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告別
蘭濯施法掘出一個大土坑,埋葬母子二人的尸體。她坐在一旁靜靜地等,孩子沉靜的圓rou臉蛋怎么看都和泥土不甚相配。 “你看,他好漂亮,睫毛長長的?!卑⒒ㄐ÷曊f話,生怕驚擾母子的安眠,邊說邊比劃,“又黑又密?!?/br> 蘭濯溫柔地看了她一眼。 第一捧土落在母親的胸前,最后一捧土蓋過嬰兒寧靜的額頭,阿花悄悄地和小嬰兒道了別。陵山的月色一向很好,她離開以后,還有月亮陪著孩子。 “妖死了之后,尸身也會腐爛,長蟲子嗎?” “上古大妖渡不過劫數,自然泯滅,什么都不剩。至于愛哭鼻子的小妖嘛——”他的語氣似乎輕快了些,“信我的,死不了?!?/br> 阿花踩斷一棵攔路枯木,笑問道:“你又猜著了?” 蘭濯說不必猜,打眼便知。她笑著捶他幾下,爾后神神秘秘地叮囑:“今晚你別過來,我有一樁大事要做?!?/br> 蘭濯不無心酸地咂牙:“又跑去喝瞎子灌的迷魂湯???” 阿花笑得按著肚子直喘氣:“喝哪門子迷魂湯——醫凡人的藥醫不了妖,你又不是不知道。再不走,就真來不及了?!?/br> 林寂素無熏香的習慣,衣袖間卻時有暗香浮動。原是他好栽培草木,每日松土澆水施肥,衣袖常染清芬。她戲言他是女夷,鳴鼓高歌以司天和,滿天下花兒草兒都該拜他一拜。只是藥氣連綿不絕,沖倒花香,阿花擁住他瘦硬肩頭,不知該作何語。 “凡人能活多久?” “人生七十古來稀?!?/br> “那你將來過七十大壽那天,想一想我就好了?!?/br> 滿室閑寂,一燭如豆。阿花不允他答話,冷濕的唇顫著巡下來,輕輕軟軟地舔,爾后發了狠地絞弄,像是溺水之人緊抓救命繩索,至死不能放手。癡男怨女,啼笑歡愁,一簾風月不到頭。 燭火窮盡氣力跳了幾跳,哧地熄滅,一縷青煙鬼鬼祟祟地爬升。這低狹的屋室,向來懸在黑暗中間。黑夜有黑夜的高妙,停在暗處,不叫人發覺。她是精鋼白骨的利刃,剔筋削rou,一輩子只等一回拂山過水的云。 阿花撕開層層裙裳,雙手不住地打著哆嗦,拉扯他的衣襟。 林寂摸索著,去牽住她的手。 “你抱抱我?!卑⒒ㄒе齑桨?,一顆心碾碎再粘合,“我想你……” 貫穿的那一刻近乎撕裂。她痛得鬢角沁透冷汗,牙齒打顫,亂發濕答答粘在頰邊。 怎么會呢,她死死咬住食指指節,不能哭出聲音。自古人妖殊途,林寂無非千萬年中一個零頭,凡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他們見得太多。從前他摸索著石碑銘刻,一筆一畫教她讀音寫字,一行一段教她句讀文法。她彼時尚不能理解碑文主人生平,見一碑即嚷一聲“馱碑的王八!”林寂不厭其煩地更正:馱碑的乃是霸下,龍生九子之一,其力大無窮,能馱三山五岳。 大約因著誰也不曾見過龍子,故而她總分不明白誰是誰,既見石碑,不顧主人何方神圣,首先振臂高呼“馱碑的王八!”王八長王八短的,林寂聽得多了,口中間或帶出一兩個鱉殼,先引得自己發笑。 權當她這塊碑,該寫到盡頭了。 阿花雙臂籠在他頸側,不準亂動逃跑。平時林寂樂得縱著她胡鬧,今日卻怕她逞強硬來,身子吃不消。 “乖乖?!彼垌標槀攘鑱y的頭發,陽物尚硬鏘鏘挺在里面,顧不得管,“去睡覺好不好?鬧狠了不舒服,明天又要吃藥?!?/br> “你看不起我?!”阿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老娘不是紙糊的,不吃藥死不了!” 她氣沖沖地吻他,動作蠻橫,不講道理。他一只瓷白手腕被她攥出紅痕,另一只手顫顫巍巍摸到她的眼角。 是潮的,她在哭。 黑暗的洪流搖搖晃晃,他是一葉扁舟,載著她也搖搖晃晃。 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這是天命,我的天命,阿花的嗓音隱隱有哭腔,手指一遍一遍撫摩過熟悉的輪廓。他有溫潤唇瓣,挺秀鼻峰,如工筆水墨,清俊漂亮。一方白綾之下藏著純澈的湖,波光閃爍,獨她看得清楚。這會兒看不見卻是好事,她暗暗打定主意。 夜霧飄緲,云收雨歇。阿花蜷縮著熟睡,他聽了一夜雨打窗欞。 天明時雨聲漸息,他感覺到手心里有個毛蓬蓬的腦袋蹭啊蹭,爾后一聲吱呀推門,萬籟重歸寂靜。 床榻漸漸冷了。 林寂獨自仰天躺著,一動不動。躺了不知多久,忽而發覺胸口guntang,好似一股猩紅灼熱的血肆意奔流。是到時候了吧?他苦笑自問,任憑那股熱流橫沖直撞,逼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門縫被風吹得半開,清晨的潮氣鉆進衣袖,躲進發絲。她從凡間路過,只把腳印留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