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后宮叫德妃.2_第二章 荷花池沉琴
此時外頭轟隆隆響雷,毫無預兆的一場大雨傾盆而下,遠離紫禁城的行宮內,也同樣落了這一場大雨。園中湖內烏泱泱地養著荷花,雨珠子砸在荷葉上,噼噼啪啪急促凌亂,可這樣令人煩躁的聲音里,卻有古琴悠揚沖破雨幕,絲毫不被雨聲影響。 裕親王福晉和恭親王福晉頂著雨來瞧瞧太皇太后這邊的光景,走過曲曲折折的水橋,雨落荷葉的凌亂里隱約聽見古琴,恭親王福晉哎了一聲:“德嬪娘娘哪兒是來伺候太皇太后的,自己見天地在那里彈琴,她是來休養的,咱們才是來伺候人的?!?/br> 裕親王福晉遠遠瞧過去,水橋那頭連著一間矗立在水中的亭子,四周紗簾已經被大風雨水摧殘得卷成細條子,往日隱隱約約在里頭的人,此刻清清楚楚能看得見,裕親王福晉笑道:“德嬪娘娘答應了太皇太后要學成了彈給她聽,每天苦練,但手頭活計也沒少做,不然咱們哪里有工夫去歪著歇午覺?” 恭親王福晉懨懨地說:“我是想她若沒這么閑,咱們也不必在這里應景了,我惦記家里頭呢。我一出門那些狐媚子不定怎么勾引王爺,家里頭指不定已經鬧翻天了呢?!?/br> “你聽嫂子一句話,別管那些事,不然真惹急了常寧,你有什么好果子吃?”裕親王福晉看得開些,拉著弟妹繼續走,勸她說,“咱們倆都沒用,守不住自己的爺,讓小蹄子們爬在頭上,可那又怎么樣,咱們終究是一家主母,那些人不過是奴才,王爺過幾年又會喜歡新鮮人,她們也猖狂不了多久,可一家主母總是你我,誰能替代?” 恭親王福晉卻說:“可心里總不是滋味,胸前日日堵著一口氣,活得沒意思?!?/br> 兩位福晉從這邊過去,遠處亭子里撫琴的嵐琪也瞧見了,但這會兒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誦經,去了也見不著人,再過半個時辰才能好,所以她才動也不動地繼續撥弦,說等風雨停了再走不遲。 自來了園子里聽見這邊琴師彈琴,自己無意中在太皇太后面前漏了嘴說也想學,老人家竟就成全她,還下令說要學就學好了,回頭好彈給她聽聽。嵐琪便下了苦功夫好好用心學,連琴師都夸贊德嬪悟性高。她心想自己長年累月聽佟貴妃彈琴,自然是無師自通,也懂了些許音律。 三月中旬來,轉眼兩個月,德嬪十指都磨過一層皮了,如今指尖拂過琴弦越來越得心應手。剛開始磕磕巴巴還被太皇太后嘲笑過,如今一口氣能彈出完整的曲子,老人家很高興,更不要她伺候那些瑣碎的事,讓她用心好好學,說能靜心養神,是好事。 此時環春把自己的衣裳脫下來給嵐琪搭一搭,嵐琪推手說不要,大熱天的叫雨水沖一沖暑氣才舒服,手里輕輕拂過琴弦,卻若有所思地說:“不曉得承乾宮這兩個月是不是時常彈琴,不過等我回去就不能彈了,貴妃娘娘聽見了一定會生氣的?!庇植恢胫裁?,似自言自語說,“四阿哥若是也常常聽貴妃彈琴,一定喜歡,真想讓他也能聽我彈一次?!?/br> 雨聲大,主子說什么環春聽得并不真切,只是瞧她臉上好端端地悲戚起來,就笑著哄她:“主子是不是想皇上了?” 嵐琪瞪她一眼,又羞赧地笑道:“當然想了,難道我還不能想一想?” 環春笑道:“聽說皇上這些日子都只在承乾宮和咸福宮幾處,沒有新得什么人喜歡,主子心里是不是很高興?” 嵐琪揚起下巴,笑容滿面地說:“你猜?” 這句玩笑過后兩天,連日大雨終于見晴,紫禁城里的暑氣也被沖刷得干干凈凈。難得兩天清爽日子,佟貴妃便又勾起了戲癮,在承乾宮擺了兩天的戲請六宮觀賞。玄燁當然沒有異議,夏日煩悶本就沒什么樂子,她們能高興一回也好。 而宜嬪入夏后漸漸能走動,連著兩個月給乾清宮送羹湯無一日缺席,皇帝也不是沒記在心里,便讓李公公傳旨說她不必再靜養。太皇太后那里自然也是皇帝去稟告,故而這天佟貴妃請客看戲,她和郭貴人就帶著小公主一起來了。 宜嬪許久不出門,但私底下讓桃紅廣施恩惠,那些低位分的宮嬪還是愿意和她親近。再者恪靖公主嬌俏可愛,四阿哥很喜歡,嘴里一直喊著“meimei、meimei”地圍著乳母轉悠,貴妃見兒子高興她自然也高興,對著郭絡羅氏姐妹倆,倒也客氣了許多。 眾人熱熱鬧鬧地看戲,竟是誰也沒察覺,覺禪氏打扮得清清爽爽地也來了,安靜地坐在席末,直等眾人都散了,宜嬪和郭貴人才看見。 在外頭人多郭貴人不好發作,氣哼哼地往翊坤宮走,一進門宮門還沒合上,郭貴人就沖過來把她推在地上罵:“我出門時有沒有關照過你別亂跑?你去承乾宮干什么,長得狐貍精似的臉,你就不怕貴妃把你撕爛了?” 覺禪氏卻自己慢慢爬起來,平靜地應答說:“貴妃娘娘那日來人發請帖時臣妾也收到了,貴妃娘娘邀請臣妾去,臣妾不敢不去?!?/br> “屁話!”郭貴人越發口無遮攔,不干不凈的話也沖口而出,知道打臉不好,一腳踹在她腿上,覺禪氏朝后一仰就跌下去,只聽郭貴人罵罵咧咧著,“賤人,你也配讓貴妃娘娘邀請?你信不信我剁了你的腳?” 覺禪氏伏在地上,稍稍抬頭,就見門前有人進來,她再低下頭,唇邊露出一抹笑容,便聽見李公公尷尬地問:“這是怎么了,郭貴人生這么大的氣?” 之后就聽見慌慌張張的聲音,宜嬪和郭貴人急匆匆趕過來,說著:“臣妾參見皇上?!?/br> 覺禪氏心中很安逸,下午宜嬪和郭貴人走后不久,她想趁機去一趟針線房要些東西時,遇見乾清宮來的奴才,說皇上等戲散了要來這里坐坐,她滿口答應回頭會稟告宜嬪知道,但轉身就不去針線房了,自己打扮周正跟著來看戲,算著時辰搏一搏,若是皇上能撞見這一幕,是她的運氣,若撞不見,她之后還另有打算。 上天庇佑,皇帝在說定的時辰來了,剛才郭貴人那些不干不凈的話,大概也已污了圣聽。 “沒事吧?”覺禪氏正想著這些,胳膊突然被人扶住,皇帝那不怎么熟悉但也不陌生的聲音響起來,正在問自己,“還能起來嗎?” 覺禪氏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渾身顫抖著從地上站起來,稍稍抬頭看了一眼圣駕。 玄燁也是頭一回仔細看這個女人,入目的美色讓他不自禁皺了皺眉,沒想到他的后宮里,竟還有如此絕色佳人。 “萬歲爺,這位是翊坤宮的覺禪答應?!崩罟妰扇硕笺蹲?,忙插進來一句,他這一說,覺禪氏也回過神,趕緊屈膝行禮,口稱萬歲。 玄燁看看她,又轉過去看看一臉驚恐的宜嬪姐妹,方才進門親眼看到郭貴人張牙舞爪的樣子,那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臟話聽得他好生厭惡。早前聽說郭絡羅氏脾氣壞還以為是小性兒,從前伺候在身邊時瞧著大大咧咧很活潑,也沒覺得不好,之后屢次三番地遇見,眼下是徹底寒了心。 宜嬪知道局面無法挽回,只有認栽,俯首道:“臣妾沒有管教好自己宮里的人,請皇上恕罪,臣妾往后一定好好約束郭貴人,再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br> 玄燁冷然道:“你約束了那么久,也不見效,還是讓她好好在屋子里反省,正好天熱也不必出門走動,往后就在自己的殿閣里,暫時不要出門了?!?/br> “皇上……”郭貴人驚呼,可一下就被jiejie摁在地上呵斥:“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玄燁懶得看這些,轉身就要走,才動了腳,又轉回來對地上的覺禪氏說:“貴妃那里明日還有戲,喜歡就去看吧?!?/br> 覺禪氏伏地叩拜,什么話也沒有說?;实劢K于轉身走了,聽見外頭有動靜,似乎是去承乾宮,這邊所有人都癱在地上,個個熱得一身汗,郭貴人脖子下的衣襟都濕透了。 覺禪氏扶著香荷爬起來,朝宜嬪行禮后,就回后院自己的屋子去,可進門才坐下,還不等香荷送一碗涼茶來,就有急促的腳步聲和著罵罵咧咧的聲音往這里來。覺禪氏才起身,就見郭貴人領著手下的宮女沖進來,她厲聲呵斥著:“我的首飾不見了,指不定是你這里的宮女偷偷摸摸拿走了,給我搜?!?/br> 說是搜東西,幾個宮女卻是又摔又打,瓶瓶罐罐都摔得滿地,香荷過來要護,被郭貴人反手一巴掌打在地上,就呵斥小太監拖出去打。覺禪氏被一個宮女拉著也護不得,可她轉頭竟瞧見一個宮女在翻她的柜子,拿出了容若給她的鐲子,立時瘋了似的要撲過去。 如此激烈反常的舉動勾起郭貴人的好奇,讓宮女死死拖住她,自己過來打開盒子看,竟是一只不值錢的假玉鐲,冷笑道:“這不值錢的東西你也要,下賤?!?/br> 應聲那鐲子就被狠狠摔在地上裂成幾段,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音,覺禪氏的魂都被掏空了似的,整個人軟下來跌在地上,看著那只斷成幾節的鐲子,竟是連哭也哭不出來。 “下賤東西,我的首飾一定是你這里的人偷的,明日我再來搜,看你拿不拿出來?!惫F人氣得渾身發抖??伤捯舨怕?,抬頭要走時,地上的覺禪氏突然躥起來,順手掄起被掀翻在地上的炕桌就朝郭貴人的頭上砸過來。那炕桌雖不是上等楠木之類,也結結實實是木頭做的,虧得孱弱的女人能雙手掄起來,而這一下照死里砸的勁頭,郭貴人本能地抬手擋,竟是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似的,一陣劇痛襲來,腦袋一轟,當即就昏厥過去了。 宮女們都看呆了,但見覺禪氏拖起炕桌又要掄時,才七手八腳來拉開,再有人去前頭稟告宜嬪知道。桃紅急紅了眼來說要鬧出人命了,宜嬪卻淡定地喝著茶,冷冷地說:“該勸的我都勸了,她自作孽,別弄得我也一身臟?!?/br> 皇帝走后,眼看著meimei沖去后院要收拾覺禪氏,當時她腦中閃過的念頭不是阻攔,而是巴不得她們兩敗俱傷,好讓她這里自此清凈。那一瞬什么親情骨rou,都比不過皇帝失望厭惡的眼神讓她心痛欲碎。 可不論宜嬪如何冷漠,事情的確是鬧大了,李公公那兒聽說后愁得唉聲嘆氣,跟著榮嬪和惠嬪趕過來瞧光景。因郭貴人的手臂重傷骨折,而覺禪氏的屋子也被砸得稀爛,這事兒真是難說誰對誰錯。 榮嬪不想管閑事,要去承乾宮讓佟貴妃做主,自己好推開些責任??苫輯迓犝f皇帝來過的事,眼珠子一轉,對榮嬪說:“貴妃娘娘難得幾天心情好,弄這些事讓她做主,她心里還不記恨你?好歹沒出人命,皇上也一早下旨讓郭絡羅氏閉門思過,就繼續讓她閉門思過吧。不過覺禪氏是不能住在這里了,不如我領回去?!?/br> 榮嬪嘴上不說,心里直冷笑,惠嬪如今的算盤越撥越利索,可也越撥越糊涂,敢情當別人都是傻子,你把人弄回去了,皇帝改日要想起來,還得問你,你現成的人情送過去,落得成人之美的好處。便盤算著要如何掐了惠嬪的念頭,但嘴上只是說:“你領回去便宜,可宜嬪臉上不好看,弄得她翊坤宮容不得人似的,還是問問她的好?!?/br> 榮嬪把事往宜嬪身上一推,惠嬪也不能強行帶人走。兩人來宜嬪的屋子要見時,桃紅出來擋駕說:“主子被郭貴人氣得病了,才喝了藥睡過去,知道兩位娘娘能做主,她暫時不想再過問,請二位娘娘不要念著郭貴人是她的meimei,照著宮里的規矩,該怎么樣就怎么樣?!?/br> 惠嬪和氣地笑道:“年紀輕,打打鬧鬧是常有的,誰還真計較呢。就是想來問問你家主子,覺禪答應看樣子再留下不好,宮里多的是地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讓她搬走吧?!?/br> 這樣桃紅倒有些尷尬,才說宜嬪睡下了,也不能立刻就回去問,正不知道怎么應答,方才跟過來后回去復命的李公公又回來了,大熱天的跑得一身汗,定是滿肚子怨氣,但瞧見幾位還是恭恭敬敬地說:“奴才回了萬歲爺,萬歲爺說既然不好相處,還是分開住好些,說覺禪答應從前跟那拉貴人住的那地兒也挺清靜的,就搬回去住吧?!?/br> 榮嬪心里一松,不管覺禪氏去哪里,都好過跟惠嬪走,邊上惠嬪果然僵著臉,笑呵呵說一句皇上圣明,便由著李公公派人去接覺禪氏。而她們再跟過來瞧時,卻見覺禪氏滿地在找什么東西不肯走,被二人勸了幾句,才帶著被打得渾身是傷的香荷離開,這里的東西李公公說會讓小太監收拾好了,再給她送回去。 幾經折騰,終于逃脫翊坤宮的魔爪,覺禪氏從哪兒來的又回哪兒去,進門時一切都還那么熟悉,可香荷卻哆嗦著說:“奴婢害怕?!?/br> “怕?”身心疲憊的覺禪氏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下,跟過來的敬事房宮女太監過去打掃寢屋,一個個都十分殷勤客氣。覺禪氏也無心照看,只在這里喘口氣,見臉上腫得眼睛都被擠在一起的香荷說害怕,一邊心疼地給她抿好頭發,一邊苦笑著問,“你怕什么,怕郭貴人再來找麻煩?” 香荷搖頭,指了指那邊屋子說:“那拉貴人住過的,奴婢怕?!?/br> 覺禪氏冷笑道:“地震是上天之怒,既然是老天爺收她走,必然是收得干干凈凈,哪里還容得她回來找麻煩?再者鬼魂有什么可怕的?香荷,這世上最可怕的,是活人?!?/br> 說話的工夫,屋子里的一切都準備妥當,敬事房來的宮女太監十分和氣,似乎是李公公特地囑咐過的,又留下兩個小宮女讓覺禪答應使喚。不知不覺的,覺禪氏的境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好。再后來原先的東西也被整理干凈送過來,衣服被褥都好好的,只是砸壞的東西不能再拿來,內務府送來些新的器皿讓擺放裝飾,覺禪氏私有的金銀首飾也沒缺太多,唯獨一件東西沒了。 她最心愛的那只玉鐲沒了,當時腦中一熱就只想弄死郭絡羅氏,等她回過神再去找,不知是不是已經被太監宮女清掃干凈,斷了的鐲子不見了。 “算了?!?/br> 冷靜下來后,覺禪氏對自己說了這兩個字,今生與容若注定無緣,還留著鐲子做什么??伤趺匆矝]想到兩天后李公公來看她,把用金子鑲嵌修復好的鐲子送還給了她,笑盈盈說道:“奴才聽說您是瞧見這只鐲子壞了才發怒出手傷了郭貴人,奴才總要一五一十地去萬歲爺跟前回話,萬歲爺說興許是您入宮前家里帶進來的稀罕之物,哪怕不值錢也是個念想,讓奴才找內務府的工匠用金銀銜接起來又修好,這會兒送來給您,請您收好了?!?/br> 且說那天李公公跟著榮嬪、惠嬪過來,打聽清楚前因后果,就順手把那幾截斷了的鐲子拿走了,回過頭去皇帝面前復命,特意提起這個,玄燁便讓他把鐲子修復一下,送還給覺禪氏。李公公從皇帝小時候起就跟著他,江山大事上他或有不懂的,難以揣測圣意,可這后宮里的事兒,皇帝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怎么做。覺禪氏貌若天仙,宮里近幾年都沒有過這般絕色,皇帝是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能不動心? 可誰也不知道這只鐲子背后到底是怎樣一段故事,李公公的好意和自作聰明,此時此刻只勾起了覺禪氏心底無可奈何的苦澀,甚至覺得是滑天下之大稽,皇帝竟然給自己的妃嬪修復她和其他男人的定情之物。 而這件事但凡說一個字,就是死。 李公公更殷勤地笑著說:“內務府才做好了您的綠頭牌,覺禪答應準備著吧?!?/br> 覺禪氏的手正要觸摸到鐲子,李公公這句話說出口,她渾身一哆嗦,手也僵滯了,多少的情緒一起涌上來,只呆滯地看著李總管。李公公還以為她是樂壞了,笑著躬身讓她準備著,之后就走了。 香荷送客回來,臉上傷還沒好的小丫頭歡喜得活蹦亂跳,撲在主子膝下說:“恭喜主子,主子,咱們終于要出頭了?!?/br> 覺禪氏的眼淚撲簌簌而下,香荷慌得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太高興才掉眼淚,可是越問主子越哭。最苦的日子里都沒怎么掉過眼淚的人,此刻竟哭得不能自已,甚至從炕上滑下來,蜷縮在地上大聲哭,手里捏著早不是原貌的鐲子,哭得渾身顫抖。 “答應您怎么了呀?” 香荷嚇壞了,生怕好容易來的運氣被主子這么一哭就沒了,但無論覺禪氏如何痛哭,她無法左右皇帝的意志,也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她不可能活生生哭死,只能勉強笑著被送上乾清宮的龍榻。德嬪的話她還記得,她不能反抗,不能讓皇帝不悅,惹怒了皇帝,但凡有人去查,去翻她的過去她的曾經,容若就一定會被牽連。 她必須讓皇帝喜歡自己,喜歡自己,哪怕翻出過去的事,那也僅僅是過去,她要讓皇帝知道,現在的自己,只屬于紫禁城里最至高無上的男人。 紅燭高照,端坐龍榻,腳步聲聲聲近,覺禪氏的心一下跌入無底深淵,牽扯的劇痛讓她幡然醒悟,原來在翊坤宮被郭貴人折磨的自己尚有血有rou,而從帳子掀起的那一刻起,她這一輩子都要活成沒有靈魂的行尸走rou,可后悔,已經來不及。 這一夜,子夜時分電閃雷鳴暴雨如注,之后接連幾天大雨不停,內務府綠頭牌上也日日都是覺禪氏的名字。雨霽天晴時,昔日默默無聞的覺禪答應,已然搖身一變升為常在,清清靜靜地住在皇城偏僻的那個角落里。 眾人皆知覺禪氏有國色天姿,也知她曾經受過的折磨苦難,在唏噓她起起落落的人生時,不乏好事者盼著夏日過去太皇太后回宮,好看看昔日圣寵的德嬪眼瞧著這光景,會是何種心境。到底是絕色佳人,皇帝對覺禪氏的眷顧并不亞于曾經的烏雅氏,六月前的日子里,乾清宮龍榻上,再無六宮旁人什么事。 六月初,李公公奉旨赴行宮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請安,來時娘兒幾個正在摸牌取樂,獨不見德嬪在跟前,恭親王福晉說:“李公公不知道呀?還以為萬歲爺時刻瞧著這里的動靜呢,德嬪娘娘病了十來天了,前些日子老是下雨,被雨撲在身上著了涼,身子燒得火爐似的,這幾天才見好了?!?/br> 太后也嗔笑:“皇上必然是忙國事,連皇祖母這兒也無暇關注,可是李總管你怎么回事,也不派人瞧著?咱們還眼巴巴地以為宮里頭什么都知道呢?!?/br> 相反的,太皇太后這里卻大概知道宮里有些什么事,此刻瞧李總管笑得一臉尷尬,冷聲問道:“你這一臉諂媚的笑,宮里頭有什么好事,能讓你這么樂呵?戴佳氏快生了吧,算算日子我們回去前,孩子能落地嗎?” 李公公忙說戴答應要七月中下旬才臨盆,也說皇帝讓他來問一問,太皇太后幾時動身回宮,太皇太后說德嬪身子不好,至少等德嬪養足元氣才成。太后無意中玩笑一句,說怕是皇上想念極了。太皇太后卻見李公公眼神一晃悠,便問他:“皇上近來有喜歡的新人了?” 李公公知道不能隱瞞,反正回宮早晚也會看見,只能將覺禪常在的事說了,尷尬地笑著:“也不是新人,早年就在宮里了,這些日子又遇見了?!?/br> “什么覺禪氏?”太皇太后顯然不大高興,也許如今膝下孫兒多了,她不如從前那樣隨便誰侍寢都好,也可能是真的上年紀了,偏心嵐琪就真的偏心得容不得旁人,聽見皇帝眷戀新寵,又想連德嬪病了十來天都不知道,心下生氣,將手里的牌一推,罵李總管說:“混賬東西,亂七八糟的人都往乾清宮送,你也不睜眼瞧瞧清楚,大熱天的,你就不怕你主子傷了龍體?” 李公公嚇得半死,伏地請罪。兩位福晉忙勸太皇太后別生氣,太后也在邊上說:“皇額娘別動怒,皇上有分寸呢,一定是李公公夸大其詞了,什么覺禪氏呀,宮里頭還有貴妃和溫妃在呢,哪兒有這聽都沒聽過的女人什么事?” 李公公忙也解釋說皇帝大多數還是在承乾宮和咸福宮,內務府記檔也有限,皇帝很有分寸之類云云。太皇太后卻生氣說:“我聽說江浙一帶暴雨成災,平地積水淹沒民宅,皇帝難道不是該忙著賑災救民嗎?你回去告訴玄燁,讓他想著天下黎民百姓,想著救濟蒼生,好好禁一禁?!?/br> 屋外頭,嵐琪扶著環春轉身沿著來路回去,她發燒病得虛脫,走路腳下也飄乎乎的,剛才聽說李公公來了,想來問問皇上好不好,竟是聽見這一通吵鬧。太皇太后發了脾氣,她本該進去相勸,但這情形下太皇太后為了什么發脾氣她明白,斷不能進去火上澆油,還是離了的好。 環春心疼她,方才聽說什么覺禪氏,就感覺到主子身上的顫動,她本來就是最實在的人,會嬉鬧歡喜,當然也會吃醋泛酸,離宮這么久了,惦記皇上惦記四阿哥。今天拖著病體興高采烈來想問問他們好不好,卻聽見這些話,好是好的,好的把這里都忘記了,主子病了十來天,竟然連李公公都不曉得。 “環春,一會兒你去送送李公公,讓他回去報喜不報憂,別讓皇上惦記,太皇太后生氣的事遲些說也不打緊,眼下江南受災,他一定愁壞了?!睄圭魍蝗获v足,拉著環春講,“也別讓李公公提我生病的事,你跟他說,我自有道理的?!?/br> “萬歲爺就是不知道您這兒的事,才……才那什么了?!杯h春卻不答應,垂著腦袋嘟囔,“奴婢是不去說的,就該讓萬歲爺知道這里的情形,知道您病了,他才會心疼?!?/br> 嵐琪無奈,扶著她的胳膊說:“這話傳過去,別的人該怎么想?一定說我容不得覺禪氏,想法兒要奪回皇上的心呢,我是無所謂旁人怎么 講的,可我不在宮里啊,那些話還不都得傳進皇上的耳朵里?環春你說,皇上喜歡我什么呀?” 環春抬起頭看著主子,一時無語,嵐琪繼續說:“我能有現在的福氣,知足了。這一輩子都不愿給他添任何麻煩,就是自己有苦有委屈我也會忍耐。他是君主是帝王,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何況一兩個女人?我當然吃醋,心里還怨,可我不能讓別人把這些話傳給皇上聽,不能讓他猜讓他困惑,我高興也好,委屈也罷,都要實實在在擺在他面前,環春你能不能明白?” 環春點了點頭,仿佛是病這一場,病愈后的人比從前更成熟了,又或許是長年累月點點滴滴的積累,每天看著不覺得怎么樣,眼下突然遇到事情,就顯露出來了。 嵐琪目色堅定,纖眉微蹙,從容地告訴環春:“你去告訴李公公,是我不讓他說,有什么事兒也算在我身上。一來不要皇上分心這里的事,讓皇上好好安心處理江南水災;二來你告訴他,我就是不愿被其他妃嬪在背后嚼舌根子。如今覺禪氏得寵,她們自己不好了一定也巴不得別人不好,要是知道我病了,指不定偷著樂呢,憑什么讓她們樂?” 環春一一記下,走了幾步喚來其他宮女攙扶主子回去,自己到前頭去等李公公。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李公公灰頭土臉地出來,一見她就眸子發亮,上趕著來問:“德嬪娘娘可好?環春你這丫頭也真是的,怎么不找個人傳話回去,弄得我里外不是人?!?/br> 環春趕緊把主子的話都一一說了,李公公顯然有些為難,環春又說:“再有些日子就回宮了,您就擔待這些天,這里奴婢們好好伺候著不會有事,皇上賑災要緊,等江南水患過去了,咱們也回宮了,有什么話讓德嬪娘娘自己和皇上說去,太皇太后要生氣也自有他們祖孫倆說話的道理,咱們插在中間傳話,算怎么回事兒呢?” 李總管這才有些動搖,環春又絮絮叨叨勸說幾句,更忍不住埋怨:“李公公您真是的,總說心向著我家德嬪娘娘,這才離宮多久呀,就弄出什么覺禪常在,宮里貴妃娘娘沒和您鬧???” 李公公才被太皇太后訓得狗血淋頭,那里容得環春來擠對他,齜牙咧嘴地瞪眼說:“小蹄子你也來踩一腳不成?這么些年你瞧見我往乾清宮送什么人了,萬歲爺但凡不多瞧一眼的,人家哪怕在乾清宮門前抹脖子我都不會抬眼看,你有本事拿這話招呼萬歲爺去,沖我講,算你忠心?小丫頭片子,回去好好哄著德嬪娘娘是正經,覺禪常在美則美矣,性子不討喜歡,我們萬歲爺豈會為了一張漂亮臉蛋沒了尊重?你等回來瞧瞧就知道了?!?/br> 環春心里一個激靈,笑嘻嘻問:“這么說來,皇上對覺禪常在的恩寵不過爾爾?” 李公公睨她一眼:“誰知道我這一回去,又是什么光景?你正經伺候好德嬪娘娘才是,好端端的,太皇太后都沒見被雨水撲了,德嬪娘娘卻先病倒了,還不是你伺候不盡心,等回去我再收拾你?!?/br> 環春討得沒趣,也不敢再多嘴,笑嘻嘻哄了幾句,又強調了請他回去別說。李公公歇了片刻便啟程回宮,一路上將這些事細細揣摩,心里仍舊搖擺不定,但等他回到宮里,瞧見大臣往來頻繁,皇帝為了江南受災的事愁眉不展,這才定了心不提行宮里的事。 且說前些日子京城暴雨連日,江南更甚,一道道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上來,只道蘇州大水大疫,江陰暴雨積甸,高郵數日不歇,無錫淹及惠山,江南各處城垣傾圮,廬舍淹沒,禾苗俱淹,秋收不能,百姓傷亡難以計數,富庶之鄉遍地災民??吹眯蠲奸g深深刻下印子,每日只與大臣合計賑災之事,六部官員不得歇,乾清宮里燈火通明,忙了四五日才初步擬定賑災事宜。 而此番賑災如此倉促,全因舊年京畿地震后,朝廷摸索出一套賑災對策,入夏前做水災準備時,原以為依照之前的法子應對今年可能有的災難便可,誰想到此次江南水患百年不遇,舊年的法子完全跟不上百姓受災的程度,這才慌得一班大臣手忙腳亂。幸而國庫尚有銀兩救濟,雖忙忙碌碌日夜連軸十余日,總算也舒口氣。 但經此一事,玄燁頓悟居安思危之道,自責自恃過高耽于享樂,三藩初定之后松懈了精神,他的一時疏忽,導致成千上萬的百姓受苦,率文武百官于天壇祭天祝禱后,時常在乾清宮思過,或與大臣進講,整個六月不入后宮,內務府的綠頭牌停得都積了一層灰。轉眼入了七月,佟貴妃在榮嬪的提醒下才向皇帝提了提,問幾時恭迎太皇太后回宮。 后宮里,覺禪氏圣寵之后朝廷就遭逢大災,雖不至于將罪過歸咎在她的身上,但皇帝因為忙碌無暇,她數日風光后,就被遺忘在那個清清靜靜的角落里。有好奇心重的妃嬪登門去探望,回來說她態度清冷不善言辭,去了也沒意思,漸漸便無人再登門,還真是遂了她的愿,從此能清凈度日。 眾人也說,若非此次災難,照她這樣受寵下去,承乾宮里佟貴妃也要坐不住了,佟貴妃昔日連姿色不如她的德嬪都容不得,豈能容得下如此艷冠群芳的女人。而且仔細瞧過覺禪氏的人無一不說,她的確是真真正正的美人。 這一日久不見客的院子里,惠嬪娘娘帶著宮女到訪,覺禪氏在門內迎了,惠嬪不急坐,先站著仔仔細細打量她,嘖嘖道:“當初針線房里那個小丫頭什么模樣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女大十八變,真是完全不同了,你這天生的美人坯子,我算是信了明珠夫人說的,你額娘也是個美人?!?/br> 夸贊漂亮的言辭,覺禪氏已經聽得煩膩了,別的人來登門閑坐她都無所謂,愛來不來,只有惠嬪,是她自流連乾清宮數日,晉升常在后一直等的人,她曉得惠嬪不會輕易放棄,而之前正是熱鬧的時候,她沒有好的機會插進來。如今朝廷為了賑災,皇帝漸漸冷淡了自己,惠嬪是該來了。 香荷奉了茶,惠嬪讓她和自己的宮女都去門外等候,待喝過茶,便開門見山地說:“皇上這些日子忙,后宮里什么都惦記不上,但前頭的事已經差不多了,反正每年都有四季災害,皇上不可能時時刻刻都盯著。過些日子太皇太后可就要回宮了,你這些日子該去乾清宮露個臉,別叫皇上把你忘了。這一處實在太僻靜,怎么不求個恩典,搬去東西六宮尋個風水好的地兒?” 覺禪氏且笑道:“娘娘尚未住進東西六宮,臣妾怎敢觍顏安枕,多謝娘娘好意,臣妾在這里很好?!?/br> “我雖不在東西六宮,也住在熱鬧的地方,但你這里太偏僻了?!被輯鍖擂蔚匦χ?,如今她和榮嬪尚未遷入東西六宮,雖然都已是一宮主位之尊,但因為早年就各有院落獨居,大概是皇帝瞧她們住得好好的就沒動搬家的念頭。說不好聽些,她們倆也再不會有什么機會添子嗣,并不需要更寬敞的地方。但不能主一宮,始終是惠嬪心里不自在的結,這會兒覺禪氏毫不忌諱地說出來,心里對她不免又多一層厭惡。 可厭惡歸厭惡,對惠嬪來說,值得利用的人,談不上喜歡或厭惡,在她眼里和沒血沒rou的工具并無差別,便又說道:“一直默默無聞,日子未必不好過,就怕一時盛寵轉眼落寞,就會有人來踩一腳,那樣的日子才真正可怕難熬。我勸你上點兒心,不必讓皇上寵上天,可憑你的姿色才貌,讓皇上時不時想起來很容易。你從前和容若青梅竹馬,他是皇上面前第一才子,你肚子里的墨水一定也不少,我曉得你進宮做宮女前就會讀書寫字,皇上從前喜歡德嬪,見天拉著她寫字讀書,你一定比她聰明能干多了,怎么不好好利用利用?” 覺禪氏緩緩抬起眼看著惠嬪,清冷一笑:“臣妾都忘了?!?/br> 都忘了,那些歲月,花前柳下,美好的時光都忘了,她一介女流但滿腹詩書,容若領著她博覽天下,小小年紀就被夸有狀元之才。但她終究是個小丫頭片子,家里人不過覺得新鮮有趣,因見也不耽誤針黹女紅,又愿意依附明珠府,便由著她跟著容若吟詩作對,只當是小孩子鬧著玩。而家道中落時,樹倒猢猻散,誰還惦記她有沒有念過書。 “臣妾從苦役處輾轉至針線房,后來跟著那拉貴人,又轉去翊坤宮,這些年終日只與針黹為伴?!彼樖帜眠^邊上未縫好的荷包,將針頭在發髻里稍稍一蹭,指尖不停,口中也繼續說,“臣妾如今連一張禮單都寫不成,更不知道怎么握筆磨墨,在乾清宮那幾天,皇上也沒提起來這些,娘娘還是不要惦記了?!?/br> 惠嬪又被噎了這一句,滿肚子不樂意,冷哼著:“我是為你好?!?/br> 覺禪氏放下手里的針線,抬眸清然笑道:“娘娘是為自己好吧,臣妾等您來,盼得脖子都酸了,自認低賤不敢登門,但盼著您來一回,好把話都說清楚了。臣妾只有這一張臉,心是空的,靈魂也早不知去哪兒了,不過是行尸走rou,您和其他娘娘們瞧著臣妾在乾清宮的日子好,臣妾和皇上到底怎么樣,您想聽聽嗎?” “你這什么話,合著我打聽你們床笫之事?”惠嬪怒道,眼眉糾結時,眼角竟露出一道細紋。 覺禪氏搖頭:“您誤會了,臣妾是想說,皇上和臣妾不過雨露之恩,莫說臣妾不想被您利用,就是愿意為您做什么,也幫不上忙。您跟在萬歲爺身邊十多年了,難道不明白臣妾這些話的意思?” 惠嬪怎會不明白,可她不甘心,哪怕雨露之恩,也好過自己如今連乾清宮的門都走不進,可這個女人竟說得這么直,什么不被利用,什么不愿意被利用……越想心里越火,惠嬪倏然起身,作勢要走,才邁開步子,又回過頭對她說:“你也知道,我在這宮里十多年了,你以為自己說這幾句話,就能逃脫我的擺布?咱們走著瞧便是了,有本事就混出德嬪那樣子來和我平起平坐,若不然……” 覺禪氏也起身,笑盈盈地看著她:“臣妾有什么可讓您擺布的,您若想用往事來讓臣妾就范,大不了魚死網破,您也脫不了干系?;蛘?,您是要臣妾去勸皇上召您侍寢呢,還是讓臣妾去刺殺皇上?” “你瘋了!”惠嬪大駭,渾身都顫抖起來,幾乎要伸手去抓她的衣領,到底還是冷靜下來,重重喘息著,“宮里的日子還長呢,你慢慢熬?!?/br> 兩邊不歡而散,素來端得穩重大方的惠嬪氣急敗壞地走出去,外頭香荷嚇得頭也不敢抬,只等人走遠關了院門才回來瞧自家主子,關切地問:“惠嬪娘娘為難您了?” 覺禪氏搖頭笑道:“她還能為難我什么?”可話音才落,只覺得胸中一陣郁悶,腸胃里翻江倒海,熱流上涌,轉身就伏在桌上吐了,直吐得搜腸刮肚。待靜下來歪在床上,聽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