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她腦海中仿佛出現了陳敷對著圓月狼嚎的場面。 顯金別過臉去,隱忍地抽了抽嘴角。 真的很難想象,穿一身粉桃色對襟長衫、頭發油光水滑的陳敷,喜提“孤狼”名號…… 就算是rou食哺乳動物,顯金私以為藏狐的形象更適合陳敷。 熊呦呦還在夸,“……我伯父昨日也看了這本冊子,很好奇是哪一位前輩的手筆,伯父說,多半是個落第的舉人,或哪位鄉紳家博覽群書的秀才——噢,我二堂哥明年下場考進士,還預備去拜訪拜訪這位蕭前輩……” “去拜訪他什么?”顯金難掩驚恐:一起探討吃喝玩樂做發型? 熊呦呦笑道,“二堂哥說,治大國如烹小鮮,蕭前輩于小事上,尚且可洋洋灑灑數萬字引經據典表明立場觀點,若套用在寫文章上,豈不是受益匪淺?” 顯金再別了別臉,嘴角快要抽筋了,她為保護陳敷不掉馬受的內傷,拿什么來償還? 熊呦呦突然想起什么,“蕭敷艾榮前輩的書冊多是從尚老板印刷作坊里出的,你與尚老板交好,可曾聽說過這位前輩是何方神圣?” 顯金扯開嘴角笑了笑。 神圣的話……就看陳敷幾時渡劫……不是所有妖孽都要渡幾場天劫,才能飛升嗎? 陳·孤狼俠·敷于臘月二十九回宣城。 顯金在宣城城門口等了快一個時辰,終于等來了一臉掛著織金流蘇套布的騾車,連騾子的臉上都插了兩根山雞的白羽,看上去有種鄉村紈绔的闊氣。 顯金跳上騾車,笑著問了聲好,“三爺!”又笑著同陳敷身后的董管事熱絡地打招呼,“董管事,您不在,我可真是三天餓九頓,頓頓吃不飽,夜夜睡不好……” 董管事十分矜持地笑著連連擺手,“您便使勁捧著我老頭子吧,一把年紀留在宣城,也是拖你們后腿?!卑焉壳橹鲬饒鲋匦逻€給陳敷,“三爺倒是日日念叨你、李師傅、周二狗……” 陳敷被說得雙眼發紅,“……隔二里地,我就看到你這只屎殼郎了!算我沒白疼你,還知道出來接你三爺!” 許久沒聽見“屎殼郎”稱號的顯金:你馬上就要白疼了! 一路搖晃到陳宅,陳敷念念叨叨說著話,“……本是不想回來的,我一個人在涇縣非常舒服呀,你留下的攤子分工嚴明,各人干各人的事,每月初八十八去小曹村拉貨,雷打不動,崔大人當了縣令,對我們更是關照,我整日高枕無憂,還去小稻香拜了那面紅唇紅的少東家做師傅,正練著徽州菜呢!” 又說起被顯金下放到涇縣體驗生活的高師傅及集訓那群精力好到爆肝的新人,“一群年輕小伙兒,天天不穿上衣在鋪子里做事,右娘來玩過一次之后就天天來……” 顯金撓撓頭:一群周二狗,她現在確實沒興趣,可能再過幾年就成了質疑右娘、成為右娘、超越右娘? 顯金問青城山院的近況。 陳敷擺擺手,“沒荒廢,但也不如原來整潔精細,崔大人和幾位家中有兒在此念過書的鄉紳地主湊了錢將青城山院從官衙抵扣里贖回來了,每月請人打理雜草才不至于無地下腳?!?/br> 顯金低了低頭,悶著點了點頭。 陳敷見顯金說起青城山院情緒就不太好,便趕緊轉了話頭,說著話便也到了陳宅。 陳敷趕的是除夕。 宣城府紙業競爭較大,瞿老夫人本預備今年不提早放伙計,一直上到除夕,待初一再放回去過年,被顯金沉默地懟了回去——到底是什么資本家,才會除夕都不放假??! 瞿老夫人終于打消了這個慘無人道的念頭,故而除夕這天,伙計們盡數回家,只一個周二狗留下來和大家一起過除夕。 除夕夜,雖然沒什么特別,年年歲歲皆相似,但真要過不了,卻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雖然在瞿老夫人心中老二老三兩兄弟的地位天差地別,但他們兄弟兩本身好像感情還行。 至少陳猜邀陳敷上去唱“霸王別姬”時,陳敷沒拒絕。 結果一上場,陳敷才發現自己角色是呂雉,劉邦的媳婦,呂雉。 陳敷:……真是夠了,演西廂記,他是紅娘;演霸王別姬,他是呂雉,他這輩子是逃不過女二號的命運了是嗎? 陳猜反串虞姬,二房媳婦許氏反串霸王,許氏腮邊掛了兩串海帶充當胡子,把大家逗得前仰后翻。 瞿老夫人寡瘦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滿足的微笑,眼神落到席面下首的陳箋房臉上。 長孫側臉溫潤平和,嘴角含笑,目光綿長靜謐,是一位如璞玉般的謙謙君子。 瞿老夫人目光不覺柔和了幾分,“二郎?!?/br> 陳箋方站起身回頭,“是,祖母?!?/br> 瞿老夫人抿了抿唇,“你父親在時,每年都要寫春聯寫福字,你去外院請一副筆墨來,咱們看完煙火,你好好給幾個院子當場寫幾幅可好?” 陳箋方自然應是,轉身便往外走。 “等等?!宾睦戏蛉讼肓讼虢凶£惞{方,看向顯金,“金姐兒,你去庫房拿一刀刻絲福字紋宣紙來,用這紙寫,寓意更好些?!?/br> 顯金亦起身應了聲是。 庫房也在外院。 顯金可以和陳箋方同行。 陳箋方低了低頭,將嘴角深感幸運的笑意掩藏得滴水不漏。 第210章 誰在冒險 從內堂到外院,陳箋方提著燈籠走在前,顯金走在后,兩人一前一后,中間隔著一枝梅花香味散盡的距離。 陳家早逝的大爺愛梅,內院遍種梅花。 臘月時正當,顯金動了動鼻尖,梅花清冽如涼玉生香,過了二門便再沒聞到這股香氣了。 顯金e人屬性,確實不習慣與人同行時安靜得發麻,隨口嘮兩句,“外院怎么不種梅花呀?” 陳箋方右手拎燈籠,昏黃的燈光四下搖曳,在青磚地上投射模糊又具象的光團,他笑了笑,方輕聲道,“外院種的二叔喜歡的玉蘭樹,父親常年不在家,便是在家也在內院讀書、休息,二叔常年在家,時常在外院見管事、莊戶?!?/br> 頓了頓,陳箋方又道,“你若喜歡梅花,龍川溪上游有片梅林,東邊是綠萼,西邊是五瓣梅,待過了初一二三,我們可以去看看?!?/br> 一番話好似耗盡陳箋方所有氣力。 陳箋方低著頭,將臉藏進光團里,很怕顯金看見臉上逐漸蔓延開來的紅暈。 顯金的注意力不在這里。 在某一個奇怪的地方。 顯金蹙眉,“三爺喜歡菊花,我看整個府上,沒有一株菊花?!?/br> “意思是,大伯喜歡梅花,所以他長居的內院種梅花;二伯喜歡玉蘭,所以他長居的外院種玉蘭,偏偏我們三爺連片葉子都沒撈到?!” 說完顯金便有些不高興,轉身吩咐鎖兒,“過了年就去請尚老板幫忙找找看!買它幾千株菊花苗苗,把績溪作坊門口那塊空地給我種滿!“ 送她老爹一塊菊花田! 顯金沉浸在陳敷陷身于一片金燦燦菊花的喜悅中,沒注意陳箋方因等待而頓生起的焦灼。 “顯金——”陳箋方再開口。 顯金茫然睜眼,“???” 陳箋方沒有勇氣再說第二遍了,艱難地抿了抿唇,看燈籠暖光之上,少女面帶疑惑,眼眸懵懵。 下次吧。 雖說四下無人,卻終究是在府里,若被人聽見倒很不妙。 陳箋方將燈籠提起來,“庫房到了。你沒帶燈籠,你先去,我在外面等你?!?/br> 顯金接過燈籠,從庫房數了二十來張刻絲福紋宣紙卷成長軸放在竹編提籃里——有時候領導隨口一句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就別理他,搬一刀宣紙?一百張?讓希望之星寫到明天早上?這明顯不現實嘛! 希望之星現在還沒功成名就,他的墨寶還不能到處亂送,送了就是臉皮厚、自吹自擂。 家里這么三房人,加上店子里的伙計,滿打滿算也就二十來戶。 拿二十來張紙就差不多了。 拿多了,希望之星一晚上寫不完,剩點白紙,反倒在這團圓佳節看上去不吉利。 顯金沒將燈籠還給陳箋方,自己拎著,“走吧,送你去書房拿筆墨?!?/br> 陳箋方想接過來,顯金側身避開,看了眼陳箋方被凍得通紅的手指,再有中指指節上粗糙的繭,想到之前寶珠也舍不得用炭,炭這玩意兒是金貴東西,有些發不起真金白銀的州府到冬天還用炭和棉花來抵官吏的俸祿。 陳家再有錢,也不能用得像官家一樣想用就用,顯金便道,“你好好把手捂一捂吧,這日子,晚上挑燈寫字,可凍手了?!?/br> 陳箋方斂眉不語,隔了一會才將聲音壓得很輕,“等我明年登科,家里的狀況自然好很多?!?/br> 顯金看了他一眼,抿唇笑了笑,未曾言語。 陳家是商賈,商賈建宅有標尺,雖也有巨賈仗著有錢不搭理這些規矩,但陳家是想向上走的,自然不會在這些細枝末節的地方予人把柄,故而陳家的宅院都不大,幾個院子、房子連在一起,連烤糊的紙杯蛋糕。 書房紙杯蛋糕就在庫房紙杯蛋糕的左邊,七八步就到了。 顯金沒進去,站在飛翹的屋檐下拎著燈籠等候,隔著窗欞看陳箋方的書房整齊干凈,書冊與古籍摞成半人高放在右手邊方便拿去,做出的文章與書籍齊平的高度放置在左手邊。 屋子里只有一個炭盆,盆沿甚至積了灰。 桌上放著一只吃剩的饃和喝到一半的茶水。 許是過新年的緣故,陳箋方穿著靛色長衫,發髻高束,在窗欞的正中,埋頭收拾硯臺、墨塊與長毫,側臉安靜平和,手背上的青筋卻暴露了堅毅與挺拔,好像一根孤竹拼命沖破堅硬的泥壤。 顯金抿了抿唇,移開視線,卻見五斗柜上放置著一卷微微展開的畫軸。 隔著窗欞,顯金看不清楚,只能瞇著眼看,看得個大概——很華麗堂皇的配色,大面積的翠綠與鵝黃,還有幾點跳躍的緋紅與姜黃。 不像是陳箋方的手筆。 顯金站得近些,快貼在窗欞上了。 陳箋方一抬頭,被嚇了一大跳,“怎么了?“跟隨顯金的目光回頭看,落在五斗柜的畫卷上,“在看那幅畫?” 顯金笑著頷首,“顏色跳脫絢麗,挺好看的——只是,還以為你喜歡水墨?!?/br> 陳箋方一邊將硯臺稍稍擦了擦放進竹籃里,一邊笑著搖搖頭,“這是工筆畫,不是我畫的,是我娘的畫作,百鳥圖?!?/br> 顯金好像聽過百鳥圖,稍稍想了想,笑言,“是聽大太太說給張記綢緞莊畫了一副《百鳥圖》,你這里的莫不是你娘親的習作?”顯金笑開,“大太太怎么這樣!好的給張記,壞的丟給你?!?/br> 陳箋方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片刻方視線回避道,“這幅畫,就是母親給張記畫的那幅?!?/br> 顯金蹙眉不解。 陳箋方不知為何,有些不敢抬頭看顯金,他下意識地清楚顯金或許聽明緣由后會氣惱,卻想不明白為何要氣?所受的教養讓他沒有辦法說謊,嘆了口氣方才肯輕聲開口,“母親還在孝中,閨閣之作,用以售賣實在不合適,我便尋到張記的當家人將母親的畫作,加錢買了下來?!?/br> 陳箋方想解釋,“這其實沒什么,只是若被有心人知曉,恐怕平地起波瀾,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又何必在此時冒險呢?” 顯金手里拿著燈籠。 窗欞內,書房有光。 窗欞外,燈籠也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