈色下,屋中兩人對峙。 靜了許久,陸瞳開口:“怎么認出我的?” 她早該想到,裴云暎又是要倒酒又是要看彈琴跳舞,一會兒還要揉肩,分明就是故意戲弄。偏她還以為是裴云暎本性如此,故意與邀來的舞姬調情。 不過,她既已戴上面紗,又妝容繁復,連聲音也沒發出一句,裴云暎是怎么認出她來的? 年輕人嘆了口氣,搖頭道:“別的姑娘眼睛情意綿綿,你那雙眼睛方圓十里都能感覺出殺氣?!?/br> 他笑了一聲,“能騙得了誰?” 陸瞳:“……” 她真想一把灰毒瞎面前這人眼睛。 裴云暎倒茶喝了一口,又含笑打量她一下,道:“陸大夫今日不太一樣?!?/br> 她平日里總是素著一張臉,穿得衣裳也多是舊衣,綁辮子也是為了行醫制藥方便,一幅對旁人漠不關心模樣。但今日換了艷麗蟬紗舞衣,孔雀藍的舞衣上簇金繡孔雀,腰肢纖細如柳,藍面紗也是纖薄輕柔的,流蘇搖曳,露出那雙漂亮的眼睛。 她眼睛形狀生得很漂亮,眼尾微微下垂,看起來很無辜,描過眉黛與眼瞼后,眼色加深,襯得一雙眼越發烏湛,就顯出幾分冷艷來。 今日她沒有編辮子,滿頭烏發如瀑,其中點綴細細發辮,那是異族裝飾,配合滿身叮叮當當銀飾,一眼看去,百媚坐中生。 裴云暎似笑非笑看著她:“長了這么一雙溫柔眼睛,偏偏殺氣這么重?!彼嵝?,“陸大夫,你這樣動不動就殺人,今后你未婚夫知道了怎么辦?” 陸瞳已被他方才戲弄引出怒意,聞言反唇相譏,“裴大人這樣動不動就逛花樓,日后你夫人知道了怎么辦?” 裴云暎揚眉:“日后我有了夫人,就不逛花樓了?!?/br> 陸瞳譏諷:“那我不如殿帥大度,日后我未婚夫知道了,我就殺了他?!?/br> 屋中靜了一靜。 良久,裴云暎開口:“那你今日是來做什么的?” 他瞥一眼陸瞳,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來殺未婚夫的?” 陸瞳不欲與他多說,她今日在這里已耽誤得太久,戚玉臺現在也不知所在何處。然而眼下被裴云暎撞見,以此人心機,多半會注意她接下來動作,今日算是功敗垂成。 “時候不早,就不打擾裴大人好事了?!标懲室饫@開他的話,“我先走了?!?/br> “這就走了?” “怕被人撞見,有玷殿帥芳名?!毖粤T,往門口走去。 他沒理會陸瞳的諷刺,只在她身后笑道:“陸大夫似乎還沒弄清楚狀況,真以為自己走得了?” 陸瞳腳步一停,回身冷冷望著他。 “不是我?!彼掳?,點一下門外方向,“遇仙樓第三層一般人上不去。這里是西閣還好,那邊,”他看一眼門外,“東閣有護衛把守?!?/br> “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這么稀里糊涂闖進來,多半已經被人發現。我猜外頭人正等著你自投羅網?!?/br> “陸大夫,你驚動人了?!?/br> 陸瞳心中一震。 第三層看似無人長廊下,實則有護衛把守? 可她從上樓到進屋,除了被銀箏引走的龜公未曾受到任何阻攔。 一瞬間,有寒意自心頭掠起,像是捕蟬的螳螂回頭,恍然驚見身后逼近的黃雀。 仿佛為了印證裴云暎的說法,緊接著,外頭響起人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一些男子的呵斥,像是官兵搜查的動靜響起。 陸瞳霍然看向裴云暎。 他坐在屋中,珠燈燭色柔柔灑落在他身上,眸色看不太真切。 “外面是誰的人?”陸瞳問。 “不知道,王孫公子,豪門貴客,無非都是那些熟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