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許是真應了燈花吉兆,一路進京,十分順利。 待陸瞳二人到了盛京,已是一月以后。 銀箏將進城文牒交給城守,隨陸瞳跨進城門,一到街上,便被盛京的繁華迷了眼,低低嘆道:“果然是盛京!” 穿過里城門,眼前頓時熱鬧起來。大大小小的酒樓到處都是,茶社更是隨處可見。有穿紅綢單裙的婦人正在賣桃花,香氣撲滿四處。滿城人聲鼎沸,摩肩繼踵。酒樓里懸掛著的燈籠下綴著細細珠簾,在日光下泛著晶瑩碎光。 天氣晴好,浮云褪盡,街市繁華,人煙阜盛,實在富貴迷人。 銀箏尚在感嘆,陸瞳已經收回目光,道:“先找個客棧住下吧?!?/br> 寸土寸金的京城,房錢自然也水漲船高。二人尋了一個還算干凈的小客棧先住了下來。銀箏去問客棧做點餐飯,陸瞳先下了樓。 客棧位于城西,與最繁華的南街尚有些距離,因此房錢不算很貴。來此客棧住下的多半是來盛京做生意的游商。 陸瞳走到長柜前,掌柜的是個穿醬色直裰的中年男子,正忙著撥算盤,陡然聽面前有人問:“掌柜的,這附近可有賣瓷器的地方?” 掌柜的抬起頭,就見眼前站著個年輕姑娘。 盛京女子多高挑明艷,眼前姑娘卻要嬌小得多。鵝蛋臉,眼眸黑而亮,膚色白皙得過分。她生得很瘦弱,看起來羸弱單薄,穿一件白綾子裙,素淡得很,烏發斜斜梳成辮子,只在鬢邊簪一朵霜白絹花。站在此處,若芙蓉出水,娉婷秀艷。 這樣的美人,像是青山秀水里養出來的玉人,玲瓏剔透。 掌柜的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瞧著像是蘇南來的?” 陸瞳沒點頭,也沒否認,只微笑道:“聽說盛京柯家瓷器出色,掌柜的可知要買柯家瓷器,需至何處?” 此話一出,還不等掌柜的回答,身后正堂里有坐著吃飯的客人先喊了起來:“柯家?柯家瓷器有甚么好的?不過是撞了運道,恰好趕上了罷了!” 陸瞳回頭,見說話的是個游商打扮的漢子,頓了頓,問道:“大哥,這話從何說起?” 那游商聽聞一聲“大哥”,便也不吝相告,只開口:“原先這柯家在京中賣瓷器,沒聽說有什么技藝出眾之處,名氣平平。不過一年前,不知走了什么運道,戚太師府中下人采買老夫人壽宴所用杯盞碗碟,看中了柯家。戚老夫人壽宴辦得熱鬧,柯家也連帶著風光。自那以后,京中好多官家都往柯家來買瓷器,名聲就打了出去?!?/br> 游商說到此處,灌一口面前粗茶,憤憤道:“這柯家近來都快將盛京瓷器生意攬斷了,連口粥也不給別家分。如今京城做瓷器生意的,只知有個柯家,哪還有別家份兒?” 或許這游商也是被柯家影響無粥可喝人之一,見陸瞳沉吟模樣,那游商又勸道:“妹子,你也別上柯家買瓷器了。如今柯家瓷器只賣官家,瞧不上這小生意,何必尋不痛快呢?!?/br> 陸瞳語氣柔和,眼眸中笑意淡去,輕聲道:“大哥這么一說,我倒更好奇了,想見見究竟是何等精美的瓷器,方能打動看慣了好東西的太師府?!?/br> “姑娘若真想去柯家瓷器也不難,”那掌柜的很和氣,笑瞇瞇地為陸瞳指路,“柯家在城南,順著這條街一直走,能瞧見城里的落月橋。您啊,就順著橋走,橋盡頭有座豐樂樓,底下有條巷子,穿過巷子,就能瞧見柯家大宅了?!?/br> 陸瞳謝過掌柜的與游商,這才回到樓上。一進屋,銀箏已經將飯擺好了,催促陸瞳道:“姑娘,先用飯吧?!?/br> 陸瞳在桌前坐下,與銀箏一道拿起碗筷,銀箏試探地開口:“姑娘,我剛剛聽您在樓下問柯家的宅子……” 陸瞳道:“用飯吧,用完飯后,我要去柯家一趟?!?/br> 聽游商說,柯家是在一年前走了運道的,一年前,也是陸柔病逝的時間。 實在讓人很難不多想。 …… 南街比城西熱鬧多了。 落月橋上,人流如織,穿城而過的河風也帶了脂粉香氣。橋欄下系了許多牛角燈,據說晴夜時,燈火如螢,銀白新月落入橋下,滿城月光。 穿過豐樂樓下的小巷,盡頭有一座大高門樓。門匾上寫著“柯宅?!眱勺?,是柯家新買的府邸。 正是晌午時分,一個青衣小廝正靠著大門打瞌睡,柯家雖富裕,主子待下人卻嚴苛吝嗇,門房人少,夜里做了活,白日還要上工,難免懈怠。 正犯著困,冷不防聽見面前有人說話:“小哥,貴府少爺可是柯乘興柯大爺?” 門房一個激靈回過神,眼前站著兩個年輕姑娘,其中一人戴著面紗。 他道:“是,你們……” “我家姑娘是先夫人娘家表妹,請見貴府柯老夫人?!?/br> …… 柯家花園里,芍藥開得正好。 柯老夫人不喜寡淡,做生意的,總喜歡熱鬧淋漓。買了這處宅子后,便將原先宅子栽的幾叢青竹挖了,后來又將小池塘填了,改修了一方花園?;▓@中長年花開,紛繁錦簇, 此刻大廳中,柯老夫人正坐在長榻上看婢子繡扇面,桌上擺著些蜜橙糕和煮栗子,不時拈一塊放進嘴里,又嫌棄今日糕點做得太淡。 門房走了進來,小聲道:“老夫人,外頭有人求見,說是先夫人娘家的表妹……” 柯老夫人面色一變,聲音不由自主變得高亢:“誰的表妹?” 門房瑟縮了一下:“先夫人……” 柯老夫人的眉頭皺了起來:“陸家不是死絕了嗎?何時聽過有什么娘家表妹?” 身側嬤嬤道:“許是八桿子挨不著的破落戶親戚,不知道陸家的事,上門打秋風來了?!?/br> 柯老夫人想了想,對門房吩咐:“不必理會,打發出去就行?!?/br> 門房領命離去,不多時,去又復返。 柯老夫人不耐:“還沒走?” “沒……”門房有些為難,“來人說同先夫人家情分匪淺,聽聞陸家一門落敗,來取先夫人嫁妝……” “嫁妝?”柯老夫人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哪里來的不知規矩的破落戶,嫁妝?她陸氏有甚么嫁妝!” 門房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開口:“對方說,如果見不到老夫人,她就在門口搬凳子坐著,再挨家詢問四鄰。老夫人,這人來人往的,傳出去恐怕不好聽……” 柯老夫人臉色鐵青,半晌,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叫她進來!” 第五章 柯老夫人 陸瞳隨柯府下人進了宅門,銀箏留在外頭。 一進門,正面迎對一座芍藥臺,柯家宅子的花園很大,花開得正好,人走進去如進花叢,一整院都是芬芳。 陸瞳垂下眼睛。 陸柔對花粉過敏,一靠近時鮮花朵,臉上身上就會起紅疹。陸家里從來尋不到一朵花的影子。奈何陸柔又很喜歡花,母親就用碎布頭扎了許多假花盛在瓷瓶中,裝點幾分顏色。 但柯家似乎沒有此種顧慮,群芳競艷,百卉爭妍。 待到了正廳,花梨木椅上坐著個年長婦人,一張容長臉,眼角尖而下垂,薄唇涂滿口脂。穿一身荔枝紅纏枝葡萄紋飾長身褙子,耳邊金寶葫蘆墜子沉甸甸的,打扮得格外富貴,一眼看上去,稍顯刻薄。 須臾,陸瞳朝柯老夫人輕輕行禮:“小女王鶯鶯見過老夫人?!?/br> 柯老夫人沒說話,居高臨下地打量陸瞳。 這是個年輕姑娘,穿著件洗得發白的淺褐色葛衣,手肘處有一塊不起眼的補丁,十分寒酸??吕戏蛉说哪抗饴湓陉懲嫔系陌准喩?,微微皺眉,道:“戴著面紗干什么?” “鶯鶯上京路上染了急癥,面上紅疹還未褪盡?!标懲p聲道:“不敢污老夫人眼?!?/br> 柯老夫人見她露出的脖頸處果然有紅疹痕跡,心中一動,擺了擺手:“那你離遠些?!闭Z氣毫不客氣。 陸瞳依言退遠了兩步。 身側的李嬤嬤堆起一個笑來,一邊替柯老夫人揉肩,一邊問陸瞳:“鶯鶯姑娘是哪里人?” 陸瞳回道:“小女是蘇南人?!?/br> “蘇南?”柯老夫人打量她一眼,“沒聽過陸氏有什么蘇南的親戚?!?/br> “柔jiejie的母親是鶯鶯的表姑母,鶯鶯幼時就隨爹娘去往蘇南了。當年母親體弱,父親急病,表姑母曾提過,將鶯鶯當親生女兒對待,倘若日后困難,就去常武縣求助?!闭f到此處,陸瞳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帶了一絲哀婉,“如今爹娘去世,鶯鶯好容易趕到常武,才知姑母已經……” 柯老夫人心中松了口氣,果如李嬤嬤所說,這王鶯鶯就是個來打秋風的破落戶。估計是想在這里騙些銀子。 思及此,便也沒了耐心,遂道:“你既是來找陸氏的,可知陸氏早已病故,柯家現下沒這個人。況且,”她皮笑rou不笑道:“你說陸氏與你親如姐妹,可過去從未聽陸氏提起過這么個人,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老夫人不必擔心,鶯鶯曾在常武縣住過一段日子,左鄰右舍皆知。老夫人可以令人去常武縣打聽,一問便知真假?!?/br> 柯老夫人噎了一噎,身邊李嬤嬤立刻開口:“姑娘,先夫人已經去了,您縱是想要投奔,可如今大爺早已娶進新婦,和陸氏夫妻緣分已盡。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留在柯家,這不清不楚的,傳到外頭,對您的閨譽也有損?!彼哉J這番話說得很在理,哪個姑娘不在乎清譽?縱是想要打秋風,也要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陸瞳目光微微一閃。 新婦…… 陸柔才過世一年,柯承興竟已再娶。 她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緊,面上卻浮起一個柔和的笑:“鶯鶯自知身份尷尬,自然不敢留在柯家。方才已經與門房小哥說過,此行,是來取走表姐的嫁妝的?!?/br> 此話一出,屋中靜了一靜。 半晌,柯老夫人緩緩開口:“你說什么?” 仿佛沒有瞧見她陰鷙的目光,陸瞳細聲細氣地開口:“表姑母曾愿將鶯鶯記在名下撫養,鶯鶯也算半個陸家人。大爺既已與表姐夫妻緣盡,已成陌路。表姐又未曾誕下兒女,嫁妝,自然該還給陸家,鶯鶯可代為收管?!?/br> “從來妻室病故,夫家理應歸還亡妻嫁妝?!标懲а?,佯作驚訝,“柯家如此家業,不會舍不得表姐那一點嫁妝吧?” 她聲音不疾不徐,姿態溫溫柔柔,卻像一瓢熱油澆下,剎那間激起柯老夫人的怒火。 柯老夫人一拍桌子:“嫁妝?她有甚么嫁妝?一個窮酸書生的女兒,嫁到我們家已算是攀了高枝!若非我兒喜歡,我柯家何至于結下這樣一門姻親,惹得周圍人笑話!不過是生了一張狐媚子臉,要不是……” 身旁的李嬤嬤咳嗽了一聲。 柯老夫人倏爾住嘴,對上陸瞳的眼神,忽然冷笑:“你口口聲聲說與你那jiejie親近,怎么不去打聽打聽,你jiejie是個什么東西?” 陸瞳平靜地看著她。 “陸氏進了我柯家,不守婦道。仗著有幾分姿色,在店鋪里公然勾引戚太師府上公子。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戚公子怎么瞧得上她這樣的女人。她自己不要臉,被太師公子拒絕了,衣衫不整地跑出來,事情過了,才曉得沒了臉。自己受不住,一頭跳進池子里。卻叫我柯家成了京城里的笑話!” 她說到此處,越發激動:“陸家一門,沒一個好東西。她那個弟弟,是個不安分的,進京后就被府衙拿住,又是竊財又是jianyin。說什么書香門第,一家子男盜女娼,沒一個好東西!活該死了!” 柯老夫人一指門外的芍藥臺:“要不是她跳了水池,污了我新宅的風水,我何必花費這么多銀子填了水池改種芍藥??上夷且怀匦麻_的紅蕖……”她又一指陸瞳,聲音尤帶幾分尖利,“你要找嫁妝,去找你jiejie要,她陸氏兩手空空地進門,我柯家供她吃穿已是仁至義盡,你就算告到府衙,我也不怕??纯垂倮蠣斒切拍銈冞@一家子男盜女娼的東西,還是信我們柯家!” 婦人一口氣說完,胸口劇烈起伏,李嬤嬤忙上前為她拍背順氣。她又灌了兩口香茶,方才緩過氣來,瞪著陸瞳道:“你還想干什么?還不快走?打算死皮賴臉留在柯家嗎?” 陸瞳垂眸:“鶯鶯明白了?!鞭D身往廳外走去。 許是這頭吵嚷的聲音太大,陸瞳剛走到大廳,迎面撞上一個年輕女子。這女子生了一張俏麗的瓜子臉,脂粉涂得很白,眉毛畫得尖而上挑,穿一件翠藍馬面裙,瞧著有幾分潑辣。她的聲音也是微微高昂的,眼神在陸瞳身上狐疑一轉,就看向廳中:“母親,這是……” 母親…… 陸瞳心中一動,柯老夫人只有柯承興一個兒子,這女子……是柯承興新娶的夫人。 柯老夫人輕咳一聲:“一個遠房親戚罷了?!?/br> 陸瞳的目光在女子發間的花簪上停留一瞬,又很快移開,不再理會身后,頭也不回地出了廳門。 柯宅門外,銀箏正不安地來回踱步,見陸瞳從里走出來,忙迎上前問:“姑娘,怎么樣?” 陸瞳沒說話,只催促道:“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