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為難
林寂黎明即起,靜心打坐修持,默誦經文。不料今日剛剛入定,肩頭就登地挨了一腳。雖然不至于害出內傷,亦絕非踢打玩笑。 “起來,跟我走?!笔翘m濯的聲音,“阿花她不對勁?!?/br> 阿花換過干凈衣裙,蜷縮在厚厚的軟墊子上,摟著蘭濯的外袍睡得正香。林寂伸手搭她脈象,只覺一股剛勁戾氣于周身經脈橫沖直撞,古怪至極。 “附近懂醫的問了個遍,都說治不了。眼下全靠我的法力鎮著,錞于說阿花根骨奇佳,凡資質不如她的,根本不知該怎么治?!碧m濯隱隱焦灼,“你行嗎?” 有倒是有,不過他并沒把握不會傷及阿花。這股沒來由的戾氣有如附骨之疽,糾結于氣脈之中,不好輕易拔除。 林寂掩口咳了一陣,慢慢地道:“我要帶她回陵山?!?/br> 自蜀地回陵山長途奔波,大家不無擔心。尤其眼下魔氣日盛,人間戰亂頻起,他們傾盡全力救世尚嫌不足。林寂萬一半路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設想。 “我與你們一道去吧?!卞T于聲音雄渾,猶如洪鐘大呂,“孩子有難,我們做長輩的,斷無袖手旁觀之理。況且我多年未曾踏足陵山派了,此去認認路途也好?!?/br> 幸得有錞于護送,一行人千辛萬苦,總算回歸陵山。諸位師兄妹接到消息,一早便等在山門外迎接。 一通治療后,阿花氣脈暫時安穩,那股橫生戾氣似乎漸漸歸于平淡。林寂與派中長老翻閱幾天幾夜典籍,勉強擬出幾個醫治的法子,用在阿花身上無一作用。 “究其原因,夫人乃是妖體,我們過往從無治療妖族的經驗。若要以平常方法驅邪,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得不償失啊?!?/br> 蒼老的聲音越過累累藏書,回蕩在大殿之上,林寂攥緊手邊的絲帕,久久低頭不語。 “勞煩諸位,再替她想想辦法?!彼_口便是一串遏制不住的嗆咳,“咳咳咳……還有各地仙門,辛苦大家多聯絡打聽,凡有希望的都試試,她再拖下去會有危險。再不濟,我以命換命也無妨?!?/br> 一個年輕的聲音驚叫起來:“這怎么行!她畢竟是妖,一只妖哪里值得——” “是妖又如何?!”林寂啞聲喝道,似乎怕吵醒了里頭安眠,又迅速壓低聲音,“阿花是陵山派掌門的救命恩人,且素日對我派襄助良多。倘若誰忘恩負義見死不救,趁早繳了配劍下山去!” 話音未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林寂循聲回頭,身后撲過來一個暖融融的身子,軟綿綿地要他抱。 殿中一時鴉雀無聲,林寂沒說什么,任憑阿花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他摁回椅上,再嫻熟地跳進懷里,像一只被主人驕縱得過頭的貓咪。 “怎么不睡了,嗯?”林寂迅速將絲帕掖進袖口,拱進懷里的身體有點燙,他又抵了抵額頭試溫,“是不是我們說話吵醒你啦……還是沒退熱,頭暈不暈?” “我想你?!崩匣⒐媚镂桶偷乇г?,“我好半天才找著你,你跑了不陪我睡,討厭!” 吃藥之后,偶爾嗜睡、神志不清是正常的。林寂顧忌四周人多,把她往懷里緊了緊,裹嚴外袍才抱起來往外走:“對不起對不起乖乖,大殿太冷了,我們回去好不好?我讓廚房磨豆腐了,點一點兒香油陳醋,拌一小撮蔥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br> 阿花搖搖腦袋,扶著太陽xue細聲細氣哼唧:“不吃,你又摔跤了?走路慢點啊我扶你……跟你說我力氣可大了?!闭f著就蹬腿要下地。 林寂拍拍她的背,低聲哄了幾句,阿花總算答應先喝湯再吃藥。 隔了好一會兒,才小心摸索著吻她的眉眼。濕濕癢癢的,阿花抓抓眼皮,仍舊呼呼大睡。 “女兒?” 錞于笑了,眼角牽動著溫柔的皺紋。他朝不遠處揚揚下巴,蘭濯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一座小小的墳塋。 “妖怎么會葬在陵山——” “她可不是妖?!卞T于坐在女兒的墓前,粗糙大手慢慢拂去墓碑上的浮塵,“她爹娘是山中的獵戶,兩口子叫狼咬死了。那時我老伴還在世,她可憐這孩子沒爹沒娘,硬是抱回家,取了名字養到大?!?/br> 擦去浮塵,其下鐫刻的字跡漸漸顯露本色。 “紫菀?!碧m濯輕輕念出女孩兒的名字,“是個好姑娘?!?/br> “模樣好,性情也好?!卞T于說,渾濁的獨眼漫上一點淚光,“我看見阿花,就像當年看見菀兒一樣,活潑、愛笑、漫山遍野地瘋跑。她十幾歲那年,我們這來了一個捉妖的小道士,她一眼瞧上人家啦,說人家好看,非要和人家成親?!?/br> “陵山派的?”蘭濯猜到結局。 “嫁得這么遠,都不嫌辛苦,傻丫頭哇?!卞T于用力揉眼睛,嗓音有些哽咽,“她嫁去陵山派沒幾年,魔主就犯上作亂,天下動蕩不安。那小道士能護住她什么?即便嫁進仙門,還不是說沒命就沒命?!?/br> 蘭濯沒再追問,默默地跟錞于一起清掃墓碑,拔去雜草,一捧一捧堆高封土。歷經幾萬年風雨,墓碑字跡仍然清晰可辨。他凝視良久,悠長時光的那一頭,是女孩兒燦爛的笑臉。 “該下山了?!卞T于拍拍泥土,把塞滿藥草的竹筐塞到蘭濯懷里,“再不回去,麻煩事更多?!?/br> 不論身處何處,麻煩只增不減。 蘭濯在山下村子里找到了她,遠遠只見阿花四爪如風,奔走在破敗的茅屋中間。 分明響晴白日的好天氣,村中卻一片死寂,連半聲雞啼也無。因著戰火連天,爾后瘟疫橫行,陵山亦不能幸免。初染瘟疫者頭面身體鼓起血泡,繼而血泡潰破,傷口糜爛流膿無法愈合,繼而從皮rou爛至肺腑。有人耐不住病痛,投河觸柱自盡,更多的則是一家子一家子地死,尸骨累累,連抬尸的都找不著。 阿花翻進一間又一間茅草屋,最后身影一滯,似乎發現了什么。 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孩。 母親的懷抱已經僵直冷硬。阿花小心翼翼想將嬰兒抱出,卻不小心碰歪母親的肩膀,那業已干枯的頭顱歪向一旁,口唇微張,當中無聲涌出烏色的血。 嬰兒奄奄一息,連哼唧的氣力都沒有了。阿花匆忙解開包被,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嬰兒圓鼓鼓肚皮上生滿漆黑創洞,腐rou翻卷,爬滿白色米蛆。 阿花利落地替孩子清理創口,掌中凝起一團妖力,源源不斷注入嬰兒小小的身體。雖然她的妖力足矣抗衡魔氣,但孩子的身體太過虛弱,經不住正邪相抗,就算喂血也無濟于事。 阿花枯坐許久,直到夜幕噬盡金輝,將群山染作深淺不一的黛藍。 風中傳來苦澀的嗚咽,大半個月亮隱在云底,脊背彎成一根冷薄的弦。她頹然跪坐在地,懷里還緊緊摟著死去的嬰兒,仿佛她不放手,孩子殘存的溫熱就不會消散。 “你不必再跟了?!彼穆曇羿硢?,“人不辭路,虎不辭山。蘭濯,我終究是要回去的?!?/br> 他小心把孩子從她手上撬出,送回母親懷里。阿花強撐望他,仿佛要將他的模樣刻印成模,深深烙在血rou深處。 “狐貍精明啊?!彼p輕地說,“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踟躕再叁,最終坦誠相告:“猜的,當年我的確盼你成才,當大任,成大事;如今,反而瞻前顧后,舍不得你流血受苦。到底是我修煉憊懶之故,若能早些渡劫升仙,或許還可替你將這天命改一改?!?/br> “你若位列仙班了,誰來教我修煉???你莫要難過,猜得對也是本事?!卑⒒嘈σ宦?,迎向窗外稀薄月光伸展手掌,“我不怨你,更不怨任何人。誠然我救了不該救的,理應由我結果了他??晌也幻靼?,為什么善心結惡果,為什么世間正邪顛倒,作惡的氣焰囂張,高坐明堂,而無辜的卻流離失所,白白送命。決定救他的是我,唯一能殺他的還是我。阿花算什么?連凡人的驚奇志異都排不上號?!?/br> 她深深地彎下脊背,攤開雙手,將臉埋入掌心。鴉發披散下來,錦緞一般閃著流光,厚厚覆了滿背。 “天命,有時像是詛咒?!彼橐粫?,用力地擦眼角,“我費大力氣救活了,卻要親手了結,還不如剜我的心?!?/br> “不知者無罪?!碧m濯看著她烏黑的發頂,“誰說心善結惡果?你幫過許多妖和人,他們哪個不承你的情?小嫣沒有你,將來潦倒深宮無人過問;林寂沒有你,連人帶棺材都爛掉了渣;受傷挨餓的小貓小狗遇見你之后,可以多活幾個冬天。我蘭濯代表不了蕓蕓眾生,唯有代我弟妹一家,謝你的恩德?!?/br> 他說罷,居然伏地深深一拜。阿花沒料到他會如此,驚得眼淚顧不上流,將他從地上硬扯起來。 “你突然正兒八經說話,我有點兒不適應?!币恢簧n蠅飛進窗口,在母親和嬰兒的尸體之間嗡嗡地再叁計較,阿花煩惡地扇飛了它,“我總覺得,我救了玉應緹,天下大亂都是我害的?!?/br> “他本就有害人之心,隨便什么阿草阿樹救他,事態亦不會改變半分?!碧m濯說,“和你沒有關系?!?/br> 這番確是實打實掏心窩子話。阿花抱著腦袋思來想去:論理,斬殺魔主她當仁不讓。論情,她竟有隱隱不安之感。她怕見玉應緹,怕他發覺自己極力掩藏的虛怯。他理應記恨,恨得咬牙切齒。 阿花心亂如麻,一面難過,一面不自覺對自己惱火,偏不能對人明言——林寂雖說一貫由著她欺負,若知曉此事必定傷心至極;蘭濯倒是個不好惹的,其實她更怕蘭濯知曉后連夜殺過去,屆時萬一殺不死玉應緹,反折自家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