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節
謝恒語氣平靜,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一般:“沒有?!?/br> 薄灰被他拂開,謝恒面上帶了些笑容:“他甚至沒有告訴我他送出過一個盒子,在我想要帶他走,問他發生過什么時,他同我說,如果我不能自尋找到真相,便永遠不要觸碰真相?!?/br> 說著,謝恒側過讓出位置,抬手道:“你來開罷?!?/br> 洛婉清得話有些疑惑:“為何我開?” “我最珍貴之物,自然交予最珍貴之人?!?/br> 謝恒站在一側,笑著看著玄天盒:“我找了它六年,也準備了六年,請惜娘為我打開吧?!?/br> 洛婉清得話回眸,便知正如她拿到父親的信會惶恐,謝恒找了六年的東西,又不會不安嗎? 她沒再多言,垂眸撥動齒輪,齒輪轉動的聲音響在房間,成為整個房間唯一的音色。 壬,壬寅年。 戌,五月。 戌,十五日。 “咔嚓”一聲輕響,盒子彈開,洛婉清緩緩打開木盒,里面東西露在半空瞬間,洛婉清瞳孔急縮。 金色虎符安靜躺在帶著血的書冊之上,經年不見天日,卻在見到燈光剎那,瞬間流動起灼人眼目的光澤。 “虎符?!?/br> 謝恒平靜開口,沒有半點波瀾。 他走上前來,將沉甸甸虎符從盒子里拿出來。 虎符下面是一本帶血的書冊,謝恒拿出書冊,簡單翻看,便見上面是一個又一個名字。 “名冊?!?/br> 說著,謝恒往下,又翻出一本冊子,冊子里夾著紙頁,他翻掃一眼,確認了內容:“行軍日志,舅舅與陛下通信的副本拓印?!?/br> 再往下,是一張信紙,上面是北戎文字,蓋著王神奉、鄭平生、兵部尚書孫正理、乃至中御府大監楊淳的私印,這些私印一個又一個排列在一起,謝恒揚起笑容:“通敵文書?!?/br> 最后,是一塊疊著起來的絹布。 “這是什么?” 謝恒有些奇怪。 他將絹布取出,舒展開來,卻見是一張畫得極為詳盡的堪輿圖。 謝恒將它展開,掛在房中,舉起燈火,照亮了地圖。 火光映照下,洛婉清看清了這張地圖。 這張堪輿圖畫了整個北境,與過往關注大夏地盤的堪輿圖不同,這張堪輿圖,大片描繪的是大夏之外北方的區域,繪制詳盡,全然不似大夏人的手筆。 更引人注目的是,一條紅線從邊境第五城走過,一路行往旁邊連綿雪山,橫過雪山之后,繞到北戎后方。 而另一條黑色的線從邊境十城直取,與紅色線最終交匯。 洛婉清愣愣看著這張堪輿圖,腦海中突然浮現她爹信里那句“第二日,崔家主命家臣領兵后撤,同時尋到為父,欲往江南送一物……” “那些士兵呢?那些百姓呢?” “邊境十城陷落后,北戎對十城漢人進行了屠殺?!?/br> 方才她問謝恒的話猶在耳邊,看著這個地圖的這一瞬,洛婉清突然有了答案。 為什么要千里迢迢從邊境送一個鐵盒到江南? 為什么這個鐵盒里還要防著兵符? 如果只是為了給崔氏翻案,崔氏已去,求一個公道,何至于從邊境想盡辦法、費盡心機,葬送了張秋之、洛曲舒這樣一個又一個人的性命,去送一個鐵盒? 如果兵符所掌握的軍隊已經徹底消失,那兵符這樣的死物又有何意義? 是因為人還活著。 洛婉清抬眼看向謝恒,心中激蕩,她一瞬明白。 是因為,那十萬人還活著! 這份名冊是流亡者的名字,這張地圖是他們的去處。 從雀城邊上,攀過雪山,一路往西,雪山盡頭之后,昆侖腳下,那是肥沃原野,是姬蕊芳的家鄉。 “七月初十,”謝恒的聲音突然從后方傳來,洛婉清愣愣看著地圖,聽謝恒念著崔清平的行軍日志。 “洛曲舒遞江楓晚情報,江楓晚自北戎軍營盜取王神奉等人通敵文書,交由洛曲舒轉呈。后方和玉關又傳三萬百姓被射殺于城門前之消息,糧草最多不過十日,城破之日,和玉關與北戎必定夾擊,戰場百姓將士,難有生路?!?/br> “如今唯有兩路,一者兵發和玉關,自相殘殺,如此一來,崔氏謀逆遂定。北戎坐收漁翁之利,中原戰亂再起,邊境十城注定難保。此乃禍國之舉,不堪為之?!?/br> “其二,至雀城,入天山山脈,請昆侖宮人引路,若能攀過天山,行至昆侖,繞于北戎之后,此時再說服帝都出兵,兩向夾擊,北戎可滅。然,天山寒苦,至昆侖,未知生者有幾,東都態度不明,若按兵不出,此十萬人難有歸路,此乃生死未知之途” “今夜燈火不眠,經眾將商議,決議兵走天山。我獨歸東都,若能說服陛下發兵,大業可成;若不可,由吾次子崔子修領兵駐天山腳下,備戰以待?!?/br> “他日春風再起,邊境再升龍旗?!?/br> 第134章 ◎等木槿花開,我接清清回家◎ 他日春風再起,邊境再升龍旗。 在親友死傷入獄,前后為敵的絕境之下,崔清平卻還是沒有放棄,對未來保持著這樣的期許。 他沒有選擇揮兵踏向故土以求生路,也沒有坐以待斃等待一死,而是從這夾縫中,尋出一條不知生死的路來。 而那數十萬人,也追隨了這樣的宏愿。 他們沒有揮刀向自己故土,而是用這樣近乎獻祭式的忠誠,期盼著東都的君臣,能有朝一日得知真相。 崔清平沒有反,邊境十城的將士,他們苦守到了最后一刻,他們沒有降。 所以當年的崔清平,無論如何都要回來。 明明他已經離開戰場,明明以他一代宗師的能力只要不回來,誰都拿他沒有辦法。 明明知道東都已經是個陷阱,明明知道皇宮里有進無出,可他還是回去。 因為他身懷的是這近十萬人的期盼。 他留下來的鐵盒,不是為了給死者翻案,而是給生者一條歸家路。 他是希望,如果他在東都未能成功。 那有一日,故國故土,能有一個人,持這一本名冊,將名冊上的人,一一引路歸家。 哪怕乞骸回鄉,亦歸家鄉。 洛婉清覺得眼眶有些發酸,她轉頭看向桌面上的名冊,走上前去,拿起冊子,打開上面的名字。 劉黑 王虎 張青山 趙酒 …… 一個又一個名字,她不認識,不知道,他們從未見過,那些名字安安靜靜記錄在這個名冊上。 而這些名字的主人,或許就等在天山腳下,等待著一個遲了六年的軍令,等待著大夏江南的春風再次吹拂過西北的原野,在那綠意盎然中,再次升起的大夏龍旗。 “公子……” 洛婉清轉過頭去,克制著情緒,澀聲開口:“我們得回去把這件事……” “知道為什么,這個鐵盒要單獨送往江南,層層加密嗎?” 謝恒打斷他,他平靜看著堪輿圖,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超乎尋常的冷靜。 洛婉清一愣,隨后就看謝恒走到前方,平靜道:“因為當年,如果陛下愿意出兵,這只軍隊就是大夏橫在北戎頭頂的利刃。但若陛下珍惜自己羽翼,寧獻十城不肯出兵——” 謝恒說著,抬手撫上地圖上標注的位置:“那這支軍隊的存在,就是陛下和當年謀害崔氏之人心頭大患,但凡他們知道軍隊的位置,就一定會立刻告訴北戎,出兵出糧,想盡辦法,讓這只軍隊永不存在?!?/br> “而當年陛下沒有出兵?!甭逋袂迕靼走^來,“所以這個鐵盒,是崔大人留給有能之人,另尋他路的?!?/br> “陛下至今從未同我提過這支軍隊,舅舅進宮后,應當沒有告訴陛下這些人從天山去了,只是確認了陛下必會出兵?!?/br> 說著,謝恒一笑:“陛下對舅舅生了疑心,其實舅舅何嘗又沒有生出間隙?只是不管是非,兩人都已經做出了抉擇,”謝恒語氣淡淡,“所以我們不能再賭在陛下身上?!?/br> “那公子的意思是?” 洛婉清知道謝恒不可能就這樣放棄這些人,但如果不告訴李宗,依靠朝廷,如今大夏與這些人隔著邊境十城和北戎,又如何能將這些人帶回來? 謝恒沒有回答,他看著地圖,只緩聲道:“北境地域廣闊,城池稀疏,入了北境,只要避開和北戎主力軍正面交鋒,找到棲身之地,他們就有活路?!?/br> 謝恒一面說,一面分析:“舅舅年輕時云游四方,與西域昆侖宮頗有交情,這條線路,應當是他當年去昆侖宮時得知,昆侖宮或許會愿意助他們一臂之力??商焐娇嗪?,非尋常路徑,十萬人從這里過,到達時,怕十不存一。北戎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沒有繼續從雀城追擊。他們出發時,身上只有十日糧草,一路需自行解決糧草、軍需,到達后,昆侖宮不知如何處置他們。六年,”謝恒喃喃,自己都有些茫然,“他們還活著嗎?” “公子的意思是,我們得先確認他們活下來多少人,在哪里,再尋打算,把他們接回來?!?/br> 洛婉清冷靜接話。 謝恒聽她的話,轉眸看過來。 他一聽便知洛婉清的意思。 確認他們活下來多少人,無論多少人,無論怎樣,他們都得把那些人接回故土。 謝恒靜靜看著洛婉清,過了許久,他笑了笑:“是?!?/br> 說著,他走回桌邊,拿起桌面書信,這些信都是當年李宗和崔清平往來的信件,他一張一張拆開。 崔清平求救信占據了絕大部分,翻到最后兩封信時,謝恒終于看到他背了無數次的那張信。 “北戎來犯,臣外御雄敵,內抵虎豹,若君臣有隙,臣孤掌難鳴,望陛下三思慎重,寬憫以待?!?/br> 句子僅到這里,完全沒有東都李宗給他看的那封信中的“若儲君非崔氏所出,臣保大夏難安?!?/br> 看到這封信,曾經的疑惑瞬間解開。 “原來是這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