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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聿回到家時,公共區域都不見林棉的影子,敲她房門無人應答。本能地,他以為她又不辭而別了,手腳竟有些發麻,好似筋骨又被折斷。直到推開他的房門,看見林棉抱住蜷曲的雙腿躺在他的床上。他想了想,還是握了握那裸露的腳踝感受她的溫度,從柜子里抱出毯子蓋在了她身上。 他小心地關上臥室門,坐在沙發上抽煙,一根接著一根,夕陽一點點褪去,煙灰卻壘了一半。 手機上舅母發消息來催,他回道:“有事,會晚點?!?/br> 等到夕陽都要沉下去,臥室門被吱呀推開,林棉從里面出來,看見他坐著,目光也望向她,兩人在靜謐的橙黃色里對視。他眼神晦暗,不明情緒,他沒有問,她不愿解釋為什么會從這房間里出來,徑直去自己房間換衣服。 舅母崔早早就在樓底下等他們,又發了幾條短信過去催。 她和林家兄妹的母親王婉自幼相識,緣分使然嫁給了她的哥哥,情誼不變只更深。在王婉去世后,很自然地,她開始替她扮演著這幾個孩子母親的角色。 但這些年發生的事情,讓她充滿了自責,尤其是對林棉和林聿,他們曾經有多親密無間,如今就有多疏遠。這中間的曲折又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舅母嘆氣,真是一對冤家。 總算到了,她看著兩人下車,卻隔著一段距離,分別和她打招呼,似乎在盡量避免肢體上的接觸。 舅母心里越發五味雜陳。上次她和舅舅特意跑到南方去看林棉,那也是他們第一次得知她新的住址。林棉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蓋著寬大的白被子,襯著臉更小更蒼白,整個人如紙片一張。薄薄的手背上都是抽血、輸液留下的痕跡,青紫了一大片??諝饫锏木凭?、飯菜味、藥味混在一起,林棉什么都吃不下,就這樣還撐起身子安慰她說:“沒什么大事的?!?/br> 當時舅母的淚就掉了下來,怎么會這樣呢?所有人都想不通。林棉一直是這個家里最被疼愛的幺女。 想到這里,她三步并兩步上前抱住林棉:“回來就好?!?/br> 林棉被箍在懷里,像是回到了mama的懷里,舅媽和mama身上都有一股相似的脂粉香氣,那是老式化妝品的味道。幼年和mama一起午睡時,當她貼近mama的臉,摸到她黑色的連衣裙裙紗紗的質感,手指不小心勾住她脖子上的鉑金項鏈,聞到這股膩膩的香氣,她都會想原來mama是一切最美麗的東西組成的。那樣間的母女親昵,如今她只能在舅母身上感受到幾分。 舅媽握著林棉的手上樓,舅舅在門口等。 這么多年了,舅舅家里的陳設和布局沒有太大變化,因為是老式住宅,所以地板踩起來還會發出吱呀的聲音。林棉不知道的是,他們是一直在等著她回來不敢搬。 小小的客廳被劃分成好幾個區域,略微擁擠卻不凌亂。盆栽、魚缸、躺椅、茶具,地毯和屏風,甚至那立著的紅木花架,自林棉有記憶起,就在那里了。 她在客廳一張長方形桌書桌前停下來。書桌上有塊玻璃,玻璃下壓著密密麻麻的相片。這是舅舅和舅母的習慣,把家里每個孩子的照片都放在這里。林聿因數學比賽受到表彰的單人照,林槿戴博士帽的幼兒園畢業照,表姐方晏參加芭蕾舞比賽得獎的照片,還有表妹王子瑜在紅梅公園黃色鴨子船前哭泣的照片。而林棉的那張在正中間。那是她和mama的合照。 這是她十歲那年剛參加完少年宮的演出留下的合影,mama王婉蹲下緊緊摟住她,把臉貼在林棉因為流汗而濕漉漉的鬢角那里。林棉穿著淡粉色的裙子,手里抱著一束鮮花,臉上大片的胭脂和亮片也都沾在了mama臉上。 這條蛋糕裙是mama親手改制的,為了滿足林棉說的蓬松得像真正的公主才會穿的裙子這一要求,mama熬夜改了又改,在裙子上縫上一層一層的蕾絲花邊,加上裙撐固定裙擺,使下擺像個花苞。 階梯教室里,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蹲下來對她們說:“棉棉,看這邊?!?/br> 林棉因為炎熱和光線蹙起眉頭來,于是哥哥們便擠眉弄眼逗她笑。 “笑一笑,寶貝?!卑职趾榱恋穆曇舸┻^茫茫人群,落在她耳朵里,所有的喧囂戛然而止。 “jiejie!”突然有人叫她。 王子瑜補課回家,進門的時候看了好幾眼,才確認站著的人是林棉。 “真的是jiejie哎?!彼缟系姆即幌伦踊搅说厣?。 林棉離開安城的那年,王子瑜還是個小學生。記憶中,她就喜歡棉棉jiejie,甚至帶點小小的迷戀。她喜歡jiejie,因為她當時已經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四肢纖細舒展,和自己這個黃毛小丫頭完全相反。jiejie有烏黑的長發和光潔的額頭,她穿掛頸內衣時會露出的那截修長的脖子和漂亮的鎖骨,連她寫的字都比別人飄逸,有輕有淺的深藍色墨水印,筆尖摩擦紙張傳來沙沙聲,像是結出了一串紫羅蘭。甚至她哭泣時,眼淚都會先在眼眶里蓄成一團再落下,被靠著的肩膀襯衫上就會沁出一朵比藍更深的藍。 總之很迷人很高級,令當時還是小學得生王子瑜大為震驚。 以至于再次見到她時,就需要立馬奔上去擁抱住她,生怕她會再次飛走了。 “王子瑜,你洗手了嗎?”舅母端著吃食出來,正好看到這幕。 “啊,真煩?!?/br> 舅母叮囑林棉吃掉這碗燕窩,又去拿其他東西,小小的茶幾堆滿了水果零食。 “多吃些。子瑜,你陪陪jiejie?!甭牭竭@樣的叮囑,王子瑜簡直求之不得。 林棉乖巧順從他們給她的一切安排,她臉上帶著笑意,盡量顯得溫柔又正常。 林聿早就走進廚房幫忙。一向如此,作為這個家里最大的孩子,他總是不自覺地分擔每件事。就像他們的父親林毅之。毋容置疑地,他是個頂好的父親。好父親、好丈夫、好兒子,以至于每次在做什么的時候,林聿首先會想到是,如果是爸爸他會怎么做。 但今天舅母卻不需要做這些,只說:“你出去和棉棉聊聊天?!?/br> “嗯?!绷猪矐邢聛?,手卻還在清洗香菜的葉子。 舅母不方便再說什么,孩子大了,在很多事上,他們做長輩的只能點到為止。有時候她很想念過去,過去的孩子們,他們曾經在最困難的時候相互扶持。然而時至今日,一切早已不同。想到這里,她嘆了口氣。 一旁的舅舅聽到了嘆氣聲,突然低聲咒罵:“都是姓陳的混蛋害得,如果沒有那個孩子,棉棉怎么可能會這樣!” “說這些做什么,老糊涂?!本四赶乱庾R看向林聿,見他還是繼續忙著做事,便用手肘捅捅舅舅示意他不要再說。 其實林聿聽見了。陳承是這個家的禁忌、最不該被提及的人,大家都默契地避開,竭盡所能裝作沒有過這個人。因為這個名字會激起所有人的怒氣,甚至是好脾氣的林槿也會發火。似乎沒有這個名字,那過去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jiejie,你知道哥哥要結婚了嗎?”王子瑜的嘴嚼著牦牛rou干,看到林聿走出廚房時大喊一聲,“哥!” “你結婚的時候,我能做伴娘嗎?你們在哪里結婚?去國外嗎?去夏威夷吧。我喜歡熱帶小島。小島上可以穿比基尼,這樣的話......哥,你有幾塊腹???” “別講這些亂七八糟的,”舅母端菜出來打斷她,”王子瑜,你在補習班做的數學卷子呢?拿出來,讓你哥看看?!?/br> “不!我不用林聿教我?!蓖踝予ぜ纯碳饨?,“數學好的又不止他一個?!?/br> 她立即將目光投向林棉:“jiejie教我吧?jiejie數學肯定好?!?/br> 林棉不知道怎么接話,表情一下子變得愣愣的。遙遠的事情被套上了一個玻璃罩子,她站在外頭瞧著它們,卻始終不真切,仿佛那些都是屬于別人的遺跡。她并沒有不喜歡學習,好像成績也說得過去。只是她處理不了那些,所以只能離開學?!男呐K被攥住了。 “王子瑜,把卷子給我?!绷猪蔡Ц呗暳?,適時地打斷了她的回憶。 “你別管我?!蓖踝予にF鹆藷o賴。林聿面無表情地拎起她,提溜小狗一樣把帶她回了房間。 不知道他們做了什么交易,再出來時,王子瑜高高興興的,她貼上林棉:“jiejie,我想喝奶茶了。我們一起點外賣吧。附近新開了一家做手作,很不錯滴!” 林棉看向林聿,他記住了她不會使用手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