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后宮叫德妃.5_第十二章 暢春園遇襲
那之后,除夕元旦轉眼便過了,正月初三大晴,皇帝攜六宮侍奉太后入住暢春園,一時未定下回宮的日子,對朝臣們來說不過是換個地方辦差,并無人有異議,可是誰也沒料到,這一波入園的動靜,竟在皇帝和太子之間埋下芥蒂。 這日圣駕浩浩蕩蕩地入園,太后住進昔日太皇太后所居凝春堂,除孝懿皇后的集鳳軒空置外,從前來過的都住在原處,嵐琪依舊在瑞景軒,榮妃與她挨著住,宜妃倒是住得離皇帝的清溪書屋最近。至于惠妃,不知為何從太皇太后忌日前就病倒,榮妃親自去看過她,病得委實很沉重,元旦后雖見好,但這次到底沒能跟來。 這會兒妃嬪們找到各自的住處后,都紛紛來凝春堂給太后請安,要聽太后說些園子里的規矩,可都還在凝春堂門前等著,想等德妃宜妃幾人到了一同入內,卻見幾個小太監慌慌張張跑來,一打聽,竟是王常在住的蕊珠院臥房里吊死了一個宮女,王常在進門就看到一個人吊在那里,直接就嚇暈了過去。 這件事待問來詳細的話,妃嬪們已經聚在太后跟前。宮里不乏自裁的宮女太監,各種各樣的原因,大多不過是被欺負或被虐待,查得出什么的做做規矩,查不出什么的,通常不了了之。眾人驚嚇之余并沒想太多,可等蕊珠院傳來的話,說這個宮女原在無逸齋當差,是太子跟前的人,太后立時變了臉色,嵐琪也愣住了。 傳話的人很快被太后身邊的嬤嬤帶下去說話,太后輕咳了一聲,妃嬪們紛紛安靜下來,只聽太后難得威嚴肅穆,一字字沉重地說:“園子里的事,和宮里的事一樣,不能對外說,更容不得私底下猜忌嚼舌根子,哀家不想再聽到園子里有人議論這件事,否則的話,進了暢春園的門,這輩子就別想出去了?!?/br> 慈祥的人難得露威,很鎮得住人,女人們紛紛起身,屈膝稱是,嵐琪亦隨眾,待得她們都散了,只留她在太后跟前,太后這會兒才軟下臉,憂心忡忡地對嵐琪說:“進園子前不是都打點好的,怎么還出這樣的事,這個宮女在無逸齋當差的,怎么跑去蕊珠院吊死?” 嵐琪連忙安撫:“您別著急,這事兒涉及太子,就不該咱們管了,臣妾想皇上那兒會有主意,臣妾會好好管束園子里的人,不讓他們到處亂傳。聽說無逸齋的規矩和毓慶宮一樣,只怕之后的事也傳不出什么,要緊的是太子好好的?!?/br> 太后很不安,又吩咐嵐琪:“阿哥們都散居在湖邊,一定派人好好看管了,別再出什么岔子?;噬弦彩?,從前不讓他們來,如今來了又不讓跟著娘住。這里比不得宮里高墻相隔,他們又都大了,之前不就出過大阿哥和哪個什么易答應的宮女的丑事?現在三阿哥四阿哥也不小了,你們要留心?!?/br> 嵐琪彼時聽太后的話,心里就覺得哪兒不對勁,直到兩日后皇帝傍晚來瑞景軒,進門到落座一句話也不說,她安靜地陪在邊上,正等得都要發呆了,突然聽玄燁說:“那個死了的宮女,肚子里有三個月身孕了?!?/br> 她心頭猛然一驚,突然明白自己那天在凝春堂擔心的是什么,難道說這宮女肚子里的孩子是太子的? 這件事已經過去兩天,嵐琪知道皇帝該查的不該查的都差不多了,來也不會是要問她什么,一定是心里氣不過,想找個人說說,可他一向不大對自己提起太子的事,或者說也許他對后宮所有的女人,都不愿談起太子的事。太子長大了,再也不是坤寧宮里那個給養母捏雪兔子的小娃娃。 “混賬!”玄燁突然大怒,一揮手,炕幾上的茶杯茶壺都飛了出去,在墻角摔得稀碎,嵐琪甚至感覺到有碎片濺出來扎在她的手背上。 外頭環春和梁公公慌張地進來看光景,只見皇帝和德妃娘娘好端端隔著炕幾坐著,皇帝一臉的陰沉之怒,嵐琪則朝環春搖了搖頭。 兩人趕緊退下來,環春捧著胸口說:“這是怎么鬧的,皇上生那么大的氣,梁公公你這幾天可要辛苦了?!?/br> 梁公公的手藏在袖籠下比了個“二”,環春會意是說太子二阿哥,他搖搖頭說:“別多問,問不得,清溪書院這兩天,就沒人說話?!?/br> 環春嘆息道:“可憐王常在,嚇得半死都不被人惦記?!彼捯舨怕?,又聽見里頭摔東西的動靜,臉色嚇得慘白,連梁公公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兩人呆呆互相望了兩眼,正猶豫時,竟見皇帝出門來,梁公公趕緊迎上去問圣駕何往,皇帝沒好氣地說:“回清溪書屋?!?/br> 瑞景軒內宮女太監恭送皇帝,圣駕才從門前離去,環春就飛奔回屋子里,剛剛是摔了炕幾上的茶杯茶壺,這會兒是摔了架子上一只雨過天青釉的雙耳瓶,而她家主子,正跪在炕下一動不動。 “娘娘,這是怎么了?”環春嚇壞了,趕緊上來攙扶,一拉她的手,瞧見一片殷紅血跡,嚇得捂住了嘴,嵐琪則吃力地在炕上坐下后道:“飛濺出來的碎片劃的,沒多大傷口,洗干凈血跡就好?!?/br> 環春心疼地捧著主子的手,極小聲地問:“娘娘和皇上吵架了嗎?好端端的,怎么吵架了?奴婢勸您的話,您哪怕聽一兩句呢,皇上是皇上呀,您不能總是……” “你怎么這樣啰嗦了?”嵐琪不耐煩,苦笑道,“我可半句話都沒說,他發了脾氣就走了呀?!?/br> “沒吵架?”環春都不信。 “真沒吵架,我半句話都沒說?!睄圭鞅P腿坐起來,抬眸看滿室狼藉,嘆息了一聲浪費多少銀子,又對環春說,“他摔了茶杯不解恨似的,在屋子里踱來踱去,一揚手就把花瓶又摔了?!?/br> 環春更加聽不懂,可她家主子好像很淡定,不似方才進門見她跪在炕下那般凝肅,又聽得嘀嘀咕咕:“他也不挑一個便宜不值錢的摔,我難得擺一兩樣精貴的物件,他就這么容不下?” 聽得這些,環春算放心了,之后給嵐琪處理傷口,洗干凈了血跡,才發現口子確實不大,但略深,才流那么多血。為了謹慎找來太醫,太醫都笑著說沒事,睡一晚就能結痂了。 傍晚四阿哥來請安時瞧見母親手背上的傷痕,問她怎么弄得,嵐琪說和孩子們嬉鬧時刮傷的,胤禛氣哼哼地問是不是溫憲,說那丫頭手里沒輕重,生氣地就要去教訓meimei。嵐琪當然不好冤枉閨女,一面也對胤禛說:“溫憲只是淘氣霸道些,哥哥別太拘束她,將來她嫁出去了在宮外,還要哥哥多照顧她,你們生分了,額娘該多擔心?” 胤禛卻臉色一沉,道:“嫁去很遠的地方,我也不好照顧她,額娘不要太寵她了,將來嫁去遠處,在人家那里就該吃虧了?!?/br> 嵐琪見兒子沒頭沒腦說這些老成的話,更是一臉的不高興,自然要問緣故,胤禛才情緒低落地說:“今天大皇兄來書房,聽他說皇阿瑪已經給大皇姐定了婚事,過幾天就要宣布?!?/br> “純禧jiejie年紀不小了,你皇阿瑪已經盡量留她了?!睄圭鞯?,想起布貴人告訴她皇帝找端嬪說話的事,算著日子是差不多了,純禧都快二十歲,沒有再留下去的道理。 “我是想,姐弟兄妹的感情,比書房里要簡單些,jiejie們對我都很好?!必范G一臉不舍,更擔心地說,“所以我才擔心溫憲脾氣不好,將來去外面被人欺負?!?/br> 做哥哥的如此疼愛meimei,嵐琪心中很暖,而她知道皇帝答應女兒們決不遠嫁,剛才才無意中說出口,要胤禛將來在宮外照顧meimei,此刻不敢再多說,只是安撫他。這是很正常的事,但母子倆說了好半天的話,嵐琪也沒見兒子提起太子。 相反的,嵐琪自己有些好奇太子怎么樣,之后似不經意地說起道:“在湖邊住著可還好?皇祖母那兒怕湖邊太熱鬧吵著你們念書,太子的無逸齋是個清靜地兒,額娘回頭和皇阿瑪說說,把你們也挪到清靜的地方才好?!?/br> “無逸齋很僻靜,地方也大,我們幾個去給太子請安時瞧見了?!必范G好像真的不知道什么,一臉單純地說,“三哥說無逸齋就是宮里的毓慶宮,我瞧著也挺像的,不過我和三哥住的桃源書屋也不賴,額娘放心,我會用功讀書,不會貪玩?!?/br> 嵐琪摸摸兒子的腦袋說:“額娘對你很放心?!彼?,胤禛如今眼下對她無話不說,將來怎樣不去想,至少眼前的兒子和自己,已然完全交心,倒是自己這個做額娘不能事事都對他講,所以太子的事一定還沒影響到他們兄弟。 想想也是,她和榮妃敦促著園子里不要亂傳無逸齋里的事,皇帝必然也下了手腕,這兩天園子里風平浪靜的,也不怪關在湖邊讀書的孩子們,對此一無所知。 四阿哥請安吃了點心,就要回他的桃源書屋去,溫憲正好來撞見哥哥走,硬糾纏著要一道去,剛才還在母親面前揚言要教訓meimei的人,這會兒卻被meimei纏得束手無策,還是領著她去了。 嵐琪坐在窗前看兄妹倆說說笑笑地走開,一手撐著下巴想心事,環春來問今天晚膳要不要準備,猜想她是沒什么胃口的,嵐琪突然想到說:“你去廚房看看什么菜色,挑幾樣可口的送去蕊珠院,給王常在用,順便看看她怎么樣?!?/br> 環春照著做,親自來回一趟,卻帶著覺禪貴人一道回來,說是在蕊珠院遇到覺禪貴人去探望王常在,就隨她一起來的瑞景軒。 嵐琪近來因忙碌而極少與覺禪氏見面,只是偶爾問問她在延禧宮好不好,知道她喜歡暢春園,這次把她也帶來,依舊和易答應住在一起。 “入園兩天沒見你,一切可還好?”此時寒暄了一句,她便問覺禪貴人,“王常在是曹大人家的親戚,是不是這一層緣故,對她多照拂了些?” 覺禪貴人卻笑道:“只怕曹大人知道一些舊情往事,明里暗里會勸著王常在避開嬪妾,今日嬪妾去,她臉上就挺尷尬的?!?/br> 嵐琪不以為意,在手爐里添了兩片紅籮炭遞給她,說道:“她被嚇得不輕,皇上也不去慰問她,這兩天恐怕不會對誰有好臉色?!?/br> 覺禪氏卻道:“嬪妾本來就不是去看她的,是去瞧瞧那屋子里的光景?!?/br> “怎么了?” “娘娘放心,這話嬪妾只在您這兒提起?!庇X禪氏捧著手爐說,“在凝春堂聽說那宮女原在無逸齋辦差,那就必然是和太子有瓜葛,這事兒一擱在太子身上,嬪妾就只能想到大阿哥。昔日易答應的宮女勾引大阿哥,如今太子無逸齋里的宮女懸梁自盡,而去年太子一個人在暢春園住了好長的時間,這里頭到底發生了什么,多想想就明白了?!?/br> 嵐琪何嘗不明白,玄燁說那死了的宮女肚子里有身孕了,必然是驗了又驗,查了又查,不會錯,太子去年一個人在暢春園住著,這里除了太監外,就是侍衛進出往來,這宮女要么和侍衛私通,要么這孩子就是太子的。 皇帝這樣生氣,不會是沖著有誰算計太子,那不值得他氣到要摔東西,可見那宮女和太子之間,一定不簡單。 “這件事兒,你要小心,涉及太子,萬一出了什么事,我也幫不了你?!睄圭鞒料滦膩韯?,又提醒覺禪氏道,“我猜想你是懷疑長春宮,但你想想,如今和太子最有利益沖突的,是大阿哥,太子有什么事,人家很容易懷疑長春宮,惠妃不至于這么魯莽。這一次她生病,是真的病得沉重,榮妃親自去瞧過,不像是裝病。如果算計好了園子里有這樣的事,她何至于裝病,弄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覺禪貴人頷首道:“所以嬪妾才覺得蹊蹺好奇,想要弄清楚惠妃到底有沒有從中作梗。不然就又是一個把柄捏在我們手里?!?/br> 正說話時,外頭腳步聲匆匆,環春很快進來道:“娘娘,萬歲爺又來了,梁公公說是要在瑞景軒過夜?!?/br> 覺禪貴人趕緊放下手爐起身,福了福便要告辭:“嬪妾明日再來與娘娘商議?!?/br> “你明日午后來,一早我要去凝春堂,幾位老福晉要進園子逛逛,太后要我去作陪?!睄圭鬟@般說罷,便讓環春送覺禪貴人出去。 因知皇帝才從清溪書屋起駕,到門前還有些時候,喚來綠珠紫玉,讓她們將屋子里值錢的器皿都收掉,兩人邊收拾邊笑,綠珠忍不住說:“娘娘不怕一會兒萬歲爺瞧見了生氣?白天來時屋子里還擺了好些東西呢?!?/br> 嵐琪不屑道:“被他說幾句,我不少幾兩rou,可他再摔東西,我一年俸祿就被他摔光了?!?/br> 果然等圣駕再抵瑞景軒,玄燁進門就皺了眉頭,這次再來園子里住,特地又讓人裝點過瑞景軒,白天來時還能見許多精美別致的擺件,這會兒來架子長案上都空蕩蕩的,屋里的人迎出來,他看也不看直接繞進門,臥房內同樣也沒了那些漂亮的瓷器擺設。 “知道我要來了,故意的?”玄燁往炕上坐,炕幾連茶具也沒有了,他恨恨道,“到底誰給你的膽子,總是這樣硌硬我?” 宮女太監早退下了,嵐琪親自從外頭端了茶盤來,茶壺里泡的是金銀花蓮心枸杞茶,她緩緩斟一杯茶遞給玄燁說:“屋子里燒地龍,難免心火旺,這茶最好,喝了也不怕睡不著?!?/br> 玄燁正要發脾氣,見她手背上深紅色已然結痂的傷痕,嵐琪的手向來白嫩,一點點傷痕就很突兀,不禁問:“怎么弄的?” 嵐琪不在意地說:“皇上之前摔茶碗,碎片濺出來刮破的?!?/br> 玄燁一愣,握住嵐琪的手輕輕摸了摸傷痕,問著:“疼嗎?朕是氣急了?!?/br> 嵐琪軟軟笑著:“不疼,平時伺候幾個小家伙,也偶爾被撓幾下抓一道,很快就好了?!?/br> 玄燁卻沉甸甸地說:“小時候撓幾下,傷的是身體,將來長大了胡鬧傷人心,可就沒那么快好了?!?/br> “皇上怎么……”嵐琪到底沒問出口,還是端茶給他說,“皇上消消氣?!?/br> 玄燁喝了茶,舒口氣想要靠下去,嵐琪挪來大靠枕給他墊在身子下,他用手背輕輕敲著額頭,還是無法疏散心頭郁悶似的,嵐琪也不敢多說話,只靜靜地跪坐在一旁。 好半天突然聽見咕咕聲,嵐琪一怔,見玄燁伸手捂住了肚子,她驚訝地問:“皇上還沒用膳?” “之前沒胃口?!毙钹止局?,但身體果然還是餓了,他自己也有感覺。 “臣妾也沒用膳,正好餓了?!睄圭骺偹阏业叫┦虑閬碜?,喚人傳夜宵,不知環春是否早有準備,她這邊才說要,眨眼工夫就送進來膳桌,不知哪兒弄來的精致小銅爐火鍋,一碟鮮蝦幾樣蔬菜和米飯,燙了鮮蝦蔬菜蘸醬吃,一邊就熬上粥了。 玄燁是餓了,嵐琪則是看他吃得香才有胃口,兩人熱乎乎吃了半天,皇帝熱得把外衣都脫了,但突然想起什么,喊來梁公公,問他東西在哪兒。 不多久梁公公帶著小太監上來,捧進來一只碩大的錦盒,打開盒子,一只釉色瑩潤飽滿的長頸瓶,嵐琪瞧著和早晨那只雙耳瓶一樣是雨過天青釉的,但隱隱有些許的差別,可又說不上來。 玄燁則道:“這是天藍釉,瞧著很像是不是?擺在一起看就不同了,這個釉色極少,一年得不了幾個,都貢上來了,朕只在乾清宮擺過,這只帶來原要擺在清溪書屋里?!?/br> “臣妾聽說過天藍釉,見還是頭一回見著?!睄圭餍老驳孛嗣@只瓶子,也舍不得拿出來看,直接讓環春收好,要之后帶回永和宮去,別讓小家伙們翻出來摔了。 玄燁見她一副高興模樣,嗔怪道:“還是這么貪?!?/br> 嵐琪不屑:“那也要看是什么東西?;噬先舨皇切奶撛绯克ち顺兼臇|西,明明有這樣好的,也不舍得賞人?值錢的好東西才值得貪?!?/br> “你屋子里都是小娃娃,跑來跑去不怕摔了?朕什么好東西不是先留給你的,不過是有些東西要等著好的時機再給你?!毙畈桓吲d,可人家笑瞇瞇端上一碗鮮蝦粥,柔柔地說:“喝了粥,臣妾陪您屋檐下散散,然后就早些睡吧,吃飽了睡醒了,再去想那些煩心事?!?/br> 玄燁已然開了胃口,沒有拒絕,熱乎乎鮮甜的粥下肚,精神也是一振,便隨手裹了大氅,和嵐琪在屋外走走,時下正月依舊寒冷,他們吃得身子發熱才出來,反而覺得清爽醒神。 立在一株春梅下,枝丫上才抽芽,還未見花骨朵,嵐琪問玄燁多久才能 開花,可皇帝卻說:“四五月就差不多了?!?/br> “四五月?”嵐琪笑道,“您在說什么事?” 玄燁果然沒聽見嵐琪問他的話,答道:“三月過皇祖母二十七個月的孝期便過了,你和榮妃與內務府安排一下,是時候讓側福晉進宮了。但畢竟還沒有立太子妃,不必太過鋪張,該有的禮節做到就好,若是來日新立太子妃,屆時再舉辦婚禮,若是扶側福晉為太子妃,再補一場儀式就是了,這都是后話,總之先讓側福晉進宮?!?/br> “這個好辦,宮里都有規矩不麻煩,只是……”嵐琪道,“是說四五月里,就要回宮了?” 玄燁搖頭:“回不回去再說,讓側福晉進宮的事安排好?!?/br> 嵐琪見玄燁不斷地強調這件事,知道他心里煩躁,太子十五六歲了,當年玄燁在這個年紀早就有孩子了,大阿哥成婚也早,如今兩個閨女在膝下,侍妾還有了身孕,太子依舊獨來獨往。但這并不是皇帝的錯,當初太子年紀小,可又趕上太皇太后駕崩,這一拖就是兩年,皇帝也不能讓他娶妻納妾,現在出了那樣的事,又好像全怪皇帝對太子不盡心,怪不得玄燁憋悶會發那么大的脾氣,因為這些事找誰商量都不成,他若要袒護太子,就只能自己悶在心里。 玄燁始終沒對嵐琪說那宮女和太子究竟怎么回事,嵐琪再好奇也不打算從皇帝口中知道,他們倆再親昵,也要保持些許距離以及互相心里藏些秘密,這樣一來才不會疑神疑鬼地擔心對方是否對自己有所隱瞞,可過度地互相坦白,就會帶來這適得其反的效果。 待要伺候入睡,已然深夜,環春還沒將那只長頸瓶收起來,估摸是不好當著皇帝的面翻箱倒柜,一時還擱在長案上,嵐琪新鮮地打開錦盒取出瓶子又摸了半天,冰涼光滑的瓷器摸在手里,恰到好處的分量,真正是上等品才有的貴重。 “是你的東西了,有什么可看的?”玄燁突然從身后摟住她,嵐琪的手正握在長長的瓶頸之上,玄燁捉了她的手一道緩緩撫過,輕輕在耳后說,“天還沒暖呢,怎么用茉莉香了?” 腰上的手越發用力,玄燁另一只手已將瓶子拿下,而后用雙手環住了她的身子,一點點往后退著,嵐琪軟軟地幾乎全靠在他胸膛上,感覺到他鼻尖蹭著自己脖子里的肌膚,心里禁不住熱起來,輕聲說:“身上可沒用茉莉香,你再聞聞是什么?” 深夜時分,外頭起風飄雪,屋里卻是花香旖旎,瑞景軒白天才經歷了摔打東西的驚恐,沒想到不隔夜,皇帝就親自來改變院子里的氣氛。跟著德妃的宮女太監漸漸都不把這些事當事兒了,他們知道皇帝在別處發脾氣,那是真發脾氣,在瑞景軒在永和宮,就是散散心而已。 翌日凝春堂本要招待幾位老福晉逛園子,幸好昨晚一場雪堵了路,太后一早派人來說老福晉們明天再來,讓德妃不必一清早過去,等園子里的積雪掃干凈了再出門,又說正月十五要在凝春堂簡單和皇帝妃嬪們聚一聚,讓她和榮妃提前預備。 如是嵐琪偷得半日閑,懶懶地窩在明窗下曬太陽,昨晚的暴風雪她毫無知覺,只因沉浸在翻云覆雨中,貪婪地釋放一切欲望,等精疲力竭地睡過去,醒來皇帝都不見蹤影了。 “奴婢已經傳話給覺禪貴人,若是中午得閑,過來和您一道用午膳?!贝丝汰h春帶宮女進來換香爐,等她們收拾妥當,嵐琪拉了環春輕聲說,“昨晚我糊涂了,你幫我算算日子,下一回該是幾時?我心里真害怕,現在不敢再有,怕真的拖垮了身子?!?/br> 環春今早為主子收拾被褥時,就知道主子該擔心了,這會兒紅著臉笑道:“您就別cao心了,順其自然吧,皇上好些日子沒來了呢?!?/br> 嵐琪推她,到如今還是會臉紅,好在這話對環春說得,主仆倆嬉笑了一會兒,因來回話的人說覺禪貴人愿意來用午膳,環春便想去好生預備一些,覺禪貴人是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美人,吃的東西也要精致才好。 環春離去,嵐琪歪著看內務府送來的單子打發時間,可眨眼工夫環春又回來,說無逸齋里又出事了,有個宮女服毒自盡了。 嵐琪手里的單子落下,怔怔地看著環春,昨晚好容易哄得玄燁高興,這再一鬧,他的心都要碎了。 “消息怎么傳來的?”嵐琪突然意識到,這件事可能來不及遏制在暢春園里傳播,急著下了暖炕,就要去找榮妃商量。 環春則道:“娘娘來不及了,無逸齋里幾個宮女被嚇得跑出來,到處喊死人了,雖然已經被拿下,可園子里早就傳遍了?!?/br> “怎么會這樣?”嵐琪重重地坐下,“昨天胤禛還來跟我說,無逸齋的規矩比得上毓慶宮,怎么會接二連三出這樣的事?” 環春俯身輕聲道:“奴婢聽見一些話,怕您生氣一直沒敢說?!?/br> 嵐琪皺眉看著她,環春輕聲道:“是奴才們私底下傳的,說太子性格暴虐,偶爾會虐待宮女太監,但毓慶宮里的事不可以對外傳,所以從來沒傳出來過,奴婢聽過則已,也不敢提起?!?/br> “怎么會這樣?”嵐琪捂著心口說,“能這樣傳出來,未必不是真的了,現在無逸齋里接二連三地出事,興許就都暴露出來了?!?/br> 此時門外傳話說覺禪貴人到,覺禪氏也新鮮地帶著這件事來,坐下就說:“嬪妾原以為惠妃從中作梗,可現在事情鬧成這樣,若是她未免也太激進,惹怒了皇上真真不值得,她的確不至于如此愚昧沖動?!?/br> 嵐琪嘆:“皇上一定已經開始查了,若是惠妃搞的鬼,她就是自掘墳墓,我也認定她不會這么傻?!?/br> 看得出來這次的事,必然和太子脫不了干系,去年末一次考學,他還輸給了四阿哥,估摸著皇帝沒給他好臉色,每每想起來,嵐琪就擔心兒子會被他們盯上。 覺禪氏也提醒嵐琪:“雖說國舅府還會扶持四阿哥,但孝懿皇后畢竟不在了,娘娘要為長久打算,眼下最要緊的,是不要讓他們挑唆了四阿哥和太子的關系,對他們來說,掃清一個障礙,道路就通暢一分?!?/br> 嵐琪感激覺禪氏的善意,可這些話不能輕易說出口,或者說覺禪氏絕不是商談這些事的人,如同她對待與玄燁的感情一樣,這是必須自己獨立面對的問題,但她沒有堅決地表示反感,有一句沒一句地敷衍過去,覺禪氏是聰明絕頂的人,明白了德妃的態度,也就知道自己的分寸。 不多久榮妃趕來,覺禪氏不便在跟前聽她們商議,便隨環春去準備午膳,等擺齊了膳桌,清溪書屋卻突然來人,說皇帝請德妃娘娘過去一趟。 嵐琪讓榮jiejie和覺禪貴人自便,換了衣裳便坐暖轎匆匆而來,因清溪書屋時常有大臣進出,暢春園雖無前朝后宮的劃分,但妃嬪們幾乎不往這邊來,等她在清溪書屋前下轎,對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 門前是梁公公候著,嵐琪見面便問:“太子呢?” 梁公公忙輕聲道:“太子已經回無逸齋去了?!?/br> 嵐琪稍稍皺眉,梁公公已學得十分機敏,不等德妃娘娘發問,已經稟告:“皇上找太子來,是說四月里納側福晉的事,宮女的事略問了幾句,太子怎么說皇上就怎么信了,父子倆沒鬧得不愉快?!?/br> 聽得這些話,嵐琪調整心思往書房里走,進門時玄燁正站在書架前翻書,鼻梁上架著一副西洋眼鏡,見嵐琪進來,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說:“還沒進午膳吧?” “才擺了,您就派人來找?!睄圭髡镜眠h遠地,順口問,“皇上怎么用眼鏡了?” “是要給皇額娘送去的,朕戴著把玩一下,果然看得頭暈?!毙钫f著,把眼鏡遞給嵐琪,“你幾時去凝春堂,替朕送給皇額娘?!闭f罷對外頭喚人,讓傳膳。 “皇上是找臣妾來用膳的?”嵐琪問。 “昨晚看著你才有胃口,今天怕又沒胃口吃不下飯,可不吃飯,朕哪兒來的精神對付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就想找你來一起用膳?!被实圩炖镎f著看似積極的話,面色卻消沉得讓人心疼,嵐琪不再多問,隨他一起到膳廳坐了,滿滿當當的御膳擺在眼前,她最怕伺候這種幾十道菜的御膳,光看一眼就沒胃口了。 太監們端上來兩口火鍋擺在桌尾,皇帝若要用,還得有太監去涮了rou再送過來,想想昨晚在瑞景軒,一張小桌一口銅爐,幾碟菜兩副碗筷,吃得用的都在眼門前,親親熱熱多自在,而此刻皇帝傻乎乎地坐在桌前,其實送到自己嘴里的東西,連原先什么模樣都看不清。 玄燁沖梁公公擺了擺手,梁公公立刻會意,招呼所有的宮女太監都下去,屋子里就剩下嵐琪陪著??催@架勢,嵐琪便起身拿了碗筷,走到桌邊夾了菜,自己先送了一口,然后才往碗里放了端到玄燁面前,皇帝抬眸問她:“你怎么自己先吃了?” 嵐琪被他這氣勢嚇著了,怯然道:“試毒的太監也下去了?!?/br> “試毒?” “是?!?/br> “昨晚在瑞景軒吃飯,可曾試毒了?弄得這么矯情做什么?”皇帝明擺著無理取鬧,嵐琪縱然聽得心里發堵,可體諒他此刻滿肚子無處發泄的怨,園子里那么多人,就因為自己是他心尖上的,才被找來出氣,雖然誰也不愿意被出氣使,可若自己都不體貼他,還有誰體貼他? 兩人僵持著,桌尾的火鍋咕嘟咕嘟地煮著,可其他的菜就快放涼了,嵐琪嘴里還殘留剛才那一口醬rou的咸味,特別想喝一口熱茶沖淡它。 “朕總是這樣欺負你?!毙钅闷鹂曜影淹肜锏牟硕既M了嘴里,鼓鼓囊囊地咀嚼了半天顯然難以下咽,嵐琪趕緊去一旁端來痰盂讓他吐掉,又端茶漱口,自己背過身去,也偷偷喝了半碗茶漱口。 才放下茶碗喘口氣,就聽玄燁說:“皇祖母在時,朕遇上這些事,還能有個依靠,對誰說都丟臉的話,對皇祖母說不要緊。朕會做皇帝,可朕還是學不會該怎么做父親,到底怎么樣才能讓他們不學壞,為什么費盡心血教導,還是會出這樣的事。一個兩個都這樣,那些小的將來,是不是也要排著隊一個個來氣我?” “臣妾可以說幾句嗎?”嵐琪終于開口了。 玄燁看他一眼,不耐煩地說:“朕幾時要你閉嘴了?” 嵐琪不在乎他這話不好聽,走到膳桌旁,給他盛一碗湯,口中慢慢道:“皇上總是看著自己想孩子們,那可有些不公平。臣妾跟在太皇太后身邊時,裕親王恭親王福晉們進宮閑話,聽她們數落王爺又做慪人的事了,就是昨天您給臣妾的天藍釉花瓶,臣妾頭一回聽說,也是裕親王福晉說王爺在家發脾氣把好好的瓶子給摔了,那是福晉娘家的陪駕,他怕福晉不高興,弄了雨過天青釉的冒充,福晉一看就知道,可也沒拆穿,只是在太皇太后面前告狀而已?!?/br> 湯送到面前,嵐琪果然還是先喝了一口,玄燁不耐煩,但送到手里還是喝了,一面說:“你講這些事做什么?” “臣妾還沒說完呢?!睄圭鞣潘闪诵?,不像剛才那么害怕,也給自己盛湯,繼續道,“每次福晉們來告狀,太皇太后就會樂呵呵地說起王爺們小時候的事,原來除了皇上您之外,王爺們也是不讓人省心的,太皇太后看似扶持皇上您長成,其實對您的兄弟姐妹也是又做爹又做媽的,經常被氣得不知怎么辦才好,和您現在一模一樣?!?/br> 嵐琪坐到玄燁身邊,看他喝了一整碗湯,索性把自己的也遞給他,安撫道:“皇上若是生氣阿哥們不好也罷了,他們不聽話,或打或罵,教訓就是,您跟自己生氣,怎么才算完?” “太子呢?”玄燁冷然道,握著嵐琪那碗湯沒再動,面色好像倏然變得暗沉,“太子能或打或罵,隨便教訓嗎?常寧福全若是阿哥們,太子難道不就該是朕?” 嵐琪垂下臉,心里突突直跳,輕聲道:“難道皇上就沒被太皇太后訓斥過?” 玄燁瞪著她說:“朕不會做這么荒唐的事,你知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勾當?朕讓他在暢春園清清靜靜念書,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嗎?” 嵐琪再說不出話,果然玄燁還是忍不住對她說太子的事了,可她現在必須擺正自己的位置,絕對不能染指太子的事,不然赫舍里一家怎么會放過自己,明珠府必定拍手叫好準備看好戲。像今天所有人都等著皇帝勃然大怒的日子,皇帝把她找來,就夠扎眼的了。 “在朕的面前那么乖順聽話,背過人卻暴虐殘忍,朕的心都寒了,這要怎么教?”玄燁真是生氣了,嵐琪見他臉色也跟著不好,起身站到身旁輕撫背脊道:“皇上消消氣,氣壞了身子怎么好,太子還小……” “還???他都十六歲了!” “您總不能回回自己生悶氣,為什么不沖著太子發火呢?”嵐琪也沖動了,直白地說出口,“大阿哥犯點小錯,您就又打又罵從來不顧及他的臉面,誰不知道大阿哥是被您打著長大的,可太子呢?難道太子從來沒犯過錯,難道皇上不覺得,是您對待孩子們有區別嗎?儲君怎么了,儲君就不是您的孩子了?” 說罷這些話,嵐琪便屈膝在地,玄燁急了她也急了,心里實在后悔,怎么這話就說出口了,垂首請罪道:“臣妾失言?!?/br> 除了爐上火鍋咕嘟咕嘟煮湯的聲響外,屋子里靜如無人之境,玄燁被那一番話說得悶住,連嵐琪之后的“臣妾失言”也不曾聽見,等他回過神,人家已經在地上待了好一陣。他伸手把嵐琪拎起來,揉了她的膝蓋說:“做什么動不動就下跪?你明知道朕不喜歡這樣?!?/br> 嵐琪低垂著腦袋,她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可那些不能說出口,如她這一跪,就因為玄燁是皇帝,因為他是皇帝,所以那些話注定這輩子都不能說出口。 “你不說了嗎?朕還想聽?!毙罟坏?。 “臣妾不該說那些話,實在沒有分寸了,皇上如今想聽,可將來若是惱了,回想起來就是臣妾僭越,那樣會讓您更討厭臣妾?!睄圭鞯痛寡酆煵桓铱葱?,但嚴肅地說,“皇上,您知道這里頭的輕重,臣妾往后會更加小心,也請皇上不要為難我?!?/br> 玄燁失望極了,可他的確知道里頭的輕重,也因此除了今天忍無可忍說出口,一直以來和太子有什么矛盾,他都一個人悶在心里。 “只有皇祖母,朕可以對她說任何事,連你都不成?!毙羁嘈?,“皇祖母總對我說,自古帝王稱孤道寡,沒有誰坐在龍椅上是不寂寞的,朕以前不覺得,心想有皇祖母有你,還有兄弟們孩子們??涩F在才明白,原來身邊有再多的人,心還是空蕩蕩的,哪怕是你也不能全心全意相待,這不是你的錯,錯就錯在,朕是皇帝?!?/br> “這也不是皇上的錯,就算您不是帝王,也不能任何事都隨心所欲?!睄圭骼潇o地說,“任何人在這個世上,但凡有半點兒為他人考慮的心,就都會有所牽制,都會有無可奈何的事。天上的風箏想要飛得更高,卻被線牢牢牽制束縛,風箏一定覺得是線阻礙了它高飛,可一旦剪斷了線,等著它的就是落地,即便能自由自在飛一段,也不會改變墜落的結果。牽制并不是什么壞事,臣妾在太皇太后身邊十幾年,學的就是如何與皇上相處,不求一時貪歡,但求一輩子互相依靠?!?/br> “你說得真好,幾時你已經變得這樣聰明,朕眼里……”玄燁好生感慨,怔怔地望著嵐琪,似自言自語著,“朕當初教你讀書寫字,并沒有盼過今日,可你總是給我驚喜?!?/br> 她的情緒安定下來,聽得這句話,嬌然一笑:“臣妾是不是很討人喜歡?” 玄燁捧起她的手在手背親吻了兩下,唇間觸碰到昨日的傷口,又溫柔地親了一口:“朕沖你發脾氣,還把你弄傷了,堂堂君王,竟只會欺負自己的女人?!?/br> 嵐琪笑悠悠道:“皇上放心,我不告訴別人?!?/br> 玄燁一愣,立刻就笑了,輕拍她的額頭嗔怪:“蹬鼻子上臉?!?/br> 嵐琪卻正經說道:“太子的事,皇上再冷靜冷靜,會有法子的?!?/br> 玄燁也稍稍沉了臉色,但似乎有些許胃口了,指了幾樣菜讓嵐琪送來。她端著碗筷夾菜,又在火鍋里熱熱地燙了幾片羊rou,送回來時照舊先自己吃了幾口。玄燁沒再怪她 ,兩人坐下安靜地吃了幾口飯菜,皇帝才突然說:“對太子,朕會再好好想明白,可是你答應朕,你可以不說任何話,但能不能聽朕說說?朕不找你商量,只找你說說心里話?!?/br> 嵐琪點頭答應,眼眉彎彎地笑道:“皇上記得來說心里話時,多帶幾個稀罕的好物件,那臣妾一定更殷勤。拿人家的手短,您聽過吧?!?/br> 玄燁笑罵:“這一兩年都別惦記朕給你什么好東西了,貪得無厭?!?/br> 嵐琪根本沒當真,再給玄燁盛了一碗湯,等他熱乎乎地喝下去,才正經說:“臣妾也有事要找皇上商量,昨晚沒閑下來說?!?/br> 兩人目光曖昧,但不至于放肆,玄燁點頭讓她講,嵐琪才慢慢把之前在宮里的事告訴皇帝。說起在袁答應屋子里翻出來的布娃娃,她面色凝肅道:“平貴人從前愛惹是生非,但近些日子總算很安分,她與王常在、袁答應井水不犯河水,實在沒必要做這種事。加上袁答應的癔癥莫名其妙得了,又莫名其妙好了,太醫也一直沒正經來向臣妾稟告過,所以臣妾武斷是她們自己鬧出來的是非。但這上頭的事,就不是臣妾能滿足她們了,皇上您既然收了人家更打算要好好親近,可就別喜歡一陣子又撂下不管了,難道撂下不管的,都讓臣妾和榮jiejie來收拾?” 皇帝滿不在乎地點點頭:“難道還讓朕收拾?” 嵐琪不悅:“臣妾是說正經的話?!?/br> “朕也是說正經的話?!毙钫f罷就沖她微笑,笑得嵐琪心里毛躁,嫌棄地避開了目光,他則追著目光去,人家惱了推開他要走,被玄燁捉了手道,“你看著她們現在新鮮,就對朕說這些話,事實上早在宮里那些人,現下不都是你在管了?” 嵐琪別過臉:“這話臣妾聽了可不高興,臣妾也是被您撂下的不成?只聽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悲哀,皇上真好意思說出口?!?/br> “你心里明白的,還要朕多說?”玄燁道。 “能明白一輩子嗎?”嵐琪望著他,抿了抿唇道,“您知道嗎,做這些事,臣妾每天都在心里矛盾,經常會突然迷?;蛘咄蝗磺逍?,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唯一能說服自己每天對付她們的,就是地位和權力,把自己變得冷漠又無情,若不然什么事都做不成?!?/br> 玄燁的目光很溫和,一樣又透出幾分無奈,他微微笑道:“朕每天面對文武百官,也這樣說服自己,你看,咱們又有一樣的事了?!?/br> “就會哄人?!?/br> “是你才哄的,不要矯情了,你也就這會兒說幾句發發牢sao,難道還不幫朕管她們了?”玄燁自信滿滿地,在嵐琪臉上輕輕摸了一把,“快笑一笑,朕的心情都好了,怎么換你耷拉著臉?” 那之后兩人又略吃了幾口菜,剩下幾乎沒動的,喚來梁公公讓他派人各個院落去送一些。嵐琪陪他在屋檐下站了會兒透透氣,下午還有許多事等著皇帝處理,清溪書屋不比乾清宮寬敞,她不能久留。 出門時梁公公一路將德妃娘娘送上暖轎,他臉上和嵐琪來時的神情天差地別,此刻笑意滿滿心情甚好,嵐琪則吩咐他:“我一會兒讓王常在挪新的院落住,你要勸著皇上去瞧瞧,突然這么撂下了,宮里人就該欺負她了?!?/br> 梁公公連聲稱是,嵐琪心里則略感悲涼,她幾時生得這樣大方了,在人前可真算是一個“德”字了。 待坐暖轎回瑞景軒,挑起簾子瞧著一路風光,回想這一頓午飯到底和玄燁說了什么話,竟覺腦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她希望玄燁也能如此,千萬不要因為她而對太子有什么改變,不然針對她和孩子們的人又多了一伙,且赫舍里一族,從來都心狠手辣。 回到瑞景軒,榮妃和覺禪貴人都不在了,大概是覺得她去清溪書屋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也落得自在不用解釋什么。換了衣裳后將暢春園管事的叫來,讓他們另選出一個院落,將王常在搬過去住。蕊珠院死了人,至少這段日子再把她放在那里不合適,估摸著皇帝不肯去也有這里頭的緣故。 “到如今,我都要為他cao心親近這個親近那個的事了?!泵ν炅爽嵤?,終于偷得半日閑,嵐琪沖環春抱怨道,“環春,你們旁觀的人覺得別扭嗎?” 環春笑道:“別扭也得過日子,娘娘不是也做得好好的?” 嵐琪苦笑,嘆環春看得透,她也就嘴上嘮叨幾句,心里和行動上,什么都為他考慮。忽然想起一件事,拉了環春輕聲道:“你聽說太子虐待太監宮女的事,可有什么具體的說法?” 環春見主子這么問,猜想她在皇帝面前也聽得什么了,便把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告訴主子。說太子在毓慶宮就有虐待宮女太監的嫌疑,經常讓他們捧著水盆端著茶跪半天,他看著是心無旁騖地念書寫字,可一來二往的,明顯就是捉弄下人取樂。到了暢春園,更是變本加厲,甚至有輕薄宮女的嫌疑,那些不堪屈辱的都被默默處理掉了,現在突然冒出一個吊死的一個服毒自盡的,這樣明著逼死的就有兩個,余下的還不知怎么個狀況。 “但話說回來,不愿屈服的有,也難免有愿意巴結討好太子的,等側福晉入宮后,往后這些宮女也能想法兒上位了,跟著太子哪怕做侍妾,總是風光過做宮女,有那么幾個不安分的在,那些不愿屈服的,也會被她們排擠欺負?!杯h春很老到地說著,“奴婢覺得,這兩個宮女未必真是被太子逼死的,宮女太監之間排擠欺負,也能要人命?!?/br> 嵐琪聽得頭頭是道,感慨道:“我和皇上似乎都沒想到這一點,在皇上看來大概也是太子的錯,他固然有錯,可錯到要逼死人,未必是他愿意的?!?/br> 環春嘆息:“沒想到太子人前人后會有這么大的差別,一直瞧著溫文儒雅的人。反倒是大阿哥,都說瞧著毛毛躁躁的,可在府里頭對福晉百依百順,對下人也溫和?!?/br> “咱們就說到這兒,再不要提了,大阿哥也好太子也好,咱們屋子里的人不能議論,你也去警醒底下的人,別讓他們在外頭聽了回來又嚼舌根子?!睄圭魅嗔巳囝~頭紓解疲乏,又多囑咐一句,“瑞景軒里的規矩要更嚴謹些,園子里比不得紫禁城森嚴,你費心看管幾個月,這一次怕是住不久的?!?/br> 果然隔天就有圣旨下,擬定四月初十和五月十五兩日,四月初十太子側福晉入宮,五月十五是大公主下嫁。大公主被冊封為和碩純禧公主,指婚給了蒙古科爾沁部臺吉博爾濟吉特氏班第,很快要嫁去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故鄉。 喜訊一出,端嬪那里賓客盈門,連在宮里的惠妃都與其他宮嬪一同派人送來賀禮,熱熱鬧鬧了兩天。大公主快二十歲了,情感上免去許多舍不得的悲傷,她跟著端嬪大大方方地接受賀喜,來給皇祖母磕頭時才露出幾分嬌羞。 太后因歡喜孫女要嫁去自己的故鄉,話語間難免又勾起思鄉之情和對太皇太后的思念,眾人安撫勸說,好一陣才又歡喜起來,待之后散了,便留下嵐琪單獨說話。 太后沒別的事,一是說元宵的聚會免了,讓她省點精力cao持后頭的大事,一娶一嫁少說要一兩個月來準備,就不麻煩她再為自己張羅晚宴。二則是對嵐琪感慨:“純禧嫁出去多高興的事,大家熱熱鬧鬧的,可太子要納側福晉,卻沒有人敢提起來,沒有娘的孩子可憐,旁人送賀禮都不知該往哪兒塞,也沒有人能教導他將來成了家該如何過日子。每次他來請安,規規矩矩地站在那里,我想親近都不成,也不知道這些話從何說起??赡闱拼蟀⒏鐏?,總是親親熱熱的,就是討人喜歡啊?!?/br> 嵐琪也知這里頭的區別,太子從小沒娘親呵護,哪怕有個養母也好,毓慶宮里的乳母嬤嬤們,都是給皇帝辦差的,規規矩矩不敢多嘴半句,伺候儲君和伺候一般的阿哥很不一樣,誰敢在太子跟前說道理,而父親對他總是嚴肅得很,連四阿哥都還會撒個嬌,太子卻不能。 “嵐琪啊,我知道你也難做,太子的事你不好插手,但你能對皇帝說說,我心里有個主意?!碧笠幌蚱兴_心腸,雖然近來種種傳言說太子不好,她還是可憐太子無母,吩咐嵐琪道,“你去和皇上說說,不如讓裕親王福晉來教教太子,她是大伯母,是有身份地位的長輩,或許比你們幾個后宮妃嬪更合適些,她們也給自己的兒女cao持過嫁娶的事,會明白的?!?/br> “您這個主意臣妾覺得好,就看皇上什么意思了。臣妾也擔心宮里找不出合適的人去指導太子?!睄圭髡J同太后的想法,她還真沒想到幾位福晉可以派上用場,大概平日里妯娌間總是客客氣氣沒有太親近的往來,她本意是不想麻煩人家的。 之后嵐琪與榮妃商議,榮妃也覺得妥當,因不是要緊的事,嵐琪推榮妃去找皇帝開口,她自然是好意想給榮jiejie在玄燁面前留個好,榮妃也領情,待到清溪書屋一說,玄燁果然很贊成。 原來所有人都在煩惱到底讓誰去教導太子好,若非太后提起來,誰也沒想到還能有這個法子。 轉眼已是正月十四,高高興興的時節里,偏偏有個壞消息,大阿哥府里那個侍妾小產了,打下來還是個男娃,那侍妾身子受了很大的傷害,往后還不知會怎么樣。 惠妃本就對侍妾產子不看好,她急著想要皇長孫,卻很看重孩子的出身,不然早就想法兒給胤禔多弄些女人在身邊,可即便她討厭兒媳婦,也不得不耐心等兒媳婦生出兒子來,嫡子的皇長孫,才最最金貴。 “沒了就沒了,明日過節去暢春園,給你阿瑪說時別悲戚戚的,你可知道你有多少兄弟姐妹沒見過天日?有什么稀奇的?!被蒎芾淠?,更叮囑兒子說,“你媳婦身子養得不錯了,你該盼著她給你生養才好?!?/br> 大阿哥應了,他漸漸學會了在妻子面前和在母親面前要不同的態度才能兩處相安,如今母親說什么他都答應,回了家里凡事能與妻子商量,妻子雖非絕色美人,可伺候他極好,里里外外都十分細致,他如今對妻子的依賴,已經漸漸勝過對母親,如此少不得常常有些事面對惠妃時,多半是敷衍的態度。 這會兒燕竹奉茶水點心來,卻被主子示意退下去,屋子里再無第三個人,惠妃拉了兒子輕聲道:“暢春園里太子那些事,你可也知道了?” 大阿哥戲謔地笑著:“都說那兩個宮女肯定是被太子睡過了,太子也是大人了嘛,額娘別瞎緊張?!?/br> 聽見兒子毫無顧忌地說出“睡過了”這樣的話,倒是讓空守閨房多年的惠妃臉上一紅,罵了句沒正經,便又繼續道:“太子近來表現都不好,你皇阿瑪那個人,臉上越是平靜,心里頭越是翻江倒海,不定對太子怎么失望呢。這個時候,你可千萬別去他面前顯擺你多能干多優秀,皇阿瑪找你,你就去說說話,不找你的時候,你就安安分分地辦差,這時候去冒頭,他會恨你的?!?/br> 大阿哥撇撇嘴道:“真麻煩,說起來,兒子每天除了念書外,幾乎閑著沒什么正經事的,皇阿瑪沒讓我做要緊的事?!?/br> “你才幾歲,那些大臣熬了十幾年才到皇帝跟前,還要束手束尾不能施展抱負,幾時輪得到你這個毛頭小子指手畫腳?”惠妃嗔怪,但旋即又笑道,“你舅舅前幾日給我送消息,眼下漠北吃緊,沙俄挑唆噶爾丹跟大清過不去,你皇阿瑪不動聲色地跑去暢春園住著,看著悠閑自在,暗地里卻已經在布置軍需,恐怕今年是要和準噶爾部打一仗的?!?/br> 大阿哥聽得精神振奮,惠妃最了解兒子的脾氣,按著他說:“到時候朝廷選人帶兵,你舅舅他們會想法子讓你跟著去,你沒有上過戰場,去就是學個樣的,額娘不擔心你的安危。但你也別傻乎乎地跑去亂出主意,你要謙虛,你就是去看看打仗是個什么樣,到時候打了勝仗,慶功酒你總能分一杯,將來說起來,大阿哥就是打過勝仗的皇子,你明白嗎?” 大阿哥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聽說要打仗,真真兩眼放光,他從小就擅長騎射,諳達們都說他將來必定是要做將軍的,如今終于長大終于碰上戰事,他巴不得明天就策馬揚鞭提槍上陣。 “眼下還是秘密,可千萬不能對別人說,你媳婦也不成?!被蒎藘鹤右谎?,自己生的自己明白,兒子現在多向著妻子,對自己多少有些敷衍,但要緊的事馬虎不得,拉著手再三叮囑,“額娘現在告訴你,是要你留心注意這些日子的表現,你阿瑪都冷眼看著呢??蛇@事兒是朝廷機密,千萬不能透露出去,若惹惱了你阿瑪,他一輩子都不會再給你機會?!?/br> 母親危言聳聽,大阿哥卻信了,這些年開始在朝堂上行走,看著大小官員們如何應付皇帝,他漸漸明白自己身為皇子并沒有太多優勢,對于皇帝來說,他就是個辦差的,承歡膝下天倫之樂,有的是弟弟meimei去滿足父親,父親不會在自己身上尋找這種安慰。 “額娘,你放心,我一定會爭氣,讓所有人都看看皇長子的威風?!贝蟀⒏缫鈿怙L發,與母親道,“額娘,那個位置,我還是要爭一爭的?!?/br> 翌日元宵,宮里園子里都無慶祝,只有幾位親王福晉進園子給太后請安,大阿哥自然也跟著來,他府里那個壞消息多少叫人感慨,而且還是個男孩子,好容易能盼到的皇長孫沒有了,眾人面上對太后道安慰,私底下卻不知要怎么嘲諷長春宮希望又落空。 男眷們請過安就去皇帝跟前,女眷們陪太后用了午膳,因天氣極好,太后就讓她們去園子里散散,嵐琪算是盡地主之誼,陪同幾位福晉夫人往園子里來,一路說說笑笑很是熱鬧,不知不覺走到湖畔,嵐琪才駐足說:“阿哥們都住在那里,咱們不方便再過去,先頭宜妃說她院子里的春梅開了,不如去她屋子里喝茶賞花?!?/br> 可話音才落,一行人正要轉去宜妃的院落,卻見幾個男孩子從前頭過來,大阿哥領著兄弟幾個,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都在,個個兒臉上都笑瞇瞇的,不知為了什么事歡喜。 兩處既然見了,這邊都是伯母嬸娘是長輩,孩子們自然要上前行禮,嵐琪笑悠悠地站在一旁看著男孩子們,但聽有人笑道:“阿哥們真是長大了,從前見到還是一群小孩子,現在都這么高了?!?/br> 嵐琪含笑聽著,忽然覺得身后有風,發髻上懸的流蘇被吹亂了,她抬手撫摸,轉身想看看風向,卻見一道黑影從樹叢里躥出來,不等她回過神,自己已經被重重地撲倒在了地上。 白森森的獠牙、血腥的熱氣,還有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和尖銳的利爪,嵐琪感覺到肩頸被利齒重重咬住一口,對于生的絕望迅速盤踞在腦海,那一瞬占據她腦海的,竟然不是嗷嗷待哺的孩子們,而是玄燁。 一頭黑狼撲在了德妃娘娘身上,福晉宮女們尖叫著散開,太監們也都嚇蒙了,性命攸關時,卻見大阿哥沖上前,雙手扯住狼耳朵把它從德妃身上拖下來,畜生一掙扎從他手里躥出去,但這一下被激怒,呼呼發出嘶吼聲,血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大阿哥這邊。 “大哥,給你刀?!比缤蝗慌苌蟻?,從腰上解下小刀,拔了刀鞘就塞給哥哥,大阿哥轉頭抓刀的瞬間,那頭黑狼就沖了上來,一口咬住了胤禔的肩膀。 三阿哥被兄長推了一把摔滾出去,只見黑狼和大阿哥纏斗在一起,他一手扳著畜生的脖子一手握著刀就插了進去。一刀見血,畜生哀嚎一聲,朝邊上滾開抽搐起來,大阿哥撲上去又是一刀,直插在畜生的腦門上。 一場激烈的纏斗,畜生斃命的一刻,周邊幾聲尖叫,竟是有膽小的女眷嚇昏過去了。 此時有侍衛和越來越多的太監趕來,畜生已經被制伏,大阿哥肩膀上的棉袍被撕破,嫣紅的血沁出來,他被畜生咬傷了。 宮女們圍住了倒在地上的德妃娘娘,她意識還很清醒,環春扒開她的衣領,摸到濕潤潤被黑狼口水沾濕的地方,冰涼的感覺讓她心驚膽戰,幸好扯開大氅和衣領,只看到點點血絲,再抬頭看大阿哥肩頭一片鮮血,直嚇得她渾身哆嗦,若非主子穿得厚實,脖子里又戴了早晨太后賞賜的一串極粗的金鏈子,后果不堪設想。 “娘娘,那頭畜生死了,沒事了,您脖子上傷口不大?!杯h春說著要攙扶主子,嵐琪卻虛弱地發出聲:“別動,我的腰不能動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