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后宮叫德妃.6_第十章 肅貪惹風波
轉眼已在正月末,近來天氣晴朗,估摸著之后幾天也不會有風雨,二月初三圣駕南巡的計劃該不會改變。宮內宮外已經做好一切準備。這幾年,皇帝動不動近處遠處地往來,仿佛所有人都習慣了跟著皇帝到處走。此次南巡,侍奉太后游幸各地風光外,視察河工、農作、民生是皇帝重要的事。 為確保途中安全,具體的出巡計劃未頒布下去,但嵐琪隱約知道,怕是兩三個月都不見得能回來。而太后經不起長期的車馬勞頓,必然是要駐蹕各地,且停且走,這樣一來極其耗費時日,但能避免太過辛苦。因此,嵐琪對太后、對玄燁、對孩子們,反放心不少。 可是出巡在即,玄燁卻好幾日不見嵐琪。他軟磨硬泡,甚至翻臉,人家就是不肯跟著出門,一負氣就不再見她。旁人尚不知道,帝妃倆已經冷了好些天。 因這次要侍奉太后,五妃之中除嵐琪和榮妃之外,照舊都隨駕出門,但其他宮嬪扈從的便少了,嬪位之上只有僖嬪、敬嬪,再和貴人、密貴人等,宮里會留下許多人,不比上一回整個紫禁城走空了似的。 二月初一,榮妃突然派人來,讓嵐琪去乾清宮幫皇帝打點行裝,嵐琪才知道梁公公本去景陽宮請榮妃,結果榮妃頭疼犯了,起不了床,便假手她過去幫忙。嵐琪擔心推托反而尷尬,明知道玄燁故意跳開她的,還是硬著頭皮來了。 她在暖閣里看著宮女們將皇帝貼身的衣物裝箱子,身后突然有人說:“你來干什么?” 不用回身就知道是誰,宮女、太監嘩啦啦跪了一地,梁公公滿臉尷尬地跑進來要他們都出去。嵐琪不得已,一面親自去拿了幾件衣裳放進箱子里,一面叮囑:“路上出了汗,別捂著,勤換著些才好?!?/br> “朕一向整潔,還用你來說?”玄燁很不耐煩,發脾氣似的,“你既然不肯去,這些事也不用你cao心了?!?/br> 嵐琪卻捧著手里的衣裳,笑悠悠地看著他:“就要幾個月不見了,皇上還不肯賞個笑臉?” “有什么可笑的?就要幾個月不相見,你笑得出來?”玄燁說著,就把箱子踹了一腳,不耐煩地坐到一邊,瞪著眼前的人,“如今讓你隨朕一道出門,都做不到了?” 嵐琪站到他身邊去,含笑說:“臣妾該說的都說了,皇上南巡不光為了游山玩水,臣妾留在宮里也有臣妾要做的事。您看榮jiejie這陣子身體也不好,撂下她在家里,哪個能放心?” “和別人有什么相干?沒有你,沒有她,這宮里也亂不了?!毙钜琅f不肯罷休,竟似有幾分孩子氣,還試圖勸服嵐琪,“你不在朕身邊,朕不放心?!?/br> 嵐琪不知不覺就坐下了,依偎著他說:“您非要臣妾說心里話不可。舊年東巡回宮那些日子實在自在安逸,二十多年了,臣妾也想歇一歇。這回您出門,臣妾又能偷懶幾個月,而宮里有人看守著,總比沒有好??傊?,將來再有機會,臣妾一定相隨。溫憲嫁了人,總沒道理再陪著她?!?/br> “將來你若再有借口如何?”玄燁不甘心,“說好了,趁我們還年輕,五湖四海走一走?!?/br> 嵐琪依偎著他,輕輕搖晃著身體,溫言軟語哄著他高興。玄燁也非真是個孩子,兩人溫存半天,到底是妥協了。而很快有大臣等著見皇帝,嵐琪也要為皇帝打點行裝,玄燁說夜里去永和宮。她忙活好這邊的事,便先離開了。 走出乾清宮時,環春聽見主子長長嘆了口氣,瞧見她眼底有異于平常的神情,揣摩著娘娘的心思,終究沒問出口。 是日午后,書房里突然傳來消息,說幾位阿哥去試后天隨扈出發時要騎的馬匹,挑選時突然有馬撒野,驚得馬群慌亂,將阿哥們踢傷了。嵐琪聽得心驚膽戰。好在不久后,十三、十四被安然送回,卻是聽說九阿哥、十阿哥傷得不輕。嵐琪唯恐太后不安,便讓倆孩子歇著,自己往寧壽宮來安撫太后。而十阿哥左胳膊折了,小半年怕是不能動。 皇帝派梁公公來看望十阿哥。梁公公多心,問太后是不是會改變主意不出門。沒想到果然親疏有別,太后卻是道:“一路都安排下去了,我若突然不去,這么大的變故不知百姓官員要怎么想。我不能給皇帝添麻煩,自然還是照日子出門。宮里的人會照顧好十阿哥的?!?/br> 嵐琪見太后這般態度,不再多言,安頓好十阿哥,又問了問太后行裝是否打點齊全,太后反道十三、十四阿哥也受了驚,讓她早些回去。嵐琪這才離了。 這日直到傍晚時,因九阿哥、十阿哥被馬匹踢傷,他們倆不再隨扈出巡,本以為宜妃會留在宮里照顧九阿哥,不想皇帝卻點名要她繼續隨扈。乍一看,都以為皇帝對翊坤宮恩寵有加,嵐琪則明白,若是因為兒子受傷不能出巡,宜妃的怨氣該把翊坤宮的頂都掀翻了,日后就該給她找麻煩。玄燁深知這道理,才寧愿留下受傷的兒子,也要把她帶走。 二月初三,圣駕如期出巡。一大早將太后和皇帝送走,宮中上下便似松了口氣般。嵐琪與榮妃先到翊坤宮探望了九阿哥。十阿哥是折了胳膊,九阿哥則是崴了腳踝,比起十阿哥要輕很多,但腳踝腫得跟饅頭似的,出門是斷不能了。 孩子面對兩位娘娘還十分客氣,可是她們一走,就只剩下滿腹怨懟,拿屋子里的太監宮女撒氣。不承想正發脾氣時,外頭通報八貝勒到了。 九阿哥十分意外,眼瞧著八哥腳步輕盈地進門來,睜大眼睛問:“八哥怎么沒跟皇阿瑪走?” 胤禩笑若春風,溫和地說:“你和老十都留在宮里,我不放心。昨晚就跟皇阿瑪請旨,還領了差事,宮里的關防照舊是我來盯著,也好時常進宮看看你們?!?/br> 九阿哥果然有些高興,但也十分可惜:“南巡不容易,江南風光百聞不如一見,八哥你為了我們留下,實在不值當?!?/br> 胤禩卻笑道:“將來總還有機會,等我們再大些,為皇阿瑪做欽差御史下去瞧瞧,也不是難事。你安心養傷,我們留在京城里,自然也有樂處可尋?!?/br> 兄弟倆說了幾句話,胤禩便說要去寧壽宮看十阿哥。從翊坤宮過來,經過東六宮時,不禁往延禧宮的方向望了一眼。 母親是隨駕出巡了,因過去在咸福宮住的關系,母親與佟妃關系尚可,這次算是與佟妃一道出門。昨天他進宮探望受傷的弟弟,半程與額娘相遇。額娘問他一次南巡和再深刻鞏固兄弟的情哪件事更重要,他想了半天后,便進宮向皇阿瑪請旨,表示愿留在京中照應弟弟們?;实燮鹣泉q豫,但還是答應了。 不能南巡的確可惜極了,他要比兄弟們少許多閱歷,但想到九阿哥、十阿哥都要自立門戶,往后兄弟幾個在宮外能互相扶持,是二三十年甚至一輩子的事,他覺得值了。 一眨眼,皇帝離京數日,外頭傳來的消息一路平安,宮內也沒什么波瀾,榮妃、德妃都留守宮闈,自然是方方面面都十分妥帖。只是四貝勒府里的小阿哥不好,又一次傳來消息時,再不能像上次那樣樂觀。嵐琪苦等一夜,天未亮時就有消息傳來,弘昐歿了。 猶豫再三,還是把消息送了出去,好歹要讓胤禛知道才好。嵐琪不能擅自出宮,便派人叮囑毓溪好好善后,更是給李側福晉帶了話,撫恤她的喪子之痛。其他的,就再也做不了了。 胤禛獲悉兒子歿了的消息時,剛剛一身泥濘地隨父親從河堤視察歸來,不等他悲傷,不等他換了衣裳,父親就派人找他過去說話。胤禛愣是換了干凈的衣裳才過來。如此慢了近一刻的時辰,皇帝自然要問他遲來的緣故。 四阿哥卻是冷靜地說:“皇阿瑪自幼教導兒臣,不可衣衫不整,人前失儀?!?/br> 玄燁上下打量兒子,見他衣履整潔、雙目有神,站在那里,筆直地挺著脊梁,周身皆是年輕人該有的蓬勃朝氣,心中略喜,但未露在臉上,只是道:“朕才聽聞消息,弘昐歿了?!?/br> 胤禛垂首道:“兒臣也得到消息了,是額娘派人送來的,兒臣正想向您稟告,還請皇阿瑪暫不要讓皇祖母知道,讓皇祖母盡興游歷山水才好?!?/br> 玄燁點頭:“就這么定了?!鳖D一頓,又問,“心里難受吧?朕本以為你會要求留在京城陪伴妻兒,沒想到你還是同行了?!?/br> “額娘說,孩子和我們沒有緣分,既然注定是熬日子的,就讓我不要太牽掛。他太小也不懂人事,就讓他安安靜靜地去?!必范G說話間,難忍鼻尖發酸,“但到底是骨rou,兒臣很心痛?!?/br> “這是人之常情,你便是要留下陪伴他們母子,朕也不會怪你?!毙畹?,示意兒子坐下。胤禛不敢。他輕輕一嘆,沒有再勉強。之后父子倆說的話再不與這悲傷的事相關。玄燁專注河工治理十數年,閑談間將個中門道講給兒子聽。胤禛向來慧心善悟,聽得認真,更能舉一反三地與父親說上幾句,讓玄燁十分欣慰。 時光飛逝,圣駕離宮已有大半個月,本以為直到皇帝回來的日子,都能清清靜靜地度過,不想三月下旬時,嵐瑛急匆匆進宮,竟是一進門就掉眼淚,拉著jiejie說:“我不要和阿靈阿一道了,jiejie快讓他休了我?!?/br> 嵐琪當是阿靈阿在外頭尋花問柳惹怒了meimei,想勸幾句息事寧人,不料嵐瑛卻說,是皇帝到了江南,在那里肅貪,隔著千里震動了京師百官。原來江南雖富庶,但要仰仗朝廷庇護,豈能不與京畿大臣多往來疏通?文武百官之中鮮有干干凈凈的,他們家更是從中撈了不少油水,現下阿靈阿正天天在家燒書信,更四處籌款,不知要補什么空缺。嵐瑛哭著說:“他就差打我的主意,盯上那些嫁妝了?!?/br> “到底缺了什么銀子,要那么多?他做什么了?”嵐琪聽得心驚膽戰?;实墼缒昝C貪,雖然到最后不了了之,卻也把朝廷大臣們嚇得夠嗆,如今隔著千里震撼京師,顯然也是有意為之,阿靈阿他們最洞悉皇帝的意圖,若非險峻不可避,不見得會如此緊張。 嵐瑛恨恨:“他們家的人頭俸祿,怎么撐得起那么大的家宅?我早就知道他們不干凈,明著暗著勸過幾次,他總是敷衍我,背地里必定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到處撈油水。我真是管不住他,也不想和他過了?!?/br> 嵐琪唯有勸說:“夫妻本該同舟共濟,他有錯,你也該與他一同擔當,難道那些金銀帶來的安逸日子,你沒有過著?” “jiejie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若是阿靈阿真犯了事,我就要跟他一道下大牢去了?!睄圭蓱z兮兮地看著jiejie。嵐琪算是明白了,meimei哪兒是來跟自己鬧要和阿靈阿分開的?她是來搬救兵,想從自己這里幫一幫阿靈阿??墒撬欢@些事,唯一明白的是皇帝對貪污恨之入骨,皇親國戚中,不少人為之付出性命,如今八福晉的阿瑪,當年也是栽在那上頭。 “jiejie……我們該怎么辦?”嵐瑛也不藏著掖著了,低頭扯弄著衣擺,抽抽搭搭道,“一大家子人,孩子也小,我跟著他怎么都行,孩子們怎么辦?” 提起孩子,嵐琪便心軟了,將環春喚來,去翻出她的體己來,塞給meimei道:“拿去補虧空吧,我這里也不多,都是備著給孩子們的,但如今太后那兒承擔下溫憲的婚事,底下幾個還小,這兩年用不上,你先拿去?!?/br> 嵐瑛卻怯怯地看著jiejie,惶恐不安地問:“銀子總有法兒補,我不是來跟您要錢的,我怕萬一阿靈阿犯了事,就算補了銀子也沒用的話,jiejie,我該怎么辦?” 嵐琪也不敷衍,正色道:“若出了事,jiejie必然保你和孩子的周全,我大抵還是有這些能耐的??墒晴鴥?,你們家里犯事的那些男人要怎么辦,jiejie恐怕愛莫能助,我會盡力,可實在不曉得能為你做到哪一步,你不要怨我?!?/br> 但是這一陣肅貪的風,并沒有持續太久,相反半個多月后從江南傳來消息,皇帝還在當地赦免了許多人的罪,結果京城里好一陣動蕩,官員們各種辦法補缺口,到后來卻沒什么大事。誰也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做什么,可他遠在江南,卻收回不少國庫欠銀,這一遭勞民傷財的南巡,有賺不賠。 皇帝肅貪的事看著捕風捉影,可這一番震蕩帶來的影響卻久久不散,那日榮妃特地跑來永和宮,與嵐琪悄聲說:“順貞門捉到私帶出宮的太監,翻出來全是金銀玉器,順藤摸瓜查下去,你猜太監打哪兒來,又怎么得了這么多東西往宮外帶?” 嵐琪當然沒盯著這種事,但見榮妃這么緊張,總不會是哪一個妃嬪,想想宮里如今還有什么人,不禁心頭一震,難道是太子? “毓慶宮如今了不得,都賣起家當了,太子這是把銀子都花哪兒去了?這都不夠花了,要拿東西換銀子?”榮妃絮絮叨叨地說著,消息傳到她這兒,也是手下小太監在順貞門有當差的老鄉小兄弟,聽了那么幾句,就傳到了景陽宮。 嵐琪心里一沉:榮妃果然是七竅玲瓏心,若換作自己知道,一定悶聲,絕不輕易告訴別人??蓸s妃就不同,正因為知道這是不能隨便說的事,才不愿一個人扛著,特地跑來告訴自己,萬一有什么事,知道的人多了,她的負擔甚至危險就少了。 榮妃自言自語著:“難不成肅貪的事,都查到太子頭上了?” 嵐琪一言不發,只是配合地聽著,心中則另有主意。幾日后,將嵐瑛召進宮,問起她這次京城的動蕩,嵐瑛則唏噓著:“阿靈阿說看皇上的架勢,是不會等回鑾秋后算賬了,皇上這一次收回的欠銀,好些都是拖了朝廷三四年甚至更久的。阿靈阿說皇上實在英明,皇上若在京城里,保不定一些老臣跑去耍賴,可皇上隔著千里敲山震虎,大家摸不清狀況,反而都嚇蒙了?!?/br> “涉及不少人吧?”嵐琪問。 “不少呢?!睄圭c頭,略尷尬地說,“好像孝懿皇后家里也有所波及,她的兄弟隆科多還找我們家大伯周轉呢!我聽阿靈阿的嫂子說的?!?/br> 嵐琪微微皺眉,國舅府樹大根深,傳說是金山銀山堆成的宅子,孝懿皇后昔日的承乾宮也是富麗堂皇,所用物件器皿無一不昂貴精致,如今隆科多卻要找外人周濟,也不知是佟國維不幫他,還是國舅府已經大不如前,這里頭的文章可深了。 但聽嵐瑛又說:“進了阿靈阿家的門,才曉得這些富庶世家沒有干凈的,這次嚇到不少人,但是也有膽兒大沒動靜的。無論如何,反正皇上是賺得缽滿盆滿的了?!?/br> 嵐琪嗔怪:“這叫什么話?本就是欠朝廷的錢,還回來不應該?” 嵐瑛嘀咕著:“幸好是年頭上,這要是在年末,家里如今的狀況,只怕年關難過。jiejie你是不知道,這些大門大戶實際又空又虛,大多看起來體面,關起門來能周轉就不錯了?!?/br> 嵐琪道:“既然如此,你更要好好持家,勸阿靈阿不要再冒險?;噬夏奶靹恿苏娓?,六親不認的話,你我都沒法子。這一次算是過去了,下一回又該怎么辦?你安心把家業打點起來,你們家還有田地山林,每年有進項,再加上俸祿,過日子綽綽有余了。你若過不好,我又要不安心了?!?/br> 嵐瑛賊兮兮地笑著:“那jiejie上回給我的銀子,您等著要回去嗎?不要了可好?就當賞我了?!?/br> 嵐琪本不在意,玩笑道:“那可是你外甥、外甥女成親要用的錢,你這小姨實在好意思?!?/br> “可是阿靈阿拿來填補空缺還給朝廷,不又到皇上兜里去了?到了皇上兜里,不就是到了jiejie兜里?”meimei像個孩子似的纏著她,卻被jiejie拍了腦袋瓜子說:“那是朝廷的錢,皇上可不能亂動的,你這算盤實在太精?!?/br> 玩笑歸玩笑,正經事不能馬虎。嵐瑛不過是嘻嘻哈哈落得輕松,心里頭知道這事情有多嚴重,如今阿靈阿在她面前更加弱勢,一面寵愛妻子,一面又佩服她持家有道,好歹這一次動蕩,沒把家業給敗了,在嵐瑛的cao持下,家里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從溫僖貴妃早年失寵落寞,到如今沒了,鈕祜祿一族真是大不如前,也因此虧空的數目沒有嚇死人,阿靈阿害怕的那幾項,總算給填滿了。 而對于嵐琪來說,她當著六宮這個家,知道金頂紅墻下的日子也不容易,可從嵐瑛這次經歷,她更加明白那些高門大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窘迫。照嵐瑛的話說,但凡貪污,自然從國家那里拿,但他們也有心要補空缺,不敢太過招搖放肆,可是上哪兒來銀子補?自然是拆了東墻補西墻,再加上貪污的銀兩早晚要花了。如此一來,虧空便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大,漏洞越來越多,沒完沒了,無止境。 這些事,嵐琪還是頭一回知曉其中最根本的緣故。她過去想不明白,那些貪官明明家財萬貫,為何還不知足?如今想來,真是家中再多銀兩,也堵不上他們歷年造成的朝廷虧空,怪不得玄燁恨貪恨之入骨。 再想榮妃所說毓慶宮周轉不過來的事,太子、太子妃和皇孫的用度都是從內務府撥款,和皇帝的乾清宮里一樣,不與后宮妃嬪及其他皇子、公主算在一起。嵐琪雖不知道其中細則,照例過日子是不難,每月都有銀兩、東西送去,突然要周轉那么多銀子,看樣子是和這次震蕩脫不了關系。嵐琪并不清楚太子如今管朝廷哪幾個衙門,今兒這才從政多少年,難道也捅出漏洞來了? 每每想到這些,都一陣揪心,只怕若太子真有所虧空,玄燁收了這筆錢也不會高興。便在心里打下主意,等兒子回京,一定要好好敲打他,絕不能讓胤禛在這上頭糊涂,即便不同流合污,在朝堂之中會很辛苦,也絕不能走上不歸路。 此時此刻,遠在江南的皇帝,正侍奉太后,帶著妃嬪、皇子到了杭州,陪太后游歷杭城風光后,擬定本月二十七日,帶諸皇子檢閱杭城駐軍,并在校場比試騎射。 那日之前,胤禛忙完自己的差事,便來找胤祥、胤禎,要帶他們去選馬匹并跑一跑,好為那日騎射比試做準備??韶返潗炘谖葑永?,誰也不理睬。胤祥跟著哥哥在門外,輕聲說:“他不高興,說和想象的不一樣。四哥,你們跟著皇阿瑪到處走,他卻和我一道跟在皇祖母身后,哪兒也不能去,這樣子還不如不出門?!?/br> 胤禛笑道:“他才多大,想去哪兒?難道要文武百官來給十四阿哥磕頭行禮?” 說著話就往屋子里來,見弟弟裹著被子悶在床角里,顯然是知道自己來了故意負氣,他背手站在一旁,沉聲問:“你要是真不愿意去,我就帶你十三哥走了,回頭我會稟告皇阿瑪,說十四阿哥病了,檢閱駐軍不必帶著他,比試騎射也不必算上他?!?/br> 窩在被子里的小子一動不動,胤禎像是真委屈壞了,興高采烈地出門,出門前四哥還帶他去給短刀開了刃,可是真的離了皇城,他竟然被塞在馬車上跟在皇祖母后頭顛簸,快兩個月了,連皇阿瑪的面都沒見幾次,卻總聽說哥哥們跟著皇阿瑪到處去,一切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你是怕輸嘍?”胤禛突然道,看到被子里的小家伙動了動,他繼續說,“我會向皇阿瑪說清楚的,你到底是病了還是怕輸,你不會連話都不會說了?要是再不開口,那就讓所有人都知道十四阿哥怕輸?!?/br> 胤禎一躍而起,眼睛瞪得溜圓:“哪個怕輸了?四哥不要胡說?!?/br> 胤禛在他腦袋上重重一拍,責備道:“誰允許你這樣和兄長說話?沒一點兒規矩?!?/br> 十四不敢頂嘴,不服氣地別過臉,卻突然被哥哥拎起來往地上一推,在他屁股后頭踹了一腳說:“像個姑娘似的躲在被子里,虧你做得出來,立刻給我換了衣裳跟我走,你再磨蹭,要不要我給你松松皮rou筋骨?” 胤祥怕十四弟再頂嘴,但哥哥看著并沒有動氣,趕緊上來打圓場,拉著弟弟去換衣裳。胤禎何嘗不想出門,就是驕傲的氣性一路受挫敗,心里受不了了。到底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什么都露在臉上。 兄弟倆穿戴齊整出來,胤禛將他們上下打量,果然弟弟們都長大了,這兩個月沒怎么見,仿佛又長個兒了,叮囑了幾句,要他們別亂跑,要懂規矩,便將弟弟一道帶出了門。 雖然還是坐馬車,可十四阿哥顯然活潑起來。這幾天他生悶氣,沒跟著太后出去玩耍,所以眼中所見都十分新鮮,一路 上都在問十三哥這個那個,吵得胤禛頭疼,可看到弟弟們高興,他也只能受著了。 待到了駐軍校場,這里已經在準備后日圣駕檢閱的事,馬匹箭靶都已安排齊全。胤禛帶著弟弟們來選馬,說:“你們出門以來極少騎馬,一定都生疏了,皇阿瑪說了,要你們上場不求贏過誰,可以輸了比試,但不能輸了氣勢,不能為了求贏不知輕重,皇家子弟一定要有氣度?!?/br> 可是哥哥說半天,十四阿哥的心早就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少不得又被哥哥訓斥,只能老老實實地耷拉著腦袋跟在他的身后。 胤祥卻輕拍弟弟的背脊,溫和地說:“你這會兒多聽幾句話,一會子四哥當然就不管你了。你總是不在要緊的時刻聽話,傻不傻?”說著推了弟弟往前走,喊著四哥,問他知不知道杭城這里養的馬匹和京城的有什么不同。 胤禛則沒把剛才訓斥弟弟當一回事,帶著他們往馬廄來,告訴他們南北養馬的不同,然后讓他們挑選出馬匹。十四阿哥人小鬼大,只相得中高頭大馬,要最高最壯的才行。胤禛說他個子還小,駕馭不了,弟弟立刻就背過臉不高興了。 胤祥不想大家出來玩一趟掃興,便跑來與四哥說,想給十四那匹馬。胤禛轉身瞧見弟弟站在馬廄前癡癡地望著那匹馬,不免又覺得好笑,點頭道:“讓他牽著馬匹走一走就好,不能讓他自己跑?!庇种钢幰黄ヱR說,“那一匹最溫和,讓他騎那匹馬跑?!?/br> 見哥哥答應,胤祥立刻跑回來告訴弟弟,十四臉上才有了笑容,興奮地等著馬夫替他把馬兒牽出來??擅髅鞲绺缫恢痹谶吷险f不能讓他單獨騎馬跑出去,他卻一坐上馬鞍,立刻雙腿一夾,揮鞭帶著馬沖出去,急得胤祥要喊他,又怕驚動了四哥。而十四阿哥騎馬還沒跑出多遠,外面草地上因停了一片雀鳥,在馬蹄聲驚動下呼啦啦展翅飛走,這一下卻把撒蹄子的馬給驚著了。 胤禛正與侍衛首領說后日檢閱時各處關防的事,忽然聽得馬匹嘶鳴,又有人聲驚呼,急忙跑出來,但見十四弟一個人騎著那匹高頭大馬,馬受了驚正高高揚起前蹄。小家伙還算機靈,死死拽著韁繩沒撒手,但身子已經坐不住,再蹦跶幾下,他恐怕就要被甩下去。 胤禛又急又怒,帶著人就沖過來,行動敏捷的馬夫沖上去拉住了韁繩,但尚不能控制馬匹。那畜生若是真發了急,指不定就要揚蹄沖出去。幾個侍衛一道上前奮力拉住,可馬仍舊在不斷地掙扎,十四阿哥高高坐在上頭,想要跳下來,但馬背實在太高,又一直在晃動,他便膽怯了。 再拖下去未必能鎮得住受驚暴躁的馬,胤禛靠近了一些,沖弟弟喊道:“跳下來,四哥接著你?!?/br> 十四阿哥一手拽著韁繩,只怕一松手他就要滑下去,馬兒好像越來越暴躁,四哥在下面一臉怒意,又看到他不知怎么辦才好,就那么猶豫不決地僵持著。胤禛實在不耐煩,沖上前冒著可能被馬蹄踢傷的危險,一把拽住了弟弟的褲腿,呵斥他立刻撒手放開韁繩。十四一慌松了手,立刻被哥哥拽著拖下去,以為自己要實打實地摔到地上,卻被哥哥順勢抱住,往后退開,等他醒過神時,已經穩穩站著了。 “混賬東西,回去再收拾你?!必范G怒極,但這里人多,不至于當眾讓弟弟沒臉面,只等那邊制伏了撒野的馬,才冷聲說,“跟我來?!?/br> 十四阿哥驚魂未定又氣性高,待在原地不肯動。胤祥上前抓著他拖了一起跟哥哥走,低聲說他:“你看你,別再不聽話了,回頭四哥都不帶我們玩了,你樂意悶在屋子里???” 說話間又到馬廄前,胤禛讓人將剛才為弟弟選的馬牽出來,把自己的馬鞭扔給他,冷著臉說:“上去?!?/br> 十四滿面不服氣地爬上了比剛才幾乎矮了半身的馬匹,但的確覺得更適合自己,耳邊則聽哥哥說:“你跟我耍性子,我們自有說話的地方,但別把這脾氣性子帶到騎射上去,穩穩當當拿出真本事來,才能叫人服你。坐好了沒有?雙腿夾緊,重心要穩?!?/br> “是?!笔牟艕瀽瀾寺?,哥哥立刻拿過鞭子就往馬屁股上抽。馬兒吃痛揚蹄,胤禎緩過神來時,馬兒已經跑出馬廄,只聽后頭四哥的聲音喊著:“雙腿夾緊……” 這邊胤祥看得心驚,擔心十四弟會不會有事,胤禛卻笑:“你們自小就學騎馬,這點難不倒他,就是別自不量力,丁點兒個子就想騎高頭大馬?!庇种噶诉吷险f,“胤祥,你騎那匹馬。十四騎馬太野,你出去別追他,別把他逼急了讓他亂跑,各自跑一跑,松松筋骨就是了?!?/br> 十三阿哥最聽兄長的話,便上馬慢悠悠地跑出去。這邊馬夫牽馬來給四貝勒,胤禛交代一些事后,也騎馬出來。但見陽光下塵土飛揚,兩個弟弟在校場上策馬飛奔,穩穩當當時,個個都身手矯健,是值得讓人驕傲的皇家子弟??上н@里場子有限,不能盡興。胤禛便喚人來問了幾聲。不多久,他的隨行侍衛每人都帶上水壺、弓箭等,準備妥當。胤禛策馬跑近兩個弟弟,朗聲說:“跟我走,四哥帶你們去外頭跑,這里地方太小?!?/br> 胤禎聽了兩眼放光,剛才的事早就拋在了腦后,揚鞭歡騰地喊著:“四哥四哥,我來了?!?/br> 深宮之中,嵐琪正在燈下看傍晚剛剛送進宮的玄燁的信函,意猶未盡地反復念著。環春來問幾時用膳,順便道:“奴婢聽說,八阿哥今日本是回府里歇著的,這會兒突然又進宮,直奔毓慶宮去了?!?/br> 嵐琪不以為意地“哦”了一聲,放下信函沖環春笑著問:“你猜萬歲爺說什么?” 環春哪里猜得到?嵐琪便笑道:“你家萬歲爺說,他把那些給他進獻美人的官員給罵了,這回不帶人回宮。就這事,你說他有什么可得意的呀?” 環春接嘴道:“那娘娘又怎么看了信,笑得花兒一樣好看?” 嵐琪見自己的心思被猜透,小氣地別過臉不再理環春,自顧整理起書信,將它們一并放在收藏信件的匣子里。那里面都是玄燁這些年出門在外時給她的信函,兩人在一起時,偶爾心血來潮,會挑出一兩封從前的來看看。玄燁往往驚訝于自己熱情殷切的言語,可一切又都在他記憶深處,稍稍點撥就全回憶得起來,兩人常常能為此笑上半天。 “主子,您晚膳還用嗎?公主們可等在膳廳了,她們下午在園子里逛了半天,早就餓了?!杯h春湊過來,沖主子笑瞇瞇地說,“難道您看了信,就心滿意足不覺得餓了?” 嵐琪在她胳膊上輕輕一拍,又愛又恨道:“過幾年,底下的人都該喊你嬤嬤了,還沒個正經?!笨墒欠鲋h春的手穿鞋起身,又喜笑顏開,故作大方地說:“心里滿滿的,自然不餓了。我可不是高興你家萬歲爺不帶新人回宮,他身邊有新人我不在乎,而是這才選秀挑進來不少人,若又說要帶新人,我可就難做了,這下我省心不少,是好事?!?/br> 見環春一臉壞笑的模樣,這會兒就往閨女那兒去,生怕被孩子們看出什么,勒令她不許笑得那么燦爛。環春忍不住說:“娘娘才笑得燦爛。奴婢是笑您口是心非,您每次說這樣的話,就特別啰唆?!?/br> 嵐琪睨她一眼,含笑道:“你我的年紀加起來,可要快一百歲了?!闭f著,卻掰起手指計算,眼角飛揚喜悅,輕聲道:“待皇上五十有三時,我與他加起來正好百歲。環春你說,這是不是也算一種美滿?” 環春感慨不已,攙扶主子一路往膳廳去,欣然道:“自然是美滿。但求皇上和娘娘,康健長壽?!?/br> 此刻毓慶宮里也擺了晚膳,但桌邊只有太子和八貝勒坐著,太子妃、側福晉和皇孫們都不在跟前。滿滿當當一桌子的菜。一旁的小太監不斷地向八貝勒杯中添酒,胤禩阻攔說,他不能多喝,太子卻拍拍他的肩膀:“喝吧,大不了在我這兒住一晚,再不濟回阿哥所去,醉了也不怕。你長這么大,還不知道醉酒是什么滋味吧?” 胤禩心中想,父皇一向不喜歡人酗酒,只在特別重大的節慶上才會多飲幾杯,大多只是微醺,極少酣醉如泥,日常幾乎不碰酒,十分節制。兄弟之中,學著父親的模樣,哪怕是礙著他的喜好,也都不飲酒,莫說胤禩不知醉酒是什么滋味,其實他根本不曉得自己有多大的酒量。 可今晚太子高興,自斟自飲已經大半斤下肚,瞧著太子的酒量不差,雖然面頰微紅,但神志尚清醒得很。胤禩則喝了兩三杯,還不知自身深淺,可心里已經十分反感了。 太子見他端著酒杯不喝,而自己的酒壺已經空了,再要添酒時,侍奉的太監怯怯地說:“娘娘有命,太子爺貪杯傷身,奴才若給您尋酒來,奴才小命不保?!?/br> 太子冷笑一聲,竟對弟弟說:“你看你那嫂子,年紀小小,卻什么都要管?!闭f著話,眼睛盯著胤禩手邊那壺幾乎沒動過的酒。做弟弟的愣了愣,趕緊送到太子手邊,但想了想又拿了回來,恭恭敬敬地說:“您喝了不少了?!?/br> “酒醉亂性,上回你撞見我,我就醉得不省人事,聽你皇嫂那樣說,我還不信呢?!碧颖痪粕炯t的雙眼里,盡是讀不出的意味,神情復雜地看著胤禩說,“兄弟里頭,數你見我最多狼狽的模樣,這一次,又被你撞見了?!?/br> 果然太子找胤禩是為了毓慶宮太監私帶出宮的事。宮內的關防是八阿哥管著,那件事必然要到他耳朵里,雖不是他正面遇見,聽聽也怪嚇人了。當機立斷把那些人都解決了,沒有讓事態進一步擴大,但是一直未和太子就此說過什么,在他心里也懸著不安生。 要想想,那太監也不傻,怎么可能偷那么多東西一下子帶出去?必然是受了托付,替主子辦事,搜出來的珠寶器皿的價值少說在兩三萬兩,可就這么著急地拿出去,若賤賣,怕是四五千兩都不一定換得回來??韶箲c宮何至于連四五千兩都拿不出來?或是說,怎么會缺那么多銀子,到了要變賣珠寶的地步?胤禩不用腦袋想,都能猜到是為了這次京城里的動蕩,安親王府私底下都來與他周轉過,還沒敢讓妻子知道。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