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后宮叫德妃.5_第十章 皇貴妃仙逝
揉捏著肩膀,不開玩笑了正經說:“皇上只看到她們對著您奉承討好的笑臉,就看不到她們背過人多可惡,您說王常在若是把那些摻雜了泥水的湯菜吃下去,您還不把臣妾罵死了?這事兒有一就有二,王常在又不像臣妾,昔日弱小時整天躲在慈寧宮的庇護下,臣妾也沒那么好心也沒工夫照顧她,一次鎮不住,下次再下狠手,不信有不怕死的?!?/br> 玄燁皺眉頭不說話,身后的人軟軟地伏在肩頭說:“皇上招蜂引蝶,臣妾給您周全,那臣妾做什么,您也要給臣妾面子?!?/br> “好好一句話,你非要說得招人恨?!毙钹僚?。 “那您恨不恨?”嵐琪笑瞇瞇地繞過來看他,粉面上卻落得輕輕一啄,人家又愛又恨地說:“朕拿你有什么法子?沒良心,朕為你周全了多少事,還說這種話慪人?!?/br> 嵐琪笑盈盈地在他身邊坐了,半靠在懷里說:“日子可還往后過,宮里新人可還要多,沒了王常在還有李常在張常在,臣妾cao不完的心呢?!?/br> 一語落下,就叫人摁住了,外頭環春正想奉瓜果進來,聽得門里求饒的笑聲,一時不敢進來打擾,把周遭的人都打發了。 小半個時辰后,才聽見娘娘喚人,進去便是伺候皇帝洗漱穿戴,不多時就要回乾清宮去,主子將皇帝送到門前,又說:“皇上順道看看皇貴妃,再回吧?!?/br> 玄燁卻道:“再見幾個大臣,夜里就去陪她,有些話要與她說?!?/br> 嵐琪這才收斂了笑容,輕聲道:“太醫說娘娘這幾天好,只不過是假象,身子仍舊一天天在虛弱,虛弱得連發病的力氣也沒了,所以才看著平穩,要臣妾隨時做好準備呢?!?/br> 皇帝則多幾分堅強,反安撫嵐琪:“得空多去說說話,你們的緣分和旁人不一樣?!?/br> 說罷這句,圣駕方離去。不多久,寧壽宮里來人說溫憲公主要過來,因知皇帝在不曉得方便不方便,太后派他們來問一聲,嵐琪正好渾身疲倦,沒心思應付那小魔王,便讓宮女回話說明天再來。 寧壽宮里,溫憲手里捧著安親王福晉送來的玩具,說好了要拿去永和宮和弟弟meimei一起玩,可是額娘先回去了,她等了好半天也見沒動靜,纏著皇祖母要去永和宮,太后拗不過她便來問,沒想到還是被拒絕了。 小公主很失望,同在寧壽宮的十阿哥找她玩耍她也不理不睬,看著十阿哥樂呵呵地玩著玩具,小丫頭癟嘴在一旁生悶氣,太后過來催他們吃點心,瞧見溫憲這模樣,不免又心疼了,舍不得她不高興,便吩咐乳母和宮女:“領公主去吧,別叫公主吵著她額娘就好,就說是我的意思?!?/br> 祖母的溺愛,養得溫憲眼里沒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樂滋滋地跟著乳母到額娘這里來,進門問得母親在弟弟meimei屋子里,跑著去門前,撲在門口剛要喊一聲額娘,就聽見母親在對meimei說:“jiejie來了你們又要鬧,吵得額娘頭疼,額娘陪你玩會兒就睡,不找jiejie了好不好?小宸兒要乖乖的,不能學得jiejie那么霸道?!?/br> 溫憲聽得怔怔地,后頭乳母跟上來,想問小主子怎么不進門,就見她轉身走下臺階,一屁股坐在臺階上,也不哭出聲就只是抹眼淚,小模樣實在可憐。 嵐琪聽得綠珠稟告說公主在外頭哭,很是莫名,問女兒幾時來的,綠珠說就剛才,她心里一唬,怕是自己兩句哄小女兒的話,叫她聽去了。 忙把meimei教給乳母,趕緊出來哄jiejie,出門就看到溫憲坐在臺階下,蜷縮著身子埋著臉,她的乳母宮女都對她沒法子,只會干站在一旁。 嵐琪走下臺階,坐到女兒的身旁,雖然剛才那兩句是她無心說的,聽著也沒什么錯,但對孩子來說,必然是傷害,她的閨女又那么驕傲,哪里聽得進這種話。 “地上多臟啊,那么漂亮的裙子要弄臟了?!睄圭鞔链僚畠旱难?。溫憲怕癢,扭著身體躲開,臉上掛著淚珠子,噘著嘴滿面委屈,抽抽搭搭地說:“額娘喜歡meimei,不喜歡我了?!?/br> 嵐琪哭笑不得,是她說錯話,只能由著女兒撒嬌,摟著她也哼哼唧唧,小丫頭提什么要求都答應,一遍遍地告訴她自己不會偏心jiejie或者偏心meimei,驕傲的小公主才算放過額娘了,很快忘掉了剛才的眼淚,跑回去和meimei玩耍,結果好容易安靜下來的溫宸被jiejie一鬧,倆丫頭嘻嘻哈哈半天都不肯安靜。 這下子真是鬧得嵐琪頭疼,相反胤禵和胤祥卻很乖,她擺脫倆丫頭來兒子們的屋子里,等他們乖乖吃了飯,摟著胤祥一道哄弟弟睡覺時,她自己也歪過去了。 原本環春幾人不想打攪她,誰曉得深夜里皇貴妃的病有了反復,嵐琪從夢中被驚醒,匆匆趕來時,玄燁正站在外殿發呆,見她來了,也只是說:“那么晚了,這里有太醫在,回去吧?!?/br> 皇帝這樣說,嵐琪就知道皇貴妃還不危險,往內殿探了探身子,見胤禛坐在榻邊,皇貴妃虛弱地看著他,母子倆正不知說什么,玄燁則在她背后說:“明日還是繼續停了胤禛的課,落不了這一兩個月的功課,可大概是他們母子最后的日子了?!?/br> 嵐琪點頭,悲傷得說不出話,玄燁則說:“朕也在他這個年紀失去了額娘,你要好好的,別再讓他失去一次?!?/br> “是?!?/br> “封后的事,你怎么看?”皇帝突然毫無預兆地問這句,嵐琪呆住,半晌才被玄燁拉開走遠,“一身鳳袍不足以讓她圓滿,朕知道?!?/br> 那一晚,四阿哥是伏在皇貴妃身邊一道睡的,外頭皇帝和德妃說了許久的話,之后圣駕回乾清宮,而她則守在外殿一整宿。隔天早晨四阿哥出來看到母親就坐在外面,心疼得責備宮女不盡心伺候,疲倦的嵐琪卻對兒子說:“我不放心?!?/br> 轉眼已在七月,天氣雖然漸漸涼爽,德妃卻因過于cao勞終于病倒也臥床兩三日,幸好只是小打小鬧的風寒,但也把玄燁和胤禛嚇得半死,面對丈夫和兒子的責備,她心里溫暖又愧疚,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好起來,能在他們看似堅強的心里也撐起什么來。 好在宮里近些日子很太平,榮妃比起嵐琪更有些手腕對付各種瑣事,還能挪出空來看望病中的嵐琪,姐妹倆有商有量,什么事都辦得穩妥。 幾日后,大阿哥福晉又產下一女,雖是喜事,可惠妃的失望可想而知,宮里也并未添多少歡喜。 承乾宮中,一清早召集太醫,現下已經散了,宮里人一驚一乍已經習慣,皇貴妃平穩后就都能歇口氣。此刻嵐琪正在偏殿進幾口清粥,看到有宮女抱著幾件碩大的東西往內殿里去,她趕緊漱了口跟過來,便見里頭鋪張開,那長長的包袱里是一架古琴,她們三五下擺好了琴架,輕輕將琴安置其上,朝榻上皇貴妃說:“娘娘,琴找出來了?!?/br> 嵐琪的記憶恍然回到多年前,這些年她竟不知不覺淡忘了,從前承乾宮的琴聲那么動聽,她從鐘粹宮聽到永和宮。昔日心癢也想學琴,陪著太皇太后在園子里避暑時,太皇太后找來師傅教她,學成之際在太皇太后和太后跟前獻過藝,她轉身就把琴沉了,說再也不彈琴,因為彈琴,是宮里彼時的佟貴妃才能做的事。 曾經她羨慕皇貴妃會彈琴,這些年羨慕覺禪貴人會打扮,可她從來不愿在皇帝面前重復這些事,獨立而自信地守護自己的愛情,只讓玄燁喜歡最原原本本的烏雅嵐琪。 對于皇貴妃而言,彈琴曾是她最厭惡的事,那是她特意學來哄皇帝高興的,即便當時當刻能哄得皇帝高興,心里還是會怨懟,怨懟皇帝喜歡的是琴聲,而不是她。玄燁甚至親口對她說過,承乾宮里若是沒了琴聲,外頭的人就該擔心了,她要好好維護承乾宮的恩寵和體面,不能讓外祖家擔憂。 那大概,是她聽過最傷人的話,比溫貴妃陷害她毒害皇嗣時玄燁氣急撂下的重話還傷人,她的表哥,仿佛從來就沒真正喜歡過她這個表妹。 好在她之后多年的真心付出有了回報,不論是男女之情還是表兄妹的親情,算上四阿哥,算上她這些年的地位和恩寵,皇帝終究沒有辜負她。纏綿病榻之后,玄燁不僅沒有半分嫌棄,更一點一滴呵護著她即將消失的生命,好像不愿她在人世間留下任何遺憾。 “會彈琴嗎?”皇貴妃看到嵐琪站在門前,虛弱地笑著說,“我突然想聽琴?!?/br> 皇貴妃之外,宮內似乎無人喜好彈琴,皇帝也極少在承乾宮以外的地方聽琴,不知旁人是怎樣的心思,在嵐琪,全因這是皇貴妃才能做來博皇帝高興的事,她對此止于神往。 “聽說你學過?”皇貴妃問。 嵐琪淡淡道:“很多年前的事,嬪妾幾乎都忘了,這些年連琴弦也不曾碰過,一定都忘了?!?/br> 皇貴妃卻虛弱地笑著:“試試看呢?興許記在骨子里,手碰到了琴弦,自然就記起來?!?/br> 嵐琪不愿她失望,含笑應下,在琴凳上端坐,稍稍調整了姿勢和距離,果然如皇貴妃所說,坐下來了就一點也不覺得陌生,初學時千百遍反復的動作,早就刻在骨子里了。 揚手,將纖纖玉指撫過琴弦,卻只聽得悶悶一響,嵐琪愣了,皇貴妃也愣了,她沒再敢碰琴弦,半晌皇貴妃苦笑:“弦松了,不成調了?!?/br> 皇貴妃不記得自己幾時起不再彈琴,至少病重這兩年,不曾碰過,現在她不再需要刻意做什么討皇帝喜歡,可如今,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皇上終究是喜歡聽琴的,只是他聽我彈琴,總有幾分變了的味道,他心里明白,我更明白?!被寿F妃喘了口氣,慢聲細語地說,“你若不嫌棄,這把琴送給你,將來我不在了,你好彈琴給他聽?!?/br> “嬪妾當年學琴后,就將太皇太后賞賜的古琴沉湖,決定再也不彈琴?!睄圭髌届o地說,“您的琴,嬪妾愿意收藏,更是嬪妾的榮幸??蛇@宮里將來或許還會有人為皇上撫琴,但一定不是嬪妾?!?/br> 皇貴妃苦笑:“何必呢? 將來我都不在了?!?/br> 嵐琪虔誠地望著她,眼中微微含淚:“可您為什么要離開呢?” 幼稚如孩童的話,是她的肺腑真言,曾經的恨和怨,都過去了,皇貴妃這些年對胤禛的付出,對皇帝的付出,甚至對嵐琪的種種幫助,足以讓她的生命被珍視,也并非一個人對誰付出了什么才值得被珍惜,而是她自身很努力地活著,誰都能看在眼里。 可天妒紅顏,那么美麗而驕傲的女人,就快要消失在這紅塵里。 “我阿瑪和我的兄弟們,將來會繼續扶持胤禛,這一點你無須擔心,即便我不在了,也抹不去他曾經在我膝下承歡的事實,四阿哥一輩子都還是皇貴妃的養子,如今的人要記一輩子,將來還會被載入史冊,世世代代的人都會這樣看他?!被寿F妃慢悠悠說了很長一段話,凝神靜氣緩過一陣子,繼續道,“只可惜,我不能給他一個做了皇后的養母,你的出身無法改變,可我明明能給他更多,卻來不及,做不到了?!?/br> 嵐琪靜靜地說:“四阿哥自己,會好好爭口氣?!?/br> 屋子里卻好一陣寂靜,不知是皇貴妃累了說不動了,還是兩人相顧無語,嵐琪想著要不要讓人找琴師來調一調琴弦,低頭又細細看這架琴時,皇貴妃突然說:“將來哪怕你不能站在孩子的一邊,也別扯他的后腿,他若不爭是他沒出息,他若要爭你不能偏心。你還有十三、十四,你一定不能像我對他那樣全心全意,就當是我的遺命,你若聽得,就好好遵守?!?/br> 嵐琪望著她,不知該接什么話,皇貴妃到這一刻還是沒有放棄,是她太看重胤禛和他的將來,還是她骨子里的驕傲容不得她對此放棄,可一個行將離開的人說得這些話,自己說不得呀,她怎么能口口聲聲說,支持兒子將來去爭? 皇貴妃轉過臉看著嵐琪,病入膏肓的臉蒼白無血色,晨起青蓮給畫了淡淡的胭脂,可那妝容卻好像浮在表面,反而更夸張地顯出她的憔悴,此刻長眉緊蹙瞪著雙眼,死死地等著嵐琪的回答。 嵐琪的手不自覺地壓在了琴弦上,沉悶的一聲嗡響后,終于聽得她的聲音說:“嬪妾記下了?!?/br> 皇貴妃眼底總算露出幾分欣慰,又不放心似的重復:“不要偏心你的小兒子,他不缺誰愛護他,可胤禛的缺憾太多了,不是看起來有兩個額娘就那樣好的,你明白嗎?” 皇貴妃對于四阿哥偏執的愛,曾一度讓嵐琪擔心愛之太深會物極必反,如今尚未發生類似的事,她已將不久于人世,但此刻一句句話,仍舊讓她揪心。她的確無法像皇貴妃這樣專注地對待胤禛,自己的人生里,還有許多事許多人占據她的心,可對皇貴妃而言,四阿哥仿佛就是全部。 某一瞬她會罪惡地想,皇貴妃若健健朗朗地活下去,對四阿哥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此時佟嬪進門來,嬌弱的人前些日子也累得病倒,被皇貴妃打發回儲秀宮休養,此刻見她依舊滿面病容,大概是聽說早晨又召集太醫,才強打精神趕過來。 “jiejie怎么想起彈琴了?”佟嬪笑著說,已在深宮數年,臉上仍未脫往日稚嫩的氣息,拉著jiejie的手說,“您想聽嗎?我彈給您聽,倒是有好些年沒碰過了,不知彈得好不好?!?/br> 嵐琪笑道:“琴弦松了,我讓樂師調一調,meimei的技藝一定比我強,等調好了琴弦,你來彈給娘娘聽?!?/br> 佟嬪含笑點頭答應:“勞煩您了?!?/br> 嵐琪起身喚宮女將琴搬出去,再找樂府琴師來調整琴弦,那些事自有下人去做,她則還要應付六宮瑣事,空暇時會來看一眼皇貴妃,或是佟嬪陪伴,或是四阿哥陪伴,不同以往的是,他們誰也不是悲戚戚的。 佟嬪即便精神不大好,自早些日子愛哭后,近來總是笑呵呵地陪在jiejie身邊,比任何時候的她都要堅強些,嵐琪私下問過,背過jiejie,做meimei的才紅著眼睛說:“她看著我笑,才能安心地走?!?/br> 和十一年前不同,皇貴妃沒有纏著嵐琪說她放心不下meimei,除了一遍遍叮囑四阿哥的事之外,她沒有過分地托付自己照顧她的meimei,而佟嬪也不似當年溫妃的不經事,平時看著柔弱沒主心骨的meimei,眼下卻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嵐琪想,當初鈕祜祿皇后,是對家族失望了才會覺得meimei來日無所依嗎?皇貴妃卻依舊信心十足地告訴自己,她的父親兄弟們,會繼續扶持四阿哥,對四阿哥如是,那的確對佟嬪來說,往后有家人可以依靠,的確不需要嵐琪這些妃嬪來照顧。 之后兩天,皇貴妃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太醫漸漸就叮囑承乾宮的人不必熬湯藥,皇貴妃已經送不下任何湯水食物,只是還維系著一口氣,仿佛生命對人世最后的留戀。國舅府家眷已悉數入宮探望過,那悲戚戚的場面嵐琪沒有去看,見不得白發人送黑發人,昔日送走胤祚的痛,她不想再記起來。 初八這日,嵐琪原就知道要發生什么,早些天玄燁就和她說定了,因即便是皇帝一意孤行的事,也不是隨口說一句話就能成,緊趕慢趕要在今天宣布,可嵐琪不在承乾宮也不在永和宮,沒來由地召見許久不入宮的meimei來,和她一道在咸福宮看望溫貴妃。 溫貴妃現在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從最初的瘋瘋癲癲無法控制,到如今真正像個孩子似的,雖然大人的身子承載孩子的心智思維看著有些瘆人,但她依賴冬云,聽冬云的話,連冬云都說現在很省心,比不得早些時候每天打仗似的,貴妃好像真的回到孩提時候,特別好照顧。 嵐瑛從宮外帶來精致的點心,從前哪兒輪得到她送東西給貴妃吃,只怕連咸福宮的門都進不了,但現在孩子一般的人卻會歡歡喜喜地說聲謝謝,捧著點心匣子和冬云依偎著,挑選幾塊喜歡的分給她,然后自己美滋滋地安靜地坐著吃。 冬云把溫貴妃打扮得干凈整潔,簡單的服飾也不失貴氣,她靜靜地坐著時,完全看不出是個癡傻了的人。 此時咸福宮里當差的太監從外頭聽了熱鬧回來,獻寶似的告訴德妃娘娘和福晉說:“娘娘,皇上剛在早朝時宣布,要冊封皇貴妃娘娘為皇后?!?/br> 嵐琪想起前幾天皇貴妃自責來不及給胤禛一個做皇后的養母,彼時她不敢擅自透露皇帝的決意,而今她已經神志不清,卻真的成了皇后。 是日,皇帝諭禮部,奉皇太后慈諭,皇貴妃孝敬性成、淑儀素著,鞠育眾子、備極恩勤。今忽爾遘疾、勢在瀕危,予心深為軫惜,應即立為皇后,以示褒寵。 消息一出,前朝后宮嘩然,皇帝十多年不肯再立新后,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趕著皇貴妃最后一口氣冊立了皇后,誰都知道就算這天大的喜事也拉不回皇貴妃的命,難道真如圣諭中所說,僅僅為了以示褒寵? 縱然如今后宮之中無人能與皇貴妃爭奪中宮之位,可那個位置空著,就不會有事,現下突然有了主人,對于后宮對于諸位皇子而言,完全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夜之間,四阿哥就成了嫡子嗎? 這個嫡子的身份,多少有些尷尬,旁人不愿承認,可皇帝也不會特別出言否認,不被承認也不被否認的事,到底該怎么算? 初九,圣旨下,立皇貴妃為后,皇帝遣官告祭天地、太廟,并頒詔天下。后宮之內,六宮大妝著朝服集結于承乾宮,隔著內殿跪拜新皇后。 貴妃有疾缺席,四妃為首率領六宮,嵐琪與惠妃、宜妃和榮妃并肩而立,禮畢時,忽聽宜妃冷幽幽說:“這樣一來,四阿哥成了嫡皇子了嗎?” 這話自然是沖著德妃來的,皇貴妃,不,皇后一倒,四阿哥將重新回到她膝下,可她明明只在妃位,四阿哥的身份,到底該怎么算? 所有人都在想這個問題,但惠妃精明不會貿然開口,榮妃則根本不在乎,其他諸人不敢在此時此刻胡言亂語,只有宜妃那改不掉的性子,當面就這么說出來了。 嵐琪朝她看了一眼,掠過冷漠的目光,撂下一眾人徑直就往內殿去,其他女人們穿著隆重的朝服,比平日更自知妃嬪的本分,都老實地守著自己分寸,且看幾位娘娘如何行動再跟著做。 惠妃道一聲:“皇后娘娘有德妃照顧,咱們也不必留著了,人多吵哄哄的,一會兒皇上也要來,現在也不必見我們?!?/br> 榮妃沒有異議,兩人要走時,宜妃大搖大擺地從她們面前過,一路冷笑說:“誰被她伺候也真夠倒霉,鈕祜祿皇后、太皇太后,現在輪到咱們新皇后了,她送走一個又一個,真不知道是她的福氣,還是旁人的晦氣?!?/br> 這般口無遮攔的話,眾人都聽得心頭一驚,要命的是,皇帝竟然在此刻出現。不知他幾時來的,只見后頭答應、常在分立兩側給宜妃讓路,赫然就見皇帝出現在了門前,保不定方才宜妃那句話,皇帝也聽得真真兒的。 所有人都臉色煞白,宜妃更是一口氣差點提不起來,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但見圣駕緩緩入內,榮妃拉她一把讓在邊上,皇帝毫無表情地從眾人面前走過,看似沒聽見宜妃方才的話,可這不同尋常的不近身都能感覺到的怒意,明擺著皇帝就是聽見了。 圣駕隱入內殿,外頭的人都松口氣,宜妃更是腿軟直接要摔下去,好在榮妃拉住了,在她耳邊說:“現在什么事都沒有,你就好好走出去,真再鬧出什么動靜,你不要腦袋了?” 宜妃嚇得魂不附體,桃紅帶著宮女上來攙扶,主仆幾個顫顫巍巍地走出承乾宮,眾人將散時,惠妃嘆息道:“她總有一天要吃虧,就是不懂禍從口出的道理?!?/br> 榮妃不言語,惠妃卻突然抓了她的手,眼圈兒微紅看似十分真誠:“jiejie可要好好的,過去的姐妹不剩下幾個了,皇貴妃這樣后面來的,都要……” 榮妃卻冷靜地說:“是皇后娘娘?!?/br> 惠妃苦笑,悲傷的情緒瞬間散了,松開榮妃的手說:“到底又有皇后了,可再往后呢?會是她嗎?” 兩人目光相接,榮妃明明懂惠妃話里的意思,卻裝作糊涂,自顧自地說:“還有許多事要準備,少陪了?!?/br> 兩人在承乾宮門前分開,各自往各自殿閣的方向走,昔日交心互相依靠的姐妹,早不知在哪條岔道口越走越遠,惠妃已經上了條不歸路,榮妃則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著未知的路。 但近些年榮妃對自己的未來越發看得清楚,她明白自己若沒有出現在慈寧宮,沒有被太皇太后調去乾清宮,她可能一輩子都會是個宮女,可嵐琪不同,她的命數,仿佛不論在哪個角落,都注定有一天會走到這里。 承乾宮內殿里,嵐琪坐在床沿上,正輕輕給昏迷的皇后擦手勻面,皇后還有氣息尚存,仿佛只是安寧地睡著,沒有病痛沒有辛苦,就是不知幾時醒來,更可惜她對于自己已然入主中宮的喜事,絲毫不知。 “娘娘的皮膚還很好呢?!睄圭鞣畔禄屎蟮氖?,看著她安寧的面容,只可惜健康的人這般沉睡,臉上必然會微微浮起好看的紅暈,可皇后依舊蒼白如紙,還有灰蒙蒙的暗沉。 青蓮端著水盆在邊上,聽德妃娘娘這樣說,淡淡笑著:“主子一向很愛惜肌膚,太醫時常被找來幫忙鉆研護膚的門道,奴婢收了好些主子用過的方子,之后也給德妃娘娘您試試吧?!?/br> 嵐琪摸摸自己的臉頰,玩笑道:“我是不是看起來很粗糙?” 青蓮慌了,忙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是……” 可嵐琪卻握了她的胳膊,溫和地說:“由我來說這樣的話,太僭越太自以為是,可娘娘現在不能言語,恐怕有話想對你說也說不出口。青蓮,這些年照顧皇后娘娘照顧四阿哥,都是你的功勞,我替娘娘對你說聲謝謝,將來四阿哥還要托付給你,可好?” 青蓮剛才還笑著,瞬間便眼眶通紅,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落到她捧著的水盆里,她晃了晃腦袋道:“若主子能不走,奴婢哪怕一輩子不聽這句話也好?!?/br> 玄燁從門前轉要身走,方才的一幕都看在眼底,也因此更恨宜妃那句話。嵐琪從前撒嬌發脾氣說憑什么總讓人編派她嘲諷她,皇帝一直不曾親耳聽見類似的話,總覺得不痛不癢,總覺得可以無所謂,可今天聽宜妃堂而皇之地說出來,甚至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出來,他才意識到流言之禍的重要性,虧得嵐琪能那樣大度地笑看風云,只一句話,他就受不了了。 門前有人進來,方才也在殿內一道行禮的佟嬪已經換下了厚重的朝服,宮女跟在她身后,抱著琴抬著琴架,玄燁不解,佟嬪上前行禮道:“皇后娘娘想聽琴,娘娘的琴擱置久了,這兩天讓琴師調好了,臣妾也在儲秀宮練了幾次,正想彈琴給娘娘聽呢?!?/br> 玄燁神情黯然,沉沉地說:“她昏迷著,也聽不見?!?/br> 佟嬪卻堅強地笑著:“娘娘有心要聽,夢里也能聽見?!?/br> 可惜她的堅強繃不住多久,說完這句就鼻尖泛紅、淚眼汪汪,玄燁心疼她,挽了手道:“你jiejie不在了,朕不會讓旁人欺負你?!?/br> 佟嬪吸了吸鼻子說:“臣妾不會讓人欺負,臣妾不會給jiejie丟臉?!闭f罷這句,朝皇帝福了福身子,領著宮女進去。 里頭些許動靜后,宮女們都退了出來,玄燁坐在一旁,但聽得琴聲叮叮咚咚傳出內殿,琴音里的活潑朝氣一改承乾宮陰郁許久的氛圍,連屋外宮女太監都停下手里的活引頸而聽。 玄燁覺得琴音似曾相識,但他從未聽佟嬪彈過琴,只在那一年遠遠看端坐湖中央的嵐琪撫琴。 四阿哥踏著琴聲而來,見父親端坐一側,上前來行禮,玄燁見他手里拿著書,問是不是去了書房,胤禛垂首應:“額娘一直說,兒臣念了那么多書,卻從沒給她講過什么故事,額娘喜歡孫猴子的戲,總說想聽全本的《西游記》,但那是兒臣不能看的書?!彼f著話,下意識地把書往身后藏了藏,他并沒有去書房,是小和子弄來這書給他的。 皇帝面色凝肅,似不在乎他手里拿了什么,而是道:“你該改口,叫皇額娘?!?/br> 胤禛一愣,抿了抿嘴點頭道:“兒臣記下了,皇阿瑪,兒臣現在能不能去給皇額娘念故事?” 玄燁卻搖頭道:“聽故事哄得她一樂,不如背正經書讓她高興,你有做孩子的孝心,皇阿瑪很欣慰,可你不懂父母的心?!?/br> 四阿哥不明白,但見父親伸手從他身后抽走了那幾本好不容易得來的書,父親卷了書敲敲他的腦袋說:“去背來何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解釋給你皇額娘聽?!?/br> 胤禛愣著沒動,卻見父親稍稍動怒,起身把他往門外推,嚴肅地說著:“隨便你去書房里找哪個,背出來弄明白了再回來?!?/br> 此刻青蓮匆匆從內殿跑出來,見皇帝還在這里,歡喜地說:“萬歲爺,娘娘醒了?!?/br> 玄燁聞聲就要進去,又見四阿哥也要跟著,竟駐足責備:“朕說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 四阿哥愣著,紅唇微動想說他要見額娘,可父親威嚴如山他不敢違逆,兩邊僵持不過須臾,外頭聽著動靜的小和子,趕緊冒死進來,把四阿哥拉出去了。 青蓮不知父子倆鬧什么,但四阿哥一走,皇帝便往屋子里來,正見嵐琪和佟嬪恭恭敬敬地在榻前向皇后行大禮,皇后平靜地看著她們,眼底淡淡有幾分笑意。 玄燁收斂心思,大步走進來,指了指佟嬪道:“還是你meimei有法子,幾首曲子就把你喚醒了,你這是要睡到什么時候,朕擔心極了?!?/br> 皇后不知是沉睡之后養足了精神,還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眼中熠熠生輝,笑道:“皇上,臣妾是皇后了?” 那邊佟嬪已去端來金冊寶印,雖然皇后病重不能參加任何儀式,但一應冊封皇后該有的禮數都沒落下,玄燁握著她的手去觸摸皇后之寶,她眼底的笑意那樣幸福而興奮,唇間反復地說著:“臣妾終于是皇后了?!?/br> 不久玄燁讓佟嬪收起金冊寶印,嵐琪輕輕拉了拉佟嬪,示意她們該退出去,玄燁沒有在意,皇后眼中也滿滿只有她的表哥,只見玄燁將手里幾本書放在她面前,嗔怪著:“趕緊好起來管管你的兒子,弄來這閑書說要給你講故事,到底是真心給你講故事還是自己不學好?這一回朕饒過他了,下一回可要拖出去打板子,你若舍不得的,病好了好好教他?!?/br> 皇后嬌嗔:“表哥還拿我當meimei哄呢?我可好不了了?!闭f著伸手抓了玄燁的手掌,她的手太纖細,兩只手才剛剛捧住丈夫一只手,看著他厚實的手掌說,“不要太苛責我的兒子,她是德妃千辛萬苦生,是我含辛茹苦養,長大成人不容易,哪怕你將來不喜歡他,也不要欺負他?!?/br> 玄燁含笑道:“朕答應你?!?/br> 皇后心滿意足,眼中微微含淚,忽然又笑著問:“皇上心里,喜歡我多一些,還是喜歡烏雅嵐琪多一些?” 外殿中,嵐琪和佟嬪靜靜分坐兩邊,皇帝在里頭待了整整一天,她們在外面也坐了一整天,皇帝再出來時,四阿哥也從外頭回來,孩子倔強地徑直跑到父親面前說:“皇阿瑪,我背好了?!?/br> 玄燁道:“你皇額娘睡著了,去陪著她,別吵她?!?/br> 四阿哥面色如紙,匆忙跑進屋子,但見皇后還有氣息,的確是安睡而非已經去了,才松了口氣似的,坐在床沿抓著她的手,再也不放開。 圣駕要回乾清宮,嵐琪和佟嬪相送到門外,玄燁吩咐她們:“今晚別走了?!?/br> 兩人會意,皆不言語,皇帝要走時,佟嬪突然哭道:“皇上處理了朝政,早些回來,jiejie她等著您?!?/br> 圣駕離去,佟嬪突然崩潰,放聲大哭,身子墜落在地上,周遭的宮女太監皆垂淚。 這一夜,承乾宮燈火通明,皇后卻安然沉睡了一整晚,翌日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入承乾宮,病榻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睛,看到胤禛伏在身邊睡著了,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孩子很警醒,立時睜開眼睛,開口便道:“皇額娘,您醒了?” 皇后聽得這聲“皇額娘”很是欣慰,頷首剛要開口時,外殿有琴聲傳來,隱隱聽著和昨日夢里的一樣,她安心地一笑,又看著胤禛說:“一夜沒睡,累不累?” 兒子搖了搖頭,不大服氣地說:“皇額娘,皇阿瑪要我跟您解釋,什么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已經都弄懂了,這就背給您聽?!?/br> 皇后卻笑:“誰要聽那些東西,老早每天聽你背書,其實我腦殼兒可疼了?!彼噶酥刚磉吇实圩蛉樟粝碌摹伴e書”說,“給我念念?!?/br> 胤禛應著,伸手抓起書來,俯身到母親臉旁邊時,突然聽得她問:“兒子,你想不想做皇帝呀?” 四阿哥一愣,抓著書茫然地直起身子,皇后又自言自語地說:“可惜皇額娘幫不得你了,兒子,你自己要爭氣啊?!?/br> “皇額娘……”四阿哥喚了她一聲。 “念書吧,我喜歡聽孫猴子的故事?!被屎笸蝗晦D回了話題,笑呵呵地看著胤禛。 四阿哥點了點頭,隨手翻開幾頁,朗聲念道:“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眾猴慌忙羅拜道:‘大王為何煩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兒遠慮,故此煩惱……’” 內殿門前,佟嬪靜靜而立,身后是德妃娘娘輕撫琴弦,屋內是四阿哥朗聲念書,她的目光停留在jiejie的身上,琴聲書聲里,看見她幸福含笑,慢慢地閉上了雙眼,佟嬪的身體倚著門框滑下去,捂著嘴悶聲哭著:“jiejie……” 乾清門外,皇帝正臨朝聽政,梁公公匆匆跑來,伏地痛哭:“萬歲爺,皇后娘娘薨了?!?/br>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十,皇后佟佳氏香消玉殞,史無前例,她只做了一天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