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柯承興先是一愣,隨即激動起來。 太師府的老夫人壽宴! 要是能為太師府做一樁窯瓷生意,豈不是有了和盛京官家交往的渠梁! 就算當年他父親將柯家生意做至最頂峰時,也沒機會和官家搭上關系。給太師府供貨,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剎那間,所有關于太師府的怒氣、憋悶、痛恨全都不翼而飛,他看著面前的老管家,如同看著金光閃閃的財神,從天而降的大恩人,比親眷族人還要可親。 柯承興忘記他們之間的仇怨,忘記了對方賜予他的侮辱,那一刻他忘記了一切,只看到了戚家能帶給他的富貴與商機,立刻與對方熱情地攀談起來。 他說到陸氏的身孕,也說到妻子的怨氣與眼淚,還說到那封背著人偷偷送往常武縣的家書。 到最后,他已不知道自己說這些話,是為了“商量”,還是為了討好。 老管家十分體貼,聽聞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后,亦很慚愧。先又替主子道了一回歉,末了,才對柯承興道:“按理說,此事因我家公子所起,本該我家公子周全??煞蛉耸强录胰?,說到底,這事也是柯家家事?!?/br> “這事公子反倒不好貿然插手了。不過想來柯老爺應當能處理得好,畢竟日后還要料理老夫人壽辰所用瓷窯,這等小事定然不在話下?!?/br> 這話中的意思便是,若是處理不好此事,瓷窯生意一事也沒得談。 柯承興試探地問:“那如何處理最周全呢?” 老管家笑道:“夫人身子虛弱,如今實在不宜有孕??麓罄蠣斠舱f,夫人眼下得了瘋病,四處胡言亂語。太師府最重規矩清白,這等閑言要是傳出去,恐是不妥,公子這頭還好,太師大人聽聞了,恐怕要震怒?!?/br> 他嘆道:“這瘋病啊,最難治不過。老奴曾經也認識一位得了瘋病的夫人,日日說些癲語,神智不清,最后有一日在園子里閑逛,丫鬟沒注意,叫她跌進池塘里淹死了……真是可惜?!?/br> 柯承興沒說話。 老管家看了眼漏刻,“呀”了一聲,笑著起身道:“說了這許久,沒注意夜已這樣深了。老奴先回府了,回頭將瓷窯的事稟一稟買辦那頭,得了消息,再來同大老爺說定?!?/br> 他又趁著夜色上了馬車,矮小的身軀,瞧人時卻似含著睥睨,叫人心中發虛。 柯承興出神地看著神龕。 殿外夜雨聲涼,滴滴打在殿窗,時續時斷。 一簇又一簇,一簾又一簾,沁出些冰冷寒意,惹人彷徨。 唯有殿中青燈幽微。 銅盆里的紙馬疏頭已燒盡了,那些溟溟青煙在殿中繚繞,將神龕前高大的塑像模糊得不甚真切。偶爾能聽到大水缸中紅魚龜鱉的撲騰聲,將他驚得一個趔趄。 柯承興莫名有些發怵,回過神來,正想再再拜幾下就離開,忽然間,大殿門口傳來一聲輕響。 他以為是萬福進來了,正想說話,才一轉身,只覺膝下無力。許是在蒲團上跪得太久,雙腿發麻,猛地跌坐下去。 他想叫萬福來扶自己,不曾想一張口,驚覺舌頭僵直,說不出話來。 怎么回事? 他怎么會突然開不了口,動不得身? 柯承興面色慘白,心中驀地生出一個念頭。 有鬼!是陸氏的鬼魂跟來了! 他僵直地癱在原地,身后的腳步聲卻越來越近,腳步聲輕盈、緩慢,裊裊婷婷,像是個女子,在他身后停了下來。 她要來索命來了! 柯承興汗如雨下。 那腳步聲停了停,又繞到了他身前。 柯承興看到了一襲黑色衣袍,袍角沾了帶著寒氣的雨水,在幽暗燈火下,一滴滴淌落。一如夢中陸氏身上流下的水漬。 他魂飛魄散。 柯承興抬不得頭,只感到自己被人輕輕踢了一腳,身子順勢往后倒去,仰在水缸前,于是他費力地抬眼,借著幽暗燈火,瞧見了對方的身影。 是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 黑色斗篷寬大至腳,幾乎將對方整個人罩在其中,來人慢慢抬手,摘掉了斗篷的帷帽,露出一張美麗蒼白的臉。 是個年輕女子,雪膚烏發,明眸湛湛,如株清雅玉蘭動人。 柯承興松了口氣,這不是陸柔。 不過很快,他就疑惑起來,這女子是誰,為何大半夜的出現在這里? 不等他想清楚,那女子突然開口了。 她說:“佛經上言,求富貴得富貴,求男女得男女,求長壽得長壽。諸佛菩薩,不敢誑語欺人?!?/br> 這聲音清越柔和,比窗外的夜雨更冷,在殿中青煙下空靈若鬼魅。 女子垂眸,一雙漆黑眼眸在幽暗燈火下深似長淵,越發顯得整個人冷冰冰不似活人。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腳下的柯承興,神情平淡到近乎詭異。 她問:“柯大老爺,你求的是什么?” 第四十五章 菩薩睜眼 長殿空曠,山寺漆黑雨聲掩蓋了一切。 柯承興迷茫地眨了眨眼,不明白這女子所言究竟何意。不過很快,他就反應過來,看向對方的目光充滿警惕。 她叫自己柯大老爺……她知道自己是誰? 柯承興想叫萬福進殿幫忙,可全身上下麻木無力,說不得話。他心中驚疑不定,一面不知自己身體變化從何而起,一面又不知這女子是人是鬼。 水缸中傳來龜鱉翻騰激起的悶響,女子往前走了兩步,明滅燈火在她背后投出一道纖長暗影,隨著火苗微微晃動。 柯承興注意到此處,眼睛驀地一亮。 有影子便不是鬼…… 這女子是人! 不過,若她是人,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既不是鬼魂,沒有邪術,又是如何做到讓自己渾身異狀,不得言語動彈? 柯承興只覺得整個人似在夢中,恍惚又不真切,神龕前自己插好的長香漫出彌彌煙霧,氣味芬芳又馥郁,令人沉醉。 尋常梵香,有這般香氣嗎? 他迷迷瞪瞪地想著,見那女子走到了神龕前,指尖拂過未燒完的青煙。 她輕聲道:“它叫‘勝千觴’?!?/br> 柯承興望著她。 “焚點此香,香氣入鼻,勝過飲盡千觴烈酒,醉不成形。故名‘勝千觴’?!迸勇曇羟逋?,娓娓說來,“不過,聞香之人,雖體僵舌麻,任人擺布,思緒卻很清明?!?/br> 她微微側頭,看向柯承興:“柯大老爺是不是想問我,為何我吸入此香,仍可行動自若,不受影響?” 柯承興努力點了一下頭。 女子笑了,她說:“因為,這香,就是我做的?!?/br> 柯承興腦子一懵。 這香怎么能是她做的呢? 這香明明是萬福令人備好的,為了使“賄神”看上去更誠心些,萬福還特意挑了幾根粗香。當時他還夸萬福辦事妥當。 不過……萬福怎么到現在還沒進來? 他入法殿供奉,長時間不出去,以萬福的謹慎,絕對會進來瞧瞧。 還有這女子,這女子進來前,難道沒有見到萬福嗎?如果見到萬福,萬福為何不攔住她? 柯承興心里隱隱浮起一個念頭,一個他不敢想的念頭。 女子背對著他,望著在青煙中若隱若現的神像,淡淡開口:“柯大老爺子夜拜神,看來實有畏心。只是你憑何以為,神佛能救得了你?倘若世上真有神佛,我jiejie當初,也不會死在貴府花池了?!?/br> jiejie? 柯承興瞳孔一縮。 她叫陸柔jiejie……她是陸柔的meimei,可陸柔哪有什么meimei? 不對!陸柔有meimei的! 前些日子,聽母親說陸家有個叫王鶯鶯的遠親來過府里,被打發走了。陸柔在盛京并無其他親眷,想來這就是那個王鶯鶯了。 但王鶯鶯不過是個為陸柔嫁妝而來、妄圖打秋風的破落戶,又為何要伙同萬福將他引至此處? 他心中萬般思緒縈繞不絕,怎么也理不清頭緒。 “王鶯鶯”卻繼續開口了,她回轉身來,看著靠著水缸動彈不得的柯承興,輕聲開口:“都云天地在上,鬼神難欺。眼下既過午夜,已是四月初一,菩薩睜眼,善惡昭彰?!?/br> “柯大老爺,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煩請你認真回答?!?/br> 說完,她走到柯承興身側,慢慢蹲下,伸出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頸。 那只手冰涼、潮濕,不似活人的手,盤上他的脖頸,讓他即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女子看起來柔弱纖細,力氣卻很大,抓著他的脖頸,粗暴地將他拖至水缸前。 水缸巨大,里頭裝著明日放生要用的龜鱉,一股難聞水腥氣充斥鼻尖,他在幽暗燈火下看到了水面中自己和對方的倒影。 女子容顏美麗,眉似新月,目若秋水,神仙玉骨落在水中,動人若水月觀音。 她的聲音也是溫柔的,在他耳邊輕聲地問:“柯大老爺,我jiejie是被你殺死的嗎?” 柯承興一愣。 下一刻,觀音圖倏然而碎,他感到自己的頭不受控制地被按入水中,一股鋪天水流往他口鼻中灌來。 柯承興奮力掙扎,只他剛吸完“勝千觴”,哪還有力氣晃動,整個身子沉沉若木石,只覺眼前身上一片黑暗,仿佛被人投入深淵。 正當他極度絕望之時,身子陡然一輕,他被人抓了起來,離開了水面。 柯承興無力地咳嗽。 “王鶯鶯”抓著他的頭發,平靜開口:“你怎么不回答?” 她明明知道自己吸了毒煙,動彈不得,也無法開口,偏還要如此認真地問自己。 柯承興說不出話來,看向王鶯鶯的目光充滿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