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是他害死了母親! 儒生臉埋在指間,淚水從指縫滴落,泣聲中的悲悔之意聽得身側人面有動容。 陸瞳仰起頭,看著遠處的長空。 平人總是如此,一遇到事情,自責、后悔,永遠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恨不得將世上所有過錯都歸攬于自己身上。 父親和母親也是一樣么? 在他們得知陸柔死訊、陸謙入獄的噩耗時,會不會也輾轉自責沒有保護好一雙兒女,會像吳有才這般難以釋懷嗎?會椎心泣血嗎?會哭嗎? 火苗舔著黃紙,將昏暗靈堂照亮。 陸瞳垂目看著慟哭的男人,半晌,她說:“吳有才,你十八歲第一次下場,到今已過十二年?!?/br> “十二年了,難道你從沒想過,為何一次也考不中?” 哭泣聲戛然而止。 儒生抬起頭,滿臉淚痕,他茫然地、下意識地開口:“什么?” “如果你真是才學平庸,整整十二年,為何要堅持下場?是不是因為你相信自己的文章,定能金榜題名,名揚四海?!?/br> 她從袖中摸出一方折好的紙,放到吳秀才眼前。 儒生望著眼前的紙,喃喃開口:“這是什么?” “自你第一次下場后,盛京秋闈中榜舉子名單。被圈起來的,則是盛京有名的紈绔?!标懲溃骸斑@些人,你只需稍一打聽就會知道他們學識淺薄。為何他們能中,你中不了?” 吳有才望著她,下意識地重復:“為什么?” “因為運氣?!彼龔澚藦澭垌?,“你信嗎?” 恍若一道亮光在他腦中閃過,吳有才隱隱猜到了什么,又不敢說出口,只盯著面前人。 “有很多種可能?!彼_口了,語氣依舊淡淡的,“譬如他們買通了禮部判卷官,在名次上做了文章?;蛘咚麄冑I通了主考官,請人替考。再或許,你的文卷與別人文卷調包,你的名次自然成了旁人名次?!?/br> “你只有紙筆和學問,卻沒有銀子與門路,吳公子,就這么點東西,怎么能與別人爭求公平呢?” “轟隆——” 又一聲驚雷炸響,瑟瑟寒風哭號著從門外刮來,像是要刮到他心里去。 吳有才搖頭:“不可能……這不可能……” “為什么不可能?”陸瞳笑笑,“你仔細想想,這些年下場做的文章,當真如此糟糕嗎?” 猶如一個悶雷打在臉上,吳有才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若他不是對自己有自信,何故會堅持十二年?他并非固執不知變通之人,若真覺了無希望,自會尋其他生路——這世上哪種活法不是活,他也并不是非要一條道走到黑。 他只是不甘心。 士人朋友都說他文章華燦,旁人無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認為。誰知十二年過去,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變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蓮仍舊遙遙無期。 鄰人們的目光從艷羨漸漸變成了揶揄促狹,或許還有同情可憐,他無法回避那些期待,在每一個夜里問自己,他真的有才學嗎?他真的還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嗎? 然而今日卻有一個人,告訴他這么多年夙愿難解,是因為有人拿走了“公平”。 “要是真的,”儒生囁嚅著嘴唇,目光炯炯似有烈火燃燒,“我要去舉告他們,這樣舞弊之風罪大惡極,禮部的人會好好徹查——” “誰會信你?” “官府會查!” “官府自己都身在其中,難道要他們自查?”陸瞳言出譏諷,“恐怕你前腳將此事舉告官府,后腳連官府門都出不去?!?/br> 她聲音輕輕,卻讓吳有才的心徹底冷沉下來。 陸瞳說的極有可能。 這些年,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但每當懷疑到此處,猶如一個禁忌般,便不敢再往下細想。仿佛直覺再想下去就是無底深淵,然而今日卻有一人,將虛掩的假象毫無顧忌撕開給他看,這難以面對的、赤裸裸的現實。 心中思緒紛亂如麻,吳有才望著陸瞳啞聲開口:“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為什么要告訴他這些? 在渾渾噩噩中告訴他真相,又在告訴他真相后逼他承認根本不可能改變的現實,讓他認清自己的無能。 “因為,”她說,“我想幫你?!?/br> “幫我?” 陸瞳微微一笑。 棺柩是黑的,挽幛是白的,冷與暖界限一片模糊,她眉眼在燈火下嬌麗得不可思議,鬢邊那朵絹花卻開得簇然淋漓。如那些從精怪志異中披著美人皮的惡鬼,在某一個雨天,從書中走出來與人做交易。 你知道她不懷好意,但你無法拒絕。 她道:“如今整個科場都被買通,禮部中人也被勾串,十二年間換過無數主考官,每一次你都落第,每一次都有不該中舉之人中舉,你知道這代表什么?” “代表每一年的主考官都被人收買?!眳怯胁拍救换卮?。 “是的,如果科舉舞弊一事不被處理,那等你掛孝燒紙、買地塋葬母親之后,今后也會如從前一般,終身蹭蹬,屈于庸流。這是你的宿命?!?/br> 這話太可怕了,吳有才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他望著陸瞳,猶如望著在地獄中陡然降臨的菩薩神女,目光甚至帶一點虔誠,渴望對方能在這深不見底的長淵中為他指點一條明路。 “陸大夫,我該怎么做?” 陸瞳問:“吳有才,你想要公平嗎?” “想?!?/br> “如果禮部的人真被買通,這么些年你屢次名落孫山其實是因科場舞弊,你愿意將其揭發,無論付出何種代價,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愿意?!?/br> “好。我告訴你怎么辦?!?/br> 吳有才茫然看向她。 “下場前舉告,無憑無據,官府的人多半會將你抓起來,甚至滅口。除非下場后?!?/br> “下場后?” “不錯,下場后,所有考生都在舍內,若有替考者,連人帶卷人贓并獲。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你人微言輕,狗官沆瀣一氣,說不定會找個理由將你抓起來,待秋闈后放出去,證據也就沒有了?!?/br> “那不就沒有辦法了?” “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將事情鬧大?!?/br> 吳有才一愣:“將事情鬧大?” “不錯,”陸瞳語氣輕松,“如果考場舍內出了人命,死了個把人,那就不是單單禮部能壓得下來的小事。審刑院、昭獄司甚至兵馬司都會出場,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摻雜,原本簡單的事也會變得復雜?!?/br> 吳有才抓住她話中關鍵:“出人命是什么意思?” 陸瞳笑笑,沒有回答。 天色更暗了,狂風在院子里呼嘯,云層中電光乍隱乍現,暴雨快來了。 吳有才看著陸瞳。 女子單薄側影籠在素白衫裙中,纖纖掌心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方油紙包好的紙包。 她的聲音也是溫柔的,含著幾分不動聲色的蠱惑。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擾亂官場,使得有才者反被無才之人凌壓,若換做是我……” 吳有才喃喃:“若換做是你,會怎么樣?” 她微微一笑,將手心的紙包放進吳有才手中,俯身湊近他耳畔,一字一頓地開口。 “當然是,殺了他?!?/br> “轟隆——”一聲。 驚雷滾過,一道閃電照亮幽暗靈堂,也照亮了她淡漠的眼。 院子里,大雨落了下來。 第七十章 緋聞 盛京這場雨來得急。 窗前桂樹葉被雨打得葉子落了一地,檐下雨簾綿密不絕,天地好似白茫茫一片。 文郡王府中,文郡王妃裴云姝站在門口,匆匆起身將外頭的人迎進來。 年輕人一身緋色錦袍被雨打濕幾分,從院子里進來,風狂雨驟中,衣履風流,倒是半分不見狼狽。 裴云姝拉著胞弟進屋,邊埋怨:“突然來也不說一聲,芳姿告訴我時還嚇了一跳,外頭這么大雨,怎么不拿把傘……” 裴云暎笑著止住她話頭:“辦差路過這里,順帶來看看你?!?/br> 順帶? 裴云姝看著他手下送進來的大箱小筐,抿了抿唇,沒說話。 掌燈時分的夜濃如黑墨,只有沙沙雨聲絲絲密密將天地包裹。 婢子芳姿給裴云暎送上干凈帕子,他拿帕子擦了擦身上雨痕,見不遠處站著個端藥的丫鬟于門口躊躇,眉頭微挑:“還在吃藥?” 裴云姝愣了一下,搖頭道:“安胎藥早已沒吃了,是郡王讓小廚房做的粥食?!?/br> 裴云暎點頭,聲音不咸不淡:“這么晚了,再夜宵可不是什么好習慣?!毖粤T,笑著睨一眼端藥的婢子。 婢子聞言,臉色頓時白了白。 這位昭寧公世子隔段時間就要來郡王府,說是看望長姐,實則是給不得寵的長姐撐腰,連郡王都要對他忌憚三分。別看他在家姐面前親切隨和的模樣,剛才他看過來的那一眼,雖是含笑,目光卻十分冰冷,簡直……簡直像是被狼盯上一般。 婢子打了個冷顫,不敢說什么,趕緊同裴云姝行禮退出院子。 待這婢女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裴云姝方嘆了口氣:“這郡王府上上下下都被你恐嚇過了。你究竟是來干什么的?” 年輕人回過頭,方才面上寒意盡數褪去,在裴云姝面前坐下,接過芳姿手里的茶盞低頭喝了一口,笑道:“說了路過,順帶來看看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