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4
王婉從廚房的小窗口往下看時,正好看到不遠處的林棉從車庫里走上來,林聿跟在后邊,手里拎著她的粉色零食袋,上面畫著個兔子,長長的耳朵,咧著嘴傻笑。 嫌后面的人走得太慢,林棉急吼吼地朝后邊喊了一聲,見林聿還是慢吞吞地走,她等不急撒腿跑了起來。 王婉搖搖頭。 這兩年,林毅之從原來的企業里出來單干,比以前更忙。小公司人手緊張,王婉在雜志社完成本職工作之余,還得抽出半數精力幫他處理財務。他們對孩子的關注比過去少了許多。但自從暑假的意外發生后,王婉一直心有余悸。 今天她抽空準備了宵夜。紅色琺瑯鍋里,胡蘿卜牛rou湯上面的浮油早已撇凈,撒上幾片蔬菜葉,搭配上旁邊蒸好的水煮蛋。蛋白質充足,不易長胖。她精心算好孩子到家的時間,提前十分鐘開火加熱,湯面剛好騰起熱氣。 林棉一進門便甩下書包,連手也顧不得洗,徑直沖進盥洗室。不知道碰倒什么,瓶子器具叮叮咣咣一陣響。王婉在門上敲敲:“棉棉,你找什么呢?” 林聿幫忙盛湯出來,替meimei解圍:“她有點不舒服,剛才就說肚子疼?!?/br> 王婉心下了然,沒再追問。 “她做事總是這樣毛毛躁躁的?!弊焐线@樣念著,但沒有火氣,王婉轉身去找熱水袋和止痛藥。 等林棉洗漱完出來,頭發還在滴水。王婉叫住她,用吸水毛巾給她擦了又擦:“老是這樣,遲早會得偏頭痛。還不愿意用吹風機?!?/br> “用吹風機,頭發很容易毛躁,自然風吹干是最好的?!绷置扌÷曕洁?。 “你理由倒多?!蓖跬駴]再說什么,知道這是女兒愛美的小執念,便也由著她。等頭發擦得差不多,她取來一瓶護發油,在掌心抹開,細致地涂到女兒發梢上。 “我不吃牛rou湯,都刷過牙了?!绷置拚硗觐^發,就急著回房間。 本來想叫住她,話到嘴邊咽了回去,王婉輕嘆口氣,轉頭對林聿說:“她這次月考的成績我看了,照她平時的底子,不該這樣……她就是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br> 她語氣里沒有苛責,只是一點藏不住的擔心。林聿想寬慰母親幾句,王婉已經看出來他的心意。她臉上浮現出帶點歉意的柔和的笑:“你啊,總不需要我cao心?!?/br> 對于這個孩子,王婉是有數的。他跟林棉、林槿都不一樣。她更傾向于像對待一個成年人那樣與他相處。今天早些時候她拿到了林毅之的體檢報告,沒有大礙,只是有幾個身體指標不太好,一看就是長期喝酒應酬的后果。這樣的事,她是不會分享給林棉的,她容易往心里去,沉不住氣,說了只會讓她更亂。也許還可以和林聿說說。 林聿看出mama的神色有些疲憊,有些不安,可最終只是說:“我會盯著她學習的?!?/br> 王婉點點頭,她知道他說得出,也做得到。正是因為知道,才會心疼。她對這個孩子總抱著一份難以言說的歉意,要不是當年早早把他送去了爺爺那邊,他也不會這么小就學會看人臉色說話,總是把自己的情緒藏起來,比同齡人更早懂得什么叫分寸。 這不免讓王婉有些酸楚的惆悵,她思索再三,補充說:“有一天,以后不管發生什么,你要多照顧弟弟meimei?!?/br> 這短短的話落在這樣的時空里有些突兀,一切響動偃旗息鼓,連勺子都不再好去碰碗壁。 “mama,你在說什么???” 兩人一齊回頭,只見林棉正走出房間。她對mama剛才說的話難以置信。 “沒什么。還不是你讓我太cao心了?!蓖跬駬Q了輕松的語氣,佯裝埋怨。 “那你也不能說這種話?!绷置薹吹故钦嫔鷼?。她不懂大人為什么經常會說這樣毫無緣由地說些不吉利的話,好像明天天就要塌掉了一樣,然而天根本不會塌! “快呸呸呸掉!” 林棉表情嚴肅,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看她那樣著急,王婉只好照她的話去做。 “以后不許這么說?!彼龥]有因此完全放下心來,追著說。 “什么話?”恰好林槿推門進來,正在掛鑰匙。 “mama居然說.....”林棉急不可耐地回答。 “你喝牛rou湯嗎?我幫你盛?!绷猪查_口,聲音不重,剛好打斷了林棉的話。她表情憤憤,林聿早端碗去了廚房。 林聿去林棉房間問她要成績單的時候,她正把頭拱進書包,翻找著什么,像一只長頸的白鵝。 他用指節叩兩下門,沒等回應,就把那袋粉色的零食扔到她床上。袋子砸在床褥上發出一聲悶響。 林棉聽見動靜,把頭從書包里探出來,可能由于重回空氣,呼吸有點快,額前的頭發凌亂地貼在臉上。 “在這里?!彼嵝阉?。 之前林棉慌里慌張上樓,差點遺漏零食袋。 她訕訕一笑,起身去掏袋子,里面印著櫻花圖案的紙袋包裝完好。 “兩塊蛋糕讓你高興成這樣?!彼麙吡搜?,揶揄地說。初中女生對這種互送小禮物的把戲樂此不疲。 “才不是,”林棉拆開包裝,“我以后要還禮的,可不想欠人情?!?/br> 紙袋里的卡片滑下來,浪花家的印花卡,京都限定,還手繪著小店標志。林聿撿起來遞還給林棉。 “你這個朋友倒很用心……” “不是朋友,是易老師啦,他總是很客氣?!绷置拚碇痖_包裝袋,沒有抬頭。 頭頂傳來一聲笑,語氣里有明顯的意味:“林棉,你有時候是傻得可愛?!?/br> 用的是可愛兩個字,但聽起來完全不是好話。她抬起頭要反駁他。 “成績單給我?!?/br> 他總是這樣,說著平平無奇的話,精準地掐斷她的氣口,把對話拽回他能掌控的軌道。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不用你管?!彼焖俚厥蘸枚Y物,下達逐客令,“我要睡覺了,請你出去?!?/br> 林聿才沒有心情安撫她的小姐脾氣,轉身就走。 林聿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沒多久,房門被敲響。沒等他回復,外邊的人直接推開。在這個家里,這樣沒禮貌的人不會有第二個。 “初二的數學筆記借我?!绷置拚驹陂T口,右手伸出,原來是來要東西的。 “你讓我不用管你?!彼D過身,推下鼻梁上的眼鏡。 “是我同學,她數學沒考好,想借你的筆記看看?!?/br> “不借?!绷猪补麛嗑芙^。 她聲音拔高了一點:“我都答應人家了?!?/br> “那也是你的事。我并沒有答應過?!?/br> 林棉不甘心:“我不知道你這樣小氣?!?/br> “你現在知道了?!绷猪仓苯哟蜷_筆記本電腦,敲擊起來,藍色的屏幕反光映在他眼鏡片上。 她站在原地不動,還想爭取些什么,于是她說了出來:“你這樣,沒人會喜歡你的?!?/br> “不勝榮幸?!绷猪差^也不回地說。 這句話現在已經對他毫無殺傷力,他要這么多人喜歡做什么。難道人人都要學易洵那樣做花孔雀嗎?無聊。 林棉氣得說不出話來。如果不是為了和同學的約定,她是絕對不會來主動找他的,她明明已經主動退讓了。男的年紀一大就會變得蠻不講理、倚老賣老,活像個老糊涂。討厭男的。 “砰”地一聲門被關上,外邊她的拖鞋踩在地板上咚咚的,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沒控制好力氣。 林棉回到房間,撲倒在床上。被子的表面發涼,蹭著額頭的那一刻,她忽然有點想哭,又覺得哭出來也沒什么意思。 月經期間的激素分泌本身就讓她心情郁郁?,F在增添了新的傷心。他對她說的話,明明夾雜著嫌棄。好像世界上所有事,他早就想明白了。他可以那樣干脆地拒絕她,但是她總有那么多替別人的借口。 梁韻潔今天問她長大想做什么,她也回答不上來,難怪mama要那樣擔心她。她做不到像他們那樣清楚地規劃好一切。這樣一想,她也有點討厭自己了。 林聿坐在書桌前,手還搭在鍵盤上,光標閃爍,一個字也沒再打出來。 自己的不痛快,不該算在她頭上。因為一份毫無重量的禮物就生出嫉妒的情緒,真是脆弱。他自嘲地想。 筆筒里有只她的筆,原先是她的,因為好寫,他就拿過來用。她雖然有點不情愿,但也再沒要回來。他們之間很多東西都是這樣,模糊著過去了。 不需要講人情的,是種理所當然的關系。 只是她說“易老師”三個字語調實在太輕快,鋼琴上一鍵一鍵敲出來得一樣。 這些筆記,他不愿意分享出去。今年的暑假比以往的都要長。不是時間慢,而是那些喧囂一直在。那么大的一間房,她們的笑聲鬧一整晚,他坐著,從中分辨出她的。 筆記里全是他寫的數字和符號,干凈、縝密,沒有一句廢話。他翻開它們時,紙張簌簌地響,像是有什么細微的光漏下來。那些如蛛絲般纏繞的筆記,干凈縝密,像心緒被悄無聲息縫了進去,還帶著一點微微刺痛的快樂。 憑什么誰都能翻、誰都能看。他不允許那種事發生。 房間的門被推開來,林棉立馬把枕頭扔出去:“說了不要你管?!?/br> 林槿一邊擋,一邊皺眉:“我怎么惹你了?” “你說話就惹我?!彼е蛔幼饋?,死撐著沒低頭。他站在門口玩味地看了她兩秒,走進來,在她床邊坐下。 “你要的筆記?!?/br> 林棉瞥了一眼,語氣比眼神還沖:“誰要這些?!?/br> “不是你要的嗎?”他把本子拍在她腿上,“我辛辛苦苦記的?!?/br> “你的?”聽到林槿這么說,林棉的語氣緩和了些。 “是啊,”他靠著床邊,隨口說,“哥說你要的?!?/br> 林棉沒說話,翻翻那本筆記。林槿的數學一樣好,她當然知道。這是林聿給出的折中之法,一份不出自他手、但依然可以幫她解決問題的筆記。 她明白這已經是他給出的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