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求醫
生氣歸生氣,來謝府還得打探消息。馬車一停,阿花揉揉眼睛就要往下跳,被叁公子一手拉住。 “我先下去?!彼忉尩?,“這車上沒備踏凳,我下去好攙你一把?!?/br> 阿花對此嗤之以鼻,一巴掌揮開轎簾往下跳。她心里尚存怒氣,虎威不知收斂,鋪天蓋地而出,驚起拉車駢馬。幸好馬夫死攥韁繩,阿花性命無虞,只是額頭正撞上車轅,腫出個大包。 叁公子一霎時血都涼了,生怕她卷進車輪底下。等到他連滾帶爬爬出馬車,看見阿花捂著額頭對他怒目而視,才略松一口氣。 一驚一喜兩下里夾攻,他久病體弱根本吃不住,胸口隱隱作痛,先前窒悶之感更甚。他顧念夫人娘家的糊涂賬,強打精神裝作無事。 阿花與他所想之事相同,顧不上看傷,拉著他匆匆邁進謝家府門?!拔也皇枪室獾?,別生我的氣?!比虞p聲說,“頭疼不疼,還有沒有旁的不舒服?我去請大夫看看?!?/br> “不用,直接去找爹娘?!卑⒒ㄒа狼旋X,頂著個大包,風風火火拔腿就走,“你等著,先讓我問她幾句話?!?/br> 謝盈的娘不是親娘,是她爹續弦后娶的,生得高顴骨叁角眼,一見就知不是個省油的燈。阿花質問她說媒之事,她笑道:“盈姐兒性情和順,最會照顧人的。叁公子身體弱,正缺人看顧,豈不是好?” 阿花捂著額頭傷處,替謝盈據理力爭:“可你們明明告訴我,嫁的是大公子!若不是我偷聽喜娘說悄悄話,現在還被蒙在鼓里呢!” 謝夫人沒半分愧疚心腸,擰著手帕子悠悠地道:“不拿大公子哄你,你怎么肯上轎?休要跑來我這大吵大鬧興師問罪,若非你爹做主,我也不能夠如此!” 阿花氣沖斗牛,一甩門跑了出去。 叁公子等在門口,見她面色凝重,已猜到七八分?!白甙??!卑⒒ㄗе蟛搅餍?,“我要想想?!?/br> 他們一干人先入為主,以為晏家有錯在先,假托大公子名號給小兒子沖喜。不想家賊難防,原是親爹后娘合伙把她往火坑里推。難怪謝盈不回娘家,亦不進晏府,執意為大公子守情。阿花不愿勸她同叁公子將就度日——換做阿花自己,她同樣不肯將就。 阿花默默無言,因著萍水相逢女子的命運,心亂如麻。晏叁公子卻縮在角落捶胸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怎么啦?”阿花嘆口氣,萬事丟開,專心查看他境況。那縷妖力她不曾收回,尚在他丹田周轉流動。凡人得虎妖法力在身,理應漸漸康復,身強筋壯。為何他反其道而行之,越病越重。 “沒事……”他勉強擠出幾個字,“一會兒就好……” 阿花倒杯參茶,背身扎出指尖血,偷偷擠在水中端給他喝:“喝吧,冒熱氣兒的!燙豁嗓子可別怪我?!?/br> 叁公子肺有毛病,腦子大約連帶著不對勁。杯子都端不穩,還對她笑。這是正常凡人的舉動嗎?阿花憂心忡忡抱膝蹲坐在他腳前,費血費力救下一條命,白白咳死,豈不可惜。 “你好了嗎?”她小心覷他,“要不再喝點水?” 叁公子按著胸口緩了緩氣息,抬手要拉她起身:“過來坐……別窩著?!?/br> “不行?!卑⒒ㄒ豢诨亟^,“我怕你死了,得盯著你?!?/br> 他心里悲喜交織,勉強喘息著道:“別,別怕,已經好了,不會死?!?/br> 阿花滿面狐疑,歪著腦袋反駁他:“我不懂醫,又不是傻,你的病根本沒好?;馗僬依芍锌纯?,天天晚上睡不好怎么能行。我半宿沒睡,都要困得發瘋?!?/br> “我沒事,過幾天就好了?!彼粺o擔憂地望向她的額頭,“叫郎中先給你看傷。女孩子家愛惜容貌,萬一留疤破相豈不麻煩。日后即便賭氣,也不許不顧自己,到處磕磕碰碰?!?/br> 不說還好,他一說,阿花方記起那杯作禍的茶,不禁呲牙咧嘴:“你那嗓子是鐵打的,頓頓吃飯吞紅烙鐵???” “是我的錯,以后不會了?!彼卣f。 鑒于叁公子病情,阿花決定睡在他房里日夜看護,防止他突然死掉?!皩⒈蝗彀徇^來吧?!比硬⒉粯芬姲⒒ò哉架涢?,“床比較舒服?!?/br> “不行?!卑⒒ㄕf,“我睡覺踢被子蹬人,很恐怖的?!?/br> “無妨?!比舆o手帕,又咳了幾聲,低低地道,“我夜里淺眠,有時不大睡得著,可以幫你蓋被子?!?/br> “我可以不睡覺,真的?!卑⒒〒伍_酸脹的眼皮。 她最終沒能拗過他,抱著枕頭跳上床。晏叁公子的床榻暖和柔軟,被褥染就絲絲淺淡草木香,身在其中如歸鄉野故地。她最愛趴在太陽底下,聽風在草葉間來回穿行。 叁公子忽然喚她,問道:“如果你不曾嫁給我,如今想要做什么?” 阿花很是驚奇:“問這干嘛?” 他好脾氣地笑一笑:“夜里睡不著,聊天解悶?!?/br> 他誠心相問,阿花實話實說:“我有一個朋友,他眼睛看不見,日子過得很艱難。如果沒有嫁給你的話,我想四處游歷,幫他找到治好眼睛的藥?!?/br> 叁公子問:“很重要的朋友?” 阿花點頭:“很重要?!?/br> 比我還要重要嗎?他錯開目光,暗自嘲笑自己無法言說的心事。他近來格外在意一些東西,莫可名狀。譬如她成天上竄下跳,發脾氣罵人,全不似正經人家教養的閨閣女兒。他起初十分疑惑,直至目睹她家中境況,才悟出其中緣由。 晏家世代簪纓,家訓嚴苛。他少年時以為自己效仿歷代先祖,娶妻娶賢。不曾想到頭來相伴終身的,竟然是位彪悍豪爽的姑娘。 晏家人鬼精鬼靈,二哥只見她一面,私下便對他說,別看弟妹四處招災惹禍,卻是個好姑娘,莫要辜負人家。 他微笑頷首,沒有反駁。 她很漂亮,翻墻爬樹打青梅的時候更漂亮。像晨風中身披露水的小小野花,張牙舞爪,肆意招展。與她相比,生在帷??黄辽系幕▋航允墙z線繡成的死物,一針一線行將就木,永不會如她一般盛放。高興就拍巴掌大笑,生氣就皺鼻子罵人,就連走路不小心被磚縫絆了,也得停下來跺它一腳。 “它欺負我?!彼荒槦o辜地說,“我照樣欺負回去,下回它就不敢了?!?/br> 這話叫旁人聽去,八成笑掉大牙:分明腳底行路不仔細,偏怪到磚縫身上。晏叁公子不大理解她的道理,只覺她對幾塊石頭大打出手,十分可愛新奇。爾后他便命人連夜將府中石磚重新鋪設,不得有凹凸不平、殘缺翹邊。 “那我,可以是你的,很重要的朋友嗎?”晏叁公子盯著她的指甲,說話的聲音很小。 “我不知道?!卑⒒ɡ蠈嵃徒煌侣缎穆?,“你對我挺好,就是不知道為什么老沖我笑。雖然你笑起來挺好看,但沒人說笑話你也呲著牙笑,顯得有點兒傻?!?/br> 晏叁公子幾乎壓不住笑意了:“你覺得我傻?” 阿花坦誠以告:“算是吧??丛谀闵〉姆萆?,我不計較?!彼乃烧眍^躺下,打個大大的哈欠,“我先睡一會兒,你不舒服要叫我啊?!?/br> “好,莫要壓著額頭的傷?!?/br> 晏叁公子仍是半倚在床邊的姿勢,阿花半瞇眼睛看他,片刻后疑惑發問:“你怎么不躺下,干坐著不累嗎?” 他搖頭說:“不累?!?/br> “果然挺傻的?!卑⒒ü緡佉痪?,埋在他身側陰影中睡著了。 一夜像一眨眼就過去似的,她橫七豎八占去大半張床,枕頭飛到腳底。托叁公子的福,被子完好無損蓋在身上。 她偏偏腦袋,聽見隔壁傳來壓抑的咳聲。原來不是做夢,昨天分明就是他在咳嗽。阿花從床上翻起來,躡手躡腳循聲找去。 扒開窄窄一道門縫,叁公子半倚在美人榻上,咳得前仰后合,叁四個下人輪流替他拍背撫胸。 “喂?!卑⒒ò验T縫扯大一些,伸進小腦袋同他說話,“你醒了怎么不叫我,早晨的藥喝了嗎?” 下人們替他回答:“早晨的藥已熱過兩次,今早公子咳得厲害,喝了就吐,實在喂不下去?!?/br> 阿花一聽眉毛就皺起來。奇哉怪哉,虎血喂進去不少,一縷妖力還留給他溫養身體。為何不見起色? 叁公子看不得她這副模樣,強掙著用氣聲道:“我沒事,去玩吧……不用管我?!?/br> 阿花拔腿跑出晏府大門,行至深山無人處,召來一條通體碧綠竹葉青。蟒蛇天生通醫道,阿花將叁公子病況細細講述一遍,竹葉青盤在樹上嘶嘶地說:“妖力與虎血皆無作用,只怕這病非同小可。容我叫個同伴,一同親眼見見病人,便都知曉了?!?/br> 竹葉青去了不多時辰,領回一條甕口粗細大黑蟒。兩個當即化作人形,隨阿花下山進晏府。 叁公子半日不見她人,正要火急火燎地差人去尋。忽然見她帶回一男一女,很是詫異。 “我請來了大夫?!卑⒒ㄅd奮地說,“快讓他們給你看看?!?/br> 竹葉青率先上前搭脈,先掀眼皮再看舌頭。黑蟒不慌不忙解開布包,捻出一根寸把長銀針,略比了一比,直插入胸膛。 叁公子面色一白,霜唇抖顫,嘶聲咳嗽起來。黑蟒再拈第二根針時,那針如同鈍了尖兒,刺不進去。 銀針絕非凡物,針刺不下去,其意不言自明。竹葉青看在眼里,同黑蟒悄悄出來,輕聲對阿花道:“眼下我有個方子醫他。但生死命數,并非你我可以勘破。如今且看他命里的機緣。這藥吃得上,病從此便好了。吃不上,也莫執著?!?/br> 阿花蔫巴巴地說:“我的妖力和血不起作用,正是因為如此嗎?” 竹葉青點頭,黑蟒拍拍阿花肩膀,寬慰她道:“人皆有命,天機運數豈可抗衡。實在舍不得,再等個十幾年,有緣自會相見?!?/br> 阿花搖頭道:“我明白,終究不忍心?!?/br> 竹葉青俏皮地眨眨眼睛:“這么說,你也喜歡他?” 阿花吃了一驚。竹葉青扭著細腰,對揣著兩手:“那個凡人喜歡你,你不喜歡他么?” 阿花戳戳自己的臉:“說來話長,他喜歡的是這張臉的主人。我易容成她的模樣,是為了幫這張臉的主人一個忙?!?/br> 竹葉青聞言,滿臉恨鐵不成鋼:“他喜歡你,可不是因為你頂著誰的臉皮。長相相似的何其多,難道見一個愛一個?我可看得真真的,他倆眼珠子全粘在你身上:你走哪他看哪,你笑他也跟著笑。方才你坐在門檻上看天啃棗子,他撐著上身,足足望了你好半天?!?/br> 阿花聽了,攥著手指頭發怔,半晌不言語。 “罷了,這個送你?!焙隍f給阿花一只木頭匣子,裝著二十粒金色丸藥,“這藥雖治不了他的病,但能讓他病發時好過一些?!敝袢~青寫了藥方,依樣交到她手里,額外贈她一只藍花小瓶?!拔易耘涞膫?,額頭擦了就能消腫?!卑⒒ㄟB忙道謝。 竹葉青和黑蟒攜手告辭而去,阿花獨自站在澧州城外,吹了好久的河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