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節
謝恒喃喃,語氣卻已經沒有了情緒起伏。 的確是有這么一封信,那封信也是真的,所以筆跡、私印、暗號,一應俱全。 唯一的問題,只是最后那一句話。 可人驗過開頭的字跡,便不會再繼續留心每一個字,讓臨摹大師再仿寫一句,不是難事。 這封書信在崔慕華死后,徹底擊垮了李宗對崔清平的信任,也點燃了李宗對崔清平積攢已久的怨氣。 于是最后一封信—— 謝恒打開,那是所有信件中,李宗唯一的回信。 上面寫著:“臣不逆君,君不生疑。崔氏滿門皆已下獄,守住邊境,不欺不瞞,交出火藥庫所在,則既往不咎?!?/br> “火藥庫是什么?”洛婉清看著信件,脫口而出。 謝恒沒有說話,過了好久,他才道:“我母親進宮那日,宮中曾經有過爆炸之聲。后來我查案時,見過爆炸之人同我描述的場景,極為可怖,需大量火藥才能造成這樣的破壞?!?/br> “如果陛下相信,崔氏曾經量產過這種火藥,”謝恒抬眸看向洛婉清,“那沒有任何一個君主,不想要這個東西,也沒有任何一個君主,能容忍臣屬擁有這種東西?!?/br> “可崔氏有嗎?” 洛婉清皺起眉頭,謝恒輕笑:“若當真有這種東西,又何至于落到這種地步?” 說著,謝恒一封一封信重新裝上,疲憊開口:“當年陛下或許以為,舅舅沒有在邊境使用這個東西,是因為火藥庫在和玉關之內,和玉關封鎖,導致舅舅沒有辦法將火藥及時運輸至戰場。他把舅舅從邊境送出的這個鐵盒,當成是火藥庫的位置,所以一直追查?!?/br> “那李歸玉呢?” 洛婉清皺起眉頭:“李歸玉追著這個鐵盒不放,又是為了什么?他也以為這是火藥庫?可如果他以為這是火藥,為什么在監獄中,我爹自盡,他就收手?” 她一直沒能想明白。 如果李歸玉覺得這是王鄭兩家通敵的證據,又或是他也知道火藥庫的存在,那他應該非要把東西找到,用來作為威脅王鄭兩家的籌碼也好,用來拿到火藥庫也好,不可能這么容易放棄。 可他卻是選擇了接受洛曲舒自盡。 他看著洛曲舒用陶片自盡,而后塵歸塵土歸土,他明知她有機會找到盒子,卻仍舊讓她離開前往嶺南。 直到她回來,在謝恒指引下到江南重新開始尋找玄天盒,李歸玉才開始再次追查。 謝恒聽她詢問,沒有出聲,想了片刻后,將崔清平的行軍日志遞給洛婉清,平靜道:“翻開最后一頁?!?/br> 洛婉清疑惑拿過行軍日志,打開最后一頁,最后一行,是崔清平潦草至極的字跡。 “七月十四,軍隊九萬人后撤,三殿下開城門?!?/br> 這句話最后一筆寫得極為匆忙,明顯是突發之事。 洛婉清愣愣看著最后這一行字,聽謝恒冷靜道:“因為他眼中,這既不是王鄭兩族的罪證,也不是火藥庫的地點,而是他自己的罪行。他只需要它永遠不見天日,這就夠了?!?/br> 所以在確認只有洛曲舒能找到、打開這個盒子之后,李歸玉接受了洛曲舒自盡終結一切。 “他……” 洛婉清張口,一時有些不能發聲:“他……為什么……是自愿還是王家……” “三殿下離開東都前,我曾與他偶有相交,”謝恒抬眸看向洛婉清,沒有半點情緒,陳述著,“三殿下是位君子?!?/br> 而那位君子,卻死在了邊境。 死在了所有人的放棄里,死在了最后一位至親的死亡中。 為什么要開城門? 因為開了城門,崔氏敗落之后,王氏便會成為朝中頂流世家,李圣照哪怕活著,也不可能再繼續擔任太子。 只要李歸玉活著回去,他有榮譽加身,有家族支撐,他有能力有手腕有資歷,他將是最完美的儲君人選。 所以她爹必須死,握著玄天盒的洛曲舒必須死。 洛婉清一瞬間明了。她忍不住捏起拳頭,感覺難以呼吸。 過去她曾經怨恨,怨恨李歸玉沒有選擇她。 他明明可以選擇留在江南,永遠當江少言,可他選擇了放棄。 然而在這一刻,她卻突然明白。 李歸玉從來都當不了江少言。 江南那五年,他已經沒有選擇。 從他打開城門那一刻起,他注定走在這條萬骨枯的權勢路上,要么書寫青史,要么遺臭萬年。 從洛曲舒去往江南,吸引所有人目光,讓所有人以為他是鐵盒接收人開始,無論洛曲舒有沒有殺江楓晚,李歸玉都不可能讓他活著。 江少言從來都是洛婉清和李歸玉的一場幻夢,就像崔恒——那不是選擇,這個人,從來不可能長久存在。 總有一天,夢醒人碎,李歸玉,永遠都是李歸玉。 謝恒,永遠是謝恒。 洛婉清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在這一刻想到謝恒。 她壓著翻滾心緒,看著面前不動聲色的人,有些艱難道:“我……我明白了,那……那既然已經知道了真相,”洛婉清抬眸看向謝恒,眼中滿是銳色,“接下來公子打算如何行事?” 謝恒注視著她的眼睛,洛婉清思索著道:“如果陛下無法依仗,這些東西決不能交到東都。王鄭通敵的罪證,若陛下不愿意認,李歸玉其實就是賭公子不敢交上……” “去睡覺吧?!?/br> 謝恒突然打斷她,洛婉清一愣,就見謝恒笑了笑,輕聲道:“此事不急于一時,不要在不清醒時做決定,一夜未眠,你且先去休息。月老廟和賭坊那邊我會讓人通知秦懷玉撤離,你放心?!?/br> 洛婉清聽到這話,慢慢反應過來,謝恒說得倒也沒錯,她太過著急。 這么大的事,的確不該在這樣的情況下做出決定。 她有些混亂點頭,謝恒轉眸看向手中信件,語氣平靜:“你自行回去吧,我再看看?!?/br> “是?!?/br> 洛婉清下意識應聲,轉身欲走,只是走兩步,她又覺不對。 她回過頭去,就見謝恒還立在地圖面前,燈火映照在他純白色的單衫上,他的身形遮住地圖上的大夏,與另一邊北戎廣闊的沙漠原野相對而立。 他握著手中崔清平的信件,整個人顯得格外冷淡,仿佛是被抽空了喜怒憎怨的軀殼,靜默站在桌前。 洛婉清不知道為什么,看著謝恒的影子籠罩在地圖,她隱約覺得有一種不安籠罩在心間。 謝恒見她不走,轉眸看來,笑了笑道:“怎么了?” “公子……”洛婉清遲疑著開口,可她卻不知道該答什么。 怎么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 她只看著面前面上帶笑,眼眸卻冷淡得毫無情緒的謝恒,覺得心上發慌發涼。 她很想往前拉住他,可卻又直覺此刻的謝恒并不想要任何人的靠近。 謝恒見她不言,也沒有催促。 而洛婉清在他靜默中慢慢平靜下來,看著對方神色溫和,面容沉靜,她又覺是自己多想,只能是頷首點頭,恭敬道:“我先告退,公子若有需要,請務必告知卑職?!?/br> 說著,洛婉清轉身往外,謝恒看著她遠走,沒有多言。 等密室關閉的聲音傳來,謝恒從袖中拿出小瓶,倒出一把曼陀羅香。 他看上去極其平靜,但卻完全沒有分辨手中有多少藥丸,便一把塞進口中。 曼陀羅香充盈口腔,他看著血色彌漫在眼前。 他眼睛里是那張絹布繪制的地圖,地圖詳盡在他眼前慢慢浮現,血色染滿地圖上的土地,蔓延到宮里,他看到他娘自盡時染血的青磚,刑場上崔氏一顆一顆落下的人頭…… 他低笑著閉上眼睛。 眼前是自己以皇后太子消息換取出宮那日,他懷中古琴在眾人推攮之間,于雨水中錚然落地。 弦斷琴碎,人不復還。 “既然知道了真相,接下來公子打算如何行事?” 如何行事? 他之行事,又怎么敢告訴洛婉清? 琴心玉魄的公子與當年的崔清平一起亡于東都昌順八年,如今的他,與李歸玉,又有多少分別? “他日春風再起,邊境再升龍旗?!?/br> 謝恒抬手捂上眼睛,大笑出聲。 舅舅…… 這樣的你活不下來,在大夏這片淤泥,只有謝恒這樣的人,才可以活下來。 能托起大夏龍旗的從不是春風,而是東都凜冽如刀的風雨,刮骨削rou,才能讓江南的柳月,吹拂到西北的黃沙。 ****** 洛婉清從謝恒房中出來,自己回到房間,的確是忙了一天一夜,一倒頭沾了枕頭,便睡了過去。 一覺睡醒過來,已經是午后,她靜靜躺在床上,有些茫然看著床帳,腦子回想起從昨夜到今日清晨發現的一切。 她爹的信件還在枕邊,整個人清醒許多。 昨日線索太多,她來不及多想,此刻靜靜躺著,整個人從太多復雜情緒中抽離出來,終于才機會慢慢梳理昨日聽到的消息,發生了什么。 按照昨日的消息,她終于搞清楚了她爹的真正死因,也終于搞清楚,為什么上一世,李歸玉登基之后,都沒有為崔氏翻案。 他不可能為崔氏翻案,因為他正是兇手之一。 殺害江楓晚固然是李歸玉心中的刺,但是,李歸玉最終打開城門,而崔清平行軍日志記錄了此事,將行軍日志和鐵盒一起送往江南,李歸玉沒有來得及攔截,這才是她爹真正的死因。 她爹是個三面間諜,由“閣內”安排進入王家,再由王家安排進入崔氏。 但是最終,他選擇了站在崔清平這一邊。 那“閣內”是誰? 洛婉清不由得猜想,她仔細思考著這些局中的所有人。 王家、崔家、鄭家、陛下……或許還有其他存在,他們似乎每一個人,都有成為“閣內”的可能。 在邊境那一戰里,這個“閣內”始終中立,只要求她爹把信息不斷傳輸出來,最終,“閣內”在意的,只有崔清平的鐵盒。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崔清平會走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