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朱藜坐在窗邊寫信,聽到窗外有鳥鳴聲,推開窗,瞧見椿諾在喂麻雀。小姑娘撒了些谷子在地上,小麻雀也不怕她,嘰嘰喳喳的繞著她轉悠。 現在朱府就剩下幾個人了,倒不是朱藜還要人看顧,他們都是自愿留下的。 大人,當心又著了涼。朱藜不喜動物毛皮,冬日里只有幾件裘衣,司竹拿著件貂皮大氅披在朱藜身上,今兒的天氣挺好,您要出去走走嗎? 還是初冬,怎么就把這件翻出來了?朱藜問道。 司竹嘿嘿一笑:這不是怕您凍著嗎。 朱藜搖搖頭,看到外面的暖陽藍天,索性轉身收拾起桌上的信,說道:罷了,出去轉轉。你去把剩下的花釀裝起來,藏好點,萬一路上碰到薛大人又要被他念叨。 大人您還是少喝些吧!趕在被朱藜敲頭前司竹跑出了書房,結果卻驚起了圍著椿諾的麻雀。 小鳥們飛到了枝頭上,推推搡搡地排好隊,搖晃著小腦袋,看著司竹乖乖站在樹下被椿諾敲頭。 朱藜輕笑,將一封信留在了桌上。 夫子,抱歉這么久才來看你。你見到那人了嗎?不過還是不要見得好吧。朱藜擦凈大理石雕刻的墓碑,擺出竹籃里放著的吃食,一杯酒撒下,額頭碰過土地,起身看著墓碑,朱藜猶豫半晌,還是開口說道,那人走前說他見到了你。他說當年他也是迫不得已,他說他也悔過,他說他也曾回想著舊事挑燈至天明,他也曾在朱府門外猶豫徘徊過 只是一切都已注定,注定沒有結局,無法回頭了。 這輩子是朕欠了他,大約下去后他也不會愿意再見朕了。 朱藜冷冷地看著龍榻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在□□長期地折磨下,男人早已沒有了上位者的高高在上,只是像條可憐蟲一樣地躺在龍榻上苦苦掙扎,哀求身邊的人給他一個痛快。 男人顫顫巍巍地寫下傳位昭書,玉璽印下的那一刻,他似乎也不再需要他人的幫助。長出一口氣,渾濁的雙眼中消散了那魔怔一般的執著。 男人恍惚地看著明黃色的床幔,他突然低聲輕笑,眼中漸漸蓄積起了淚水。 我這一輩子 依稀年少時,那少年眉目清秀,清澈雙眸中只映著他。 我這一輩子 他一遍一遍質問著他為什么,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我這一輩子 他自請辭官,那雙眼眸中再無清澈。 再也沒了他的身影。 凌安,對不起。 男人終于在痛苦與悔恨中咽了氣,朱藜卻并無大仇得報的痛快。 回不去了。 萬隆二十八年,有人密報葉家與四皇子勾結,欲圖謀反。經搜查,四皇子關押宗人府,永世不得出。 葉家,近乎滿門抄斬。 葉漪兄長交還兵符的一個月后,葉府被搜查,一切來得突然,毫無風聲。從封鎖葉府到葉家被定罪下獄不過三天,完全不給人反應的時間。 上交的兵符成了贗品,家中翻出了子虛烏有的書信,在王府搜查的人甚至找到了一件龍袍。 證據確鑿,無從爭辯。 與葉家和四皇子走得近的官員都被停職搜查,與謀反牽扯,哪還有人敢求情。 葉漪被人按倒跪伏在地,套上了沉重的枷鎖。耳畔是葉府女眷們撕心裂肺地哭喊,他緩緩閉上雙眼。 在葉府被封鎖的那一刻葉漪就懂了,一切都完了。 沒有辦法了。 朱藜有很多次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無力,他什么也無法挽留,不論是母親離開時,還是夫子去世時,他都無能為力。 他想盡辦法也無法保護葉家。 那日驕陽下他曾暗暗發誓要守護那個人一生一世,如今強權下的現實毫不留情地告訴他,天子命,不可違。 劊子手揮下刀的那一刻永遠停留在朱藜的記憶中,鮮明地讓朱藜痛徹心扉。 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透明的雨水落下,仿佛沾染了一絲血紅,那是他的血。 朱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亂葬崗中尋回地葉漪。 那時的記憶都是斷斷續續的,午夜夢回,揮之不去的只有那把閃著寒光的長刀。 葉漪的墓在山間,竹林的深處,墓碑是朱藜一刀一刀刻好的。 司竹不知道,他家大人在花釀里還藏了烈酒。 許久未曾喝過這么烈的酒,朱藜嗆咳兩聲,端起放在對面的花釀灑入塵土。 他常在朱凌安的墓前說東扯西,卻從沒有對葉漪說過什么。此刻斜靠著墓碑,朱藜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索性拿起酒壇又仰頭灌了幾口酒。 天空飄起了雪花,細碎迷眼。 朱藜發著愣,仍舊沒有說話。 苦笑一聲,朱藜放下空了的酒壇,從竹籃里拿出一疊信。 漪親啟。 如果當時能送出一封也好。這般想著,朱藜點燃了手中的信。遲到了許多年的信,只能這般補上了。 藏酒的竹籃里還放著一包奶糖,朱藜拆開放在墓前,起身欲走,猶豫半晌,還是拿起了一顆。 身后有些響動,朱藜轉身,卻見一只黑白相間的毛團子跌跌撞撞地竄出竹林。小毛團子也不 怕他,傻乎乎地團在地上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