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她夸贊似的,慢騰騰地說,“謝謝你啊?!?/br> “……替我毀去證據?!?/br> “你下了毒?”他驚恐萬分地盯著陸瞳,一股難以忍受的癢痛從喉間蔓延,像是有蟲子在其中啃噬,讓他忍不住想要找個東西去將里頭的東西挖出來。 “這叫自在鶯?!彼曇羝届o,像是在很耐心地與他解釋,“傳言許多年前,梁朝有一歌妓,歌喉清婉,勝過三月自在鶯。后來惹得同行妒忌,有人在她素日里喝的茶水里下了一味毒,毒發時,她摳爛了自己喉間,那嗓子里爛得不成樣子,如絮網泥醬,見之可怖?!?/br> “我在信紙上涂了自在鶯,你現在,是不是很癢?” 仿佛為了映證她的話,喉間那股蟄人的癢痛驀地更加明顯,劉鯤簡直要發狂,他拿手去抓喉間,不過短短幾息,喉間便被摳得發紅,而他神情驚懼,嘶叫道:“救命——” 陸瞳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淡淡開口:“有的毒藥讓人痛苦,有的毒藥卻令人解脫?!?/br> 她走到那只被扔在地上的瓷瓶面前,彎腰將瓶子撿起,目光有些遺憾。 “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可惜,你沒有珍惜?!?/br> 劉鯤痛苦抓撓著自己脖子。 原來如此。 原來她早就在信紙上下了毒,如果他喝下毒自盡,便不會受這啃噬之苦。如果他不肯喝,他也無法活著離開望春山。 她根本一開始就沒有給他留任何生路! 絕望之中,劉鯤只覺有什么東西在喉間游走,他拼命瞪大眼睛,像是要將眼前兇手的面容深深印到腦海中,帶到業火地獄間去,他眼神散亂,啞著嗓子開口:“你瘋了……殺了我,沒人為你作證。陸家的冤屈,永遠沒有詳斷官敢接手……” 倏爾又神色巨變,哭喊著求饒:“瞳丫頭……表叔錯了,表叔知道錯了……” “救救我,你救救我……” 陸瞳冷眼看著他在地上痛苦掙扎,斷斷續續的嗚咽與呻吟在夜色下被秋雨一層層淹沒,墳崗凄涼又寂靜。 須臾,她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劉鯤身邊蹲下,撿起方才那枚被劉鯤握在手里企圖對她行兇、卻又在中途遺落的那枚尖石,重新塞進他手中。 劉鯤此刻神情已近癲狂,掌心驀地多了一個東西,想也沒想,對準自己喉間狠狠刺了下去—— 夜色在此凄涼。 “嘶——”的一聲。 喊叫戛然而止。 血花驀地從頸間迸射出來,一簇噴到了女子臉上。 她緩慢眨了眨眼,一大滴嫣紅順著眼睫慢慢滴落下來,又順著臉龐,漸漸洇在了雪白的斗篷之上。 地上人在抽搐痙攣,片刻后呼出最后一口氣,仰面躺在地上,死去了。 陸瞳站起身,靜靜看著地上不再動彈的尸體。摔落在地的燈籠里,火色被夜雨澆滅,四周亂草迷離,墳冢間的陰翳像一個迷障,永遠難以驅清。 她并不感到懼怕,只因這或許是陸謙的埋骨之地,刑獄司死囚們最后歸宿的墳場。 天道報應,或遲或早,劉鯤死在這里,宿為因果,如此而已。 她喃喃:“陸家的案子,永遠沒有詳斷官敢接手?” 這是方才劉鯤臨死前對她的忠告。 或許在劉鯤看來,高高在上的權貴們想要cao弄平人生死,易如反掌,而她一介布衣,想要撼動高門世宦,猶如癡人說夢,不自量力。 不過…… 他錯了。 女子抬手抹去面上血痕,平靜開口,“何須別人做主?” “陸家的案子,我做得詳斷官……” “也做得劊子手?!?/br> 第七十八章 自在鶯 回去的時候,雨點小了很多。 銀箏遠遠地在林子口等她。每次這種時候,陸瞳總是讓銀箏回避,總覺得有些事一個人做就好,并無必要將無關之人也拉扯進來。 雖然銀箏已無可避免地卷入這漩渦。 待回到西街,已過子時,街鋪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房瓦雨水順著屋檐滴滴漏了一地殘色。 陸瞳與銀箏越過院子外間,匆匆進了里屋。銀箏幫陸瞳將斗篷脫下來。 縞色斗篷被雨淋濕大半,雨水混著血水滴落在地,一大蓬血花在雪白上頭洇成斑駁紅花,一眼望過去,在燈下有種觸目驚心的美。 銀箏看得也有些心驚,須臾才問陸瞳:“他已經……” 陸瞳“嗯”了一聲,目光掠過銀箏手里的血色斗篷,垂下眼睫:“可惜了一件衣裳?!?/br> 屋中半晌無聲。 片刻后,銀箏小聲開口:“姑娘先換件干凈衣裳吧?!?/br> “好?!?/br> 霜夜雨冷,外頭寒蛩聲苦,銀箏忙著幫陸瞳清洗身上血污,也就沒有發現窗外的院子里,被夜色遮掩的那一抹駭然目光。 待全部清理干凈,斗篷也被收了起來,銀箏擎燈去隔壁屋歇息,陸瞳吹滅小幾燈燭,自己上了榻。 屋外雨水滴滴答答,凄緊得很。 屋中沒點燈,一片黑暗,一絲風從窗縫吹進來,吹得人渾身發冷,模模糊糊聽去,竟有些肖似人臨死前發出的嘶啞喘息。 像劉鯤死于自在鶯下的尖叫。 陸瞳仰面躺著,盯著頭頂帳子。 劉鯤中了自在鶯,中了自在鶯之毒的人,幾個時辰后毒發,會覺咽喉處痛癢難當,宛如萬蟻在喉間蠕動啃噬。 這毒并非不能解,甚至于,一夜之后毒性自然消失。然而能中此毒之人,大多難活。只因痛苦至深處,中毒者心神癲狂,會有求死之念。 所以中了自在鶯之毒的人,大多不是死于毒性,而是死于自戕。 她在給劉鯤的信紙上抹了自在鶯,又在信中按著毒發時辰約定與劉鯤見面。最后劉鯤毒發難忍,刺穿喉嚨,死在她面前。 一切天衣無縫。 想到劉鯤死前的抓撓,陸瞳不由伸手覆住頸間,仿佛覺得自己喉間也多了一絲癢意,。 她也曾領教過自在鶯的厲害。 那時候落梅峰是初春三月,韶光遍染,漫山都是黃鶯脆鳴。蕓娘的芙蓉色對襟紗衣被晚霞染成鮮紅,滿頭烏發梳成一個拋家髻,正坐在小屋前制藥。 她那日心情很好,邊制藥,邊將材方一一說與陸瞳聽。陸瞳坐在凳子上,一邊摘理草藥,一邊將材方暗暗記在心里。 末了,蕓娘把做好的藥倒進一只白瓷碗里,遞到陸瞳跟前。 新藥初制好,總要人試藥。陸瞳喝完新藥,把瓷碗洗凈,等待不知何時會到來的藥效發作。 平日這個時候,蕓娘早已離開,她慣來沒什么耐心,只會等藥效來臨時再走到她身側觀察記錄。今日卻破天荒的多待了一會兒。 “我前幾日下山,聽到了一件趣事?!彼蝗婚_口。 陸瞳沒說話,安靜盯著地上的蟻群。 蕓娘笑吟吟看了一眼陸瞳,繼續說道:“說是山下有一花樓,有位歌妓嗓音生得很好,賽過百靈黃鶯,鴇母給她取名‘自在鶯’?!?/br> “這鶯姐出了名,王孫公子便爭相沾云,終于惹來同行妒忌,于是有人在她茶水中下毒,毒爛了她嗓子?!?/br> “鶯姐再也出不了聲,往日捧著她的醉客便不來點牌,鴇母苛待,丫鬟相輕,鶯姐心灰意冷之下,索性一根繩子吊死在房中?!?/br> 她說完,深深嘆息一聲:“真是可憐?!?/br> 不過雖嘆息著,神情卻是與語氣截然不同的愉悅,一雙美眸閃著異樣光彩。 陸瞳依然沉默。 蕓娘道:“我初聽這故事甚是動人,名字也極美,所以以此為故,做了一味新藥。這新藥服下,初始并無異常,到后來,會覺咽喉癢痛難當?!?/br> 她看一眼陸瞳僵硬的神色,“撲哧”一笑。 “別緊張呀小十七,這藥只是嗓子難受些,死不了人。就算服下,你也不會有性命之憂。我只是想知道……” 蕓娘纖細的指尖拂過陸瞳發頂,語氣帶著天真的好奇:“你究竟熬不熬得過去?” 她笑著,抱著銀罐離開了草屋。待她走后,陸瞳連滾帶爬跑進了屋里,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了兩根拳頭粗的麻繩。 她知道蕓娘從不說謊,每次的“輕描淡寫”,最后會是多么“痛苦難當”。她既然用了“熬”字,就說明“自在鶯”的癢痛,絕不可能只是一點點。 晚霞一寸寸沉沒下去,山頭漸漸升起銀白的月亮。蕓娘沒有回來,陸瞳一個人蜷縮在漆黑草屋里,把自己的手臂用麻繩捆在榻前的柱子頭。 單手綁死結的辦法是小時候陸謙教她的。那時候兩兄妹玩鬧,比賽誰能將另一個人手上的死結解開。 無論她系得再緊,陸謙總能輕易而舉從其中掙脫開來。陸瞳輸得多了,干脆更換游戲規則,讓大家自己捆自己。 陸謙一面說她霸道,一面陪她胡鬧。末了,少年叉腰笑罵:“這游戲普天之下只有你會玩了,誰會沒事拿繩子自己綁自己?又不能救命?!?/br> 未曾想一語成讖。 月亮升至山頭最高處時,自在鶯的藥效發作了。 咽喉處的癢痛無法用任何一種語言形容,她兩只手被自己捆得死緊,無法從繩索的桎梏中掙脫出來。一面慶幸又一面痛恨,屈著的指尖嵌進掌心,妄圖以痛苦來抵抗喉間的折磨。 她難受得在地上蜷成一團,綁著的手腕被麻繩勒成紫紅,兩只眼睛紅得充血,最痛苦的時候,想著有人能塞給她一把刀也好,這般難受著,還不如死了痛快。 然而理智又告訴她不能這般想,唯有活下去才有機會下山,爹娘兄姊還在家中等著她,她不能……不能白白死在這里。 于是她咬牙,想著白日里書上寫的,斷斷續續地背。 “寵辱不驚,肝木自寧……動靜以敬,心火自定……飲食有節,脾土不泄……調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欲,腎水自足……” 春夜少女讀書聲,總是風花雪月。 只有燒盡的殘燭聽到了其中的嗚咽與哭腔。 直到第二日,外頭隱約有林犬吠叫。她躺在地上,看見大門被人推開一條縫,金色晨陽從門隙處鋪天蓋地涌來,刺得她一瞬瞇起眼睛。 蕓娘小心走到她跟前,見她尚有反應,頗為驚奇,捉裙在她身邊蹲下,贊許道:“好樣的,居然活了下來?!?/br> 陸瞳渾身上下已無一絲力氣,只在蕓娘的瞳孔中看到一個陌生的影子,一個雙眼血紅、臉色蒼白、神情猙獰的瘋子。 那簡直不像是個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