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2
等到方晏手里的熱可可冷掉一大半時,林棉和林槿才把那堆倒塌的糖果盒架子收拾得差不多。幾個因為磕碰凹了角的罐頭,被店員照價算進賬單里。兩個人腦袋復又靠在一起,從口袋里掏毛鈔票,湊來湊去還是不夠。林聿起身替他們付了賬。接著那幾個鐵皮罐子就鼓溜溜順勢滾進林棉的零食手提袋里,和水粉筆混作一團,搖搖晃晃。 林棉低頭看手里拎著的袋子,瞥見那只手從粉色袋子的兩條縫隙間伸進去,輕輕把里面的東西撥撥,指節不緊不慢地動著,隨手整理那些東西。方晏看林棉臉上因為暖氣被烘得通紅,神色有些不自然,可能是因為愧怍。林棉作勢要把糖果重新拿給方晏,方晏擺手:“我不喜歡吃這些東西?!?/br> 等林聿把手從袋子里收回去。林棉下意識地捂住袋口,說:“有熱帶水果味的,好吃?!?/br> “我不要?!狈疥叹芙^得干脆。 他們四個預備走出去,從熱騰騰的店里一腳踏進冷風里,林棉回頭叮囑一句:“出去記得搓搓臉,不然容易感冒?!绷猪蚕袷菦]聽見似的,頭也不回地先走出去。 原本剛剛松快一點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也不是什么大事,拿什么喬。 她咬咬牙,也跟著走出去,挨上林槿,右手伸進他的口袋里。林棉步子邁得飛快,兩人一下子就走到了前頭。后面的那兩個卻不緊不慢,誰也沒有追上去的意思。 林棉克制住往回看的沖動,扯扯林槿的衣服,壓低聲音叮囑他說:“不要回頭看!” “什么意思?”林槿不明所以。 “我們兩個要很要好,不然他們兩個老自以為是?!绷置抟贿呎f,一邊緊緊扯住林槿的袖子。 這時后面有輛車連續喇叭,林槿下意識回頭看一眼。林棉簡直是很鐵不成鋼:“做人硬氣點!不要和軟骨頭一樣?!彼龥]把后半句說出來,那就是不要他們勾勾手指,我們就回頭跑過去。 “我們快點走,不要和他們講話?!?/br> 前面那兩人貼得極近,走路時幾乎像連體嬰兒,別別扭扭地擠作一團,活像兩條剛長出腳來的蛇。 “真蠢。他們兩個?!狈疥陶Z氣冷冷地評價。 她話音還沒落地,前面的兩人便齊刷刷摔了個大跟頭,動靜之大,引得一票路人紛紛側目。 林聿原本側著臉望路邊的河岸,聽到動靜的那一刻,幾乎沒思考就沖過去。方晏雖沒跑,但也不自覺地加快步子 “好丟臉啊……”林棉整個人趴在有薄薄積雪的草地上,聲音悶悶的。她都快上高中了,怎么還會有這種至暗時刻? 林聿走過去拉她,她也不掙扎,任由他把自己從地上拖起來,像一塊濕漉漉的抹布,被人拎著提起。 剛一站穩,林棉就沖他嚷:“都怪你!”好沒道理的話。林聿懶得反駁,從口袋里掏出紙巾,給她擦臉上的污漬,順便檢查她有沒有哪里摔傷,接著瞪林槿一眼。 方晏站在還躺著的林槿跟前,臉上終于浮現笑容。她用鞋尖踢踢他的小腿:“看,里外不是人了吧?!?/br> 好在兩人衣服厚,沒受什么傷。倒是林棉那條圍巾沾上雪水,還被扯破了,只好扔掉。她為這事難過好幾天。再后來春天來臨,換上輕薄的春衫時,林棉新買了條暖橙色的絲巾。 參加省數學競賽的日子,林聿只告訴了父母。林棉這段時間也難得露面,像是也突然忙起來。 那天第二節晚自習下課,林聿和同學在教室里對題目,討論完一抬頭,看到章慧澤站在門口,背著光,手里拿著一冊書。他們是一道參加競賽的,說是有道延伸題想請教他。林聿點點頭,陪她在走廊邊講了幾句,上課鈴又響起。他們干脆約好晚上一起走,路上還能接著講講后幾題的解法。一來二去,這事便成為習慣。 臨出發那天,他們照舊一道回去。走到一個拐角時,章慧澤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紅色布袋,遞給他:“這是我媽去廟里求的,有好幾個,送你一個?!?/br> 她笑著開玩笑,說他大概用不上,但手伸得很穩。見他遲疑,她補上一句:“主要是想謝謝你這段時間幫我講題?!彼幌蛘f話坦率真誠,不帶什么遮掩,反倒讓人難以拒絕。林聿伸手接過,把那只符默默揣進了外套內袋里。 那天,林棉在校園里遇見了易洵。她正站在走廊盡頭,彎著腰畫年級的黑板報。從凳子上跳下來時,手上的藍色石膏灰隨動作揚起,一點點飄落在兩人之間。 這一次,林棉已經打聽到他mama是初叁的年級主任。 “你之前干嘛騙我?” “那也不算騙吧?!彼χf,一貫的從容隨和,看向她在黑板上畫的圖案,“你畫這些還挺好看的?!?/br> 轉身時,他右臂上的黑紗隨風微微晃動。林棉張張嘴,剛想問,他便自己解釋道:“我外婆去世了?!?/br> 什么安慰都顯得多余。易洵倒沒什么特別的表情變化,似乎很早就消化了這件事,只說:“對她來說,大概率是種解脫?!?/br> 她只好點點頭。林棉簡直不敢想象會失去外婆,外婆從她出生起就在了,所以理應永遠都在。易洵顯然不愿讓她陷在這種情緒里,他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引開:“你哥這次數學競賽,拿了一等獎吧?你應該高興?!?/br> 林棉詫異,林聿從沒和她說過這事,她甚至還以為比賽還沒開始。易洵看出她情緒上的一點變化,卻沒說破:“嗨,好幾個人得獎了,慧澤也拿了一等獎?!?/br> 他自然也沒和自己說章慧澤和他一起參賽。那如果要把名單放在櫥窗里表彰的話,他們的名字會挨在一起嗎?大概率會的。林棉拍拍手上的石膏灰,應了一句:“哦?!?。 易洵以為她是覺得這樣的話題無聊,也就不再說這件事,兩人隨意閑聊幾句,很快便道別。 晚上回到家,林棉路過林聿的房門。那扇門一如既往地沒鎖,一推便開。屋里靜悄悄的,陳設一切如常。窗戶開著通風,窗簾被風吹得拂在書桌邊沿。桌上擺著一個陶瓷小兔,是他們小時候在公園手工坊一起燒的。右耳明顯比左耳長一些,那時候她說是“有意為之”,他難得配合地夸了一句“有個性”?,F在看來,只是長歪了而已。臺燈上新系著一個紅色小布袋,繡著金色花紋,寫著“吉星高照”四字,隨著風歡快舞動。 真蠢,她居然一直以為,他什么都會告訴她。 林棉戀愛了。 她沒有對任何人明說,但作為母親,王婉多少察覺出些不同。 比如在周五不穿校服的日子里,她會挑一條連衣裙,搭配一雙軟底皮鞋,還悄悄抹上變色唇膏。她換了家里的沐浴露,從原本無味的變成了海鹽鼠尾草香,睡前則習慣在嘴唇上抹一層厚厚的草莓味磨砂唇膏。 有幾次,她沒和王婉一起去商場買衣服,也不再準時和林聿、林槿一起去小吃街吃紅豆年糕,或去地下通道淘舊唱片。她拎著一個新買的帆布袋,袋子上繡著小兔和小熊,里頭是早起做好的壽司卷和放涼的玉米須茶,說是去參加一個讀書會,要坐四十五分鐘的公交車過去。 那天早上,王婉看見她收拾便當盒時,輕聲調侃:“最近手藝見長,胡蘿卜都切成了愛心?!?/br> 林棉的神色一派平靜,與以往有很大不同。她蹲下,扣好鞋帶,說:“我會在吃晚飯前回來?!?/br> 有時候她也試著拐彎抹角問幾句,但林棉總能輕巧地避過去。王婉只好把自己的懷疑和隱隱的擔心告訴林毅之??勺鳛楦赣H,他一向抱著近乎天真的樂觀,說不可能,林棉那么親他,有什么事怎么會不告訴他。況且像他們這個同年輕階段的男孩子,簡直不值得留戀一下。 等到晚上林棉回來,王婉隨口問:“那個書會,都有些什么人參加?” 林棉答得不緊不慢:“就一些學生,讀書,交換感想?!蓖nD一下,繼續說,“也有大學生?!?/br> 她語氣平和,臉上沒什么表情,像是早就準備好這個回答。 王婉看著她那張沉靜得近乎克制的臉,心里卻泛起一點微涼的波瀾。她知道,有些事,恐怕已經不是她問一句就能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