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這女人是個瘋子! “王鶯鶯”轉了轉眼球,視線與他對上,忽地輕聲一笑,這一笑,若芙蓉初開,美不勝收。 她嘆道:“奇怪,人作惡時,總盼老天不知,行善時,又唯恐神仙不明。惡業文飾遮掩,善果昭行天下,這樣看來,菩薩睜不睜眼,并無區別?!?/br> 她嘴角揚著,眼底卻一絲笑意也無,站在空曠大殿中,蒼白美麗若艷鬼。 柯承興無法開口。 緊接著,抓著他頭發的手漸漸收緊,耳邊傳來“王鶯鶯”輕柔的聲音:“第二個問題,陸家四口的死,是不是戚太師府上指使?” 柯承興想要張嘴回答,奈何舌頭發僵,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下一刻,女子的手粗暴往下一按,他又被溺在水中。 耳邊似乎傳來“王鶯鶯”嘆息的聲音,她道:“伱怎么又不回答?” 無數冰冷的水灌入他的鼻腔、胸腔,柯承興感到沉悶喘不過氣來。他想要掙扎想要喊叫,聲音卻悶在這巨大水缸中,被龜鱉的亂撲、被山寺的夜雨、被遠處的鐘聲層層包裹,再也尋不到一絲縫隙。 “嘩啦——”一聲,水面再次破開。 他看到了對方那張美麗的臉,神情依舊平靜而溫柔。 柯承興的眼淚流了下來。 他艱難地動一動身體,想同對對方求饒,只求對方別再這么折磨自己。他想說話,“王鶯鶯”既是為陸氏而來,他可以告訴對方更多有關陸氏之死的事,還有太師府。 對,還有太師府! 這一切始作俑者都是太師府的人,她應當去找他們才是! 他費力地蠕動嘴唇,“王鶯鶯”也瞧見了他的動作。 她有些驚訝,輕聲問:“柯大老爺是想告訴我新的線索嗎?” 柯承興眨了眨眼睛,代替點頭。只要對方放了他,他可以幫忙告發太師府! 他期待著,希望對方能及時收手,放過他。然而下一刻,熟悉的溺水窒息感再次襲來。 女子站在水缸前,雪白的手抓著他的頭發,那雙手纖細柔軟,卻似有無窮大力,怎么也掙扎不開,將他的臉粗暴地按進水缸里。 她微笑著開口:“可是我不想聽?!?/br> 第四十六章 業報 夜雨寂寥,殘龕燈焰。 斑駁神像生了銹跡,在青煙中半面慈眉,半面金剛。 殿中巨大水缸里,不時響起龜鱉亂騰帶起的水花聲,間或藏著些壓抑的喘息,被悄無人息地掩埋。 女子身姿單薄,站在神像腳下,扼著手中人的脖頸,不疾不徐地提問。 她問:“陸謙被污蔑入獄,刑獄司提刑官范大人可知其中內情?” 她問:“柯老夫人說陸柔主動勾引太師府公子,太師府公子是否對陸柔凌辱玷污?” 她問:“陸老爺進京路上路遇水禍,水禍是何人安排?” 她問:“常武縣中一場大火,陸夫人身死其中,你柯家可在其中出力?” 她每問一句,便將柯承興的頭按進水中一次,叫他體會被水溺的憋悶窒息感。 她一遍遍認真問,一遍遍將他往死里折磨,末了,還要平靜地斥道:“你怎么不回答?” 他中了毒,口舌發僵,他怎么能回答? 他怎么能回答! 柯承興渾身上下被水淋透,明明快至夏日,卻如凜冬般寒氣刺骨。他感到自己變成了旁人的案中魚rou,只能任人宰割。絕望和恐懼縈繞著他,讓他只覺比亡妻鬼魂纏上還要痛苦。 “王鶯鶯”拖著他,如拖著一攤爛泥死狗,看向佛龕前的神像,輕聲開口:“柯大老爺,你一心賄神拜佛,難道就沒有求過業報?” 她低頭笑笑,聲音似帶嘲諷:“也是,世上要真有業報,何至于你如今錦衣玉食高枕無憂??梢娖兴_低眉,不見眾生?!?/br> “既然菩薩不中用,我也只好自己動手?!?/br> 柯承興懼到極致,不由地怒視著她,瞪著神龕前的佛像。 她怎么敢? 怎么敢當著菩薩的面,在這莊嚴神圣的地方殺人滅口?難道她就不怕報應嗎? 王鶯鶯注意到他的眼神,似乎只在瞬間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她道:“你想問我為何不懼神佛?” 柯承興渾身發抖,望著她像是望向世間最可怕的惡魔。 她莫名笑起來:“我不怕啊?!?/br> “我今日上山,不是來祈福的?!?/br> 她微微靠近,聲音溫柔,在他耳邊一字一句地開口。 “我是來報仇的?!?/br> “嘩啦——”一聲。 他的頭再次被按入水中,水中龜鱉被這動靜所驚,撲騰著竄開。不知是他的幻覺還是怎的,他像是在那最黑暗的深淵處瞧見了亡妻的影子。 亡妻神情溫柔明媚,秀麗純澈若百合,然而眉眼間竟與方才的艷鬼有三分相似。她笑著對他道:“我meimei,與我性情確實不同?!?/br> 柯承興渾渾噩噩,亡妻在說什么?她怎么會有meimei,是王鶯鶯嗎? 但王鶯鶯是陸家的遠房親戚,眉眼又怎會和陸柔相似? 還有性情—— 陸柔看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她走丟時還是個小姑娘,不過八九歲,尚未長開,表面上驕縱任性些,實則膽子小得很,遇見個蛇兒蜂子都會被嚇哭。這些年不知過得如何?!?/br> 走丟…… 猶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驀地,他突然想了起來。 不對!陸柔,是曾經有過一個meimei的。 不是陸家遠親,不是王鶯鶯,是與陸柔陸謙一母同胞的親meimei,陸家最小的女兒,那個在七年前被拐子拐走、不知所蹤的陸家小女兒! 柯承興徹底想了起來。 那時候陸柔剛剛嫁入柯家不久,與他恩愛纏綿后,說起了一樁舊事。 說是陸家原本有個小女兒,陸柔的meimei,七年前常武縣瘟疫,陸家四口人都病倒,陸三姑娘一人撐著家,眼看當時陸家人都快活不成了,不知陸三姑娘從哪尋了幾包藥來,煎完飲下,陸家人竟漸漸地好了起來。 眼看著家中光景漸好,誰知陸三姑娘有一日出門沒回來。后來街口有人說,見她跟著一個戴著幕籬的陌生人上了馬車。陸家人忙派人去尋,什么都沒尋到。 正因此事,陸夫人落下心病,一直郁郁寡歡,這些年陸家人也沒放棄尋找失蹤的小女兒,仍舊一無所獲。 妻子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夫君,我聽說柯家的窯瓷要送往各地,能否在送窯瓷的木箱上畫上我meimei的畫像與名字呢?若是有熟人或是我meimei見著了,說不準還能尋過來,此生亦有團聚之日?!?/br> 他隨口敷衍道“小事一樁”,實則并沒有放在心上。 一來,柯家在陸家人面前刻意夸大生意聲勢,實則空有虛名,別說送往各地,在盛京生意也只是勉強維持。 二來,柯承興也不認為陸家小女兒還能被找到。這么多年了,那小女兒多半是死了,要么被賣到了花樓青窯,尋回來名聲也不好聽。 何必花那個冤枉銀子呢?柯承興想,尋畫師過來畫像也怪費事的。 所以他口頭上應承著,并未付諸行動。 后來又發生了豐樂樓一事,陸氏懷孕、身死,他又娶了秦氏,當初的夫妻閑話早已被他拋之腦后,偏在這時,他被人溺在水池中求死不得時,忽然想了起來。 王鶯鶯不過是陸家遠房親戚,何以為陸家做到如此地步,除非是陸家血親。 陸家的小女兒還活著么? 這個女人,就是陸柔失蹤的meimei嗎? 柯承興滿腹疑問,卻無從說出,只覺得身子越來越沉,放生池的水缸似乎變得漫無邊際,深不見底,池水也是漆黑的,如同地獄的無池。 然而在那一片漆黑中,又有燦爛的光亮傳來。他看到一點火光,火光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伴隨著鑼鼓喧天,花燭紅彩,竟是有人在新婚。 喜帳上掛著艷艷的同心結,紅燭高燒,一雙新人坐在榻前,手持杯盞,正喝交杯酒。 柯承興看到身穿喜服的自己,滿臉都是意氣風發,而他對面的女子,嬌靨如花,一頭金銀珠翠,發釵輕搖,望著他的目光含著脈脈情意。 她羞道:“夫君,飲下這杯合巹酒,你我夫妻一體,生死不離?!?/br> 他哈哈大笑,學著戲文里的書生立誓:“我泥中有爾,爾泥中有我。我與娘子,今生今世,生同衾,死同xue?!?/br> 倏爾花爆鑼鼓聲皆盡,有人的聲音遠遠傳來:“救命!救命!” 他張皇抬頭,看見夏日午后的池塘邊,滿池紅蕖艷麗似血,陸柔被家丁們按著往水中投去,她拼命掙扎,長發散亂,雙手胡亂往上抓,抓住池沿不肯松手。他心中又急又氣,一面嫌手下人動手太慢,一面又怕動靜被旁人聽見,于是走過去想捂她的嘴。 陸柔看見他,便不掙扎了,只從眼里靜靜淌下兩行淚,木然望著他。 他別開眼不忍再看,用力掰開她的手,將她按進滿池清荷,直到冰冷池水吞噬了一切。 有女子溫柔的聲音,一遍遍在他耳邊回響:“夫君,飲下這杯合巹酒,你我夫妻一體,生死不離啊?!?/br> 一聲驚雷,打破山夜寂靜,閃電照亮殘殿青煙,也照亮佛前人冷漠的眼。 她靜靜看著水缸里不再掙扎的人,輕聲問:“你是不是,很怕呀?” 無人回答,唯有絲絲縷縷黑發如團團纏繞水草,漂浮在放生池漆黑渾濁的水面上。 “怕就對了?!?/br> 陸瞳平靜開口:“我jiejie當時,也是這般怕的?!?/br> 第四十七章 再遇殿帥 陸瞳回到長廊盡頭的屋舍前,輕輕敲了敲門。 等在門口的銀箏迅速將門拉開條縫,陸瞳快步走了進去。 銀箏有些緊張地看向她:“姑娘都辦妥了?” 陸瞳“嗯”了一聲。 銀箏適才輕輕松了口氣,又幫著陸瞳將身上斗篷脫下,將鞋子最外頭的油布剝了下來,拿到火下細細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