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詭 第125節
北地。 周園富甲一方,堪稱富可敵國,而周園之內卻是重山水清幽,且獨立一座山野,可眺望雅致空靈的琴湖畫林之地。 可主院之內,正有慘叫殺戮。 外圍保甲內衛防護滴水不漏,周氏各房成員都默默聽著那邊的喧囂動靜,不敢言語。 今日下雨,濕漉漉,白日之中,青碧仿佛都泛著些許涼意,但入夜,這種涼意又被宗祠內的燭光焰火所驅趕。 紅棕木板一塵不染,歷經百年養護而無傷。 周大人一步一步小心且走近祠堂之外,又低頭查看袖子上是否沾染血跡,站著靜默些許,等暗衛推開門,他才褪下鞋子緩緩走近。 撩衣擺而跪。 “父親?!?/br> “處理完了?” “是,那些攛掇兒子忤逆父親,殺女殺父以奪權的匪人,已被兒子斬斷四肢扔進蛇籠?!?/br> 周太公端坐坐在高聳的牌位林下,背影筆直但儒雅如仙。 他非某個老友那般一生浸潤書海與朝堂,被心術跟圣人之道糾纏不休,他這一生,大半在山野。 他在看著祖輩牌位,聽長子訴說完,才慢悠悠說:“他們還說,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唯一的兒子,不然,他肯定會死在你那忤逆不孝的女兒手里,而你,也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br> 周大人皮rou一緊,低頭,“他已快死了?!?/br> 他壓力頗大,如荊棘在背,不斷折腰趴伏在木板上,額頭抵著。 “父親,他畢竟是我兒子,也是您唯一的孫子?!?/br> 周太公既不怒,也不動容,甚至都未回頭看他,倒是看著袖子,袖子上有一只小蚊子,他冷淡看著,不動他。 慢吞吞說:“剛剛你進來的時候,停頓了一下,似乎很驚訝,也很害怕,是想到了什么吧?!?/br> “大抵,是覺得我這樣突然端莊嚴肅,像極了你的奚伯父?!?/br> “你害怕了,害怕我會像他一樣怒殺獨子?!?/br> 周大人冷汗疊出,沙啞道:“兒子不敢,若是兒子也像那人一般糊涂孽障,父親打死我就是了?!?/br> “那倒是,你的確沒瘋癲愚蠢到那地步,也看得出身邊人有哪些是來哄騙你的?!?/br> “都說生養子嗣是一場緣分,為人父母再德行兼備,端方自持,悉心教育,也未必能出什么好貨,不過當年,我是真沒想過奚為臣跟琯魚,多好的人,鷹鶴在天之人,鐘鳴鼎食之婚,相濡與沫走過世代動亂,從未背棄,但,誰能想到他們會生出一只老鼠?!?/br> 周太公的惡毒從來不止于對亡故之人,但好歹是他至交好友,這些年也顧忌著,對此少有表態,如今背對著自己的兒子說這種話,說到底是太厭惡了,也是另相表達對自己兒子的復雜心態。 不是好貨,但還好沒那么糟糕。 周大人聽出這個意思,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但他實在不敢對這人有什么脾氣,便是低聲說:“到底是兒子,當年奚公若是另做選擇,也不必痛苦多年?!?/br> “咦,你竟是以為他難受,是因為殺子之痛?” 周大人一愣,不是因為這個嗎? 周太公靜默片刻,道:“大局已成,錯難挽回,他不殺,就只能是他的妻子動手,父母之間,總得有一個殺子,所以他出手了,當場擊斃,但,畢竟是跟所愛發妻所生的孩子,心中有愧,悔恨未能教導好,所以痛苦?!?/br> “別的,他該當自問無愧于帝國,君主,乃至奚氏?!?/br> 周大人不太贊同,尤其是他站在兒子的立場,總是覺得奚為臣當年此舉泰國駭人,但他又不能明說,唯恐牽連到自己,于是委婉道:“可以假死,送走,何必殺絕,這樣也可以不傷琯魚伯母?!?/br> 他沒瞧見周太公幾次跟他交談表露的話語,其對答后露出的心志之狹隘,對大局判斷之茍且,讓其父之失望。 送走?都那樣了還想送走? 指望著桁帝順藤摸瓜嗎? 未曾想過當年局面之險峻,關乎帝國穩定之大惡,也未曾想過承擔罪過的果決? 果然,這就是我的兒子。 祖宗們,看到了吧。 周太公還是忍了忍,看著牌位默默告訴自己忍,繼續道:“他殺了妻子兒子女兒,你覺得可以送走?” 周大人靜默片刻,道:“也是被那伶人誆騙了,真懷疑妻子跟陛下有染....一時被利用了?!?/br> 周太公:“一開始,你奚伯父問過他是否同意成婚,只為保護涼王血脈,他自己張嘴同意?!?/br> 周大人皺眉。 周太公:“就好像你當年,我也問過你,是否同意跟長公主成婚,你也同意了,甚至滿心歡喜?!?/br> 周大人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父親今夜突然以奚家的事提起話頭,其實劍指自己。 大驚之下有些冷汗出來,“父親,我當時的確是同意的,也是歡喜的,至今也未后悔,您何必重提此事....” 周太公:“當年,他早知郡主微生琬琰與當年還是太子的陛下有過一段情,郡主也當著我跟你奚伯父的面坦言未有肌膚之親,更不會再有往來,落子無悔,再次問過他是否同意,其實,當年若非我們這些長輩不忍心,陛下又強求要保她,朝廷偵騎步步緊逼,先帝窮追不舍,非要滅門,不得已也不會出此下策,其實,郡主是未想茍活的,奈何此舉....出于敬重才提及女兒家秘事,為自己清白作保,不愿意玷污奚氏名聲,當時,我們都在場?!?/br> 周大人一怔,他是記得那位郡主殿下的,說是風華絕代不為過,毀容后,另換身份,從此成了約束于閨閣的婦人。 她若說不愿篝火,那必是真的,可到底是活下來了。 卻不想....原來當年理直氣壯義正言辭愿意保護她的世交哥哥,也會疑心她,厭憎她,殘殺她....跟他們的孩子。 女兒慘死身邊,她亦斷臂殘身,死前不知是否想到真兇有夫君,還是一心念著不在的身邊的長子奚玄。 沒人知道。 那會,窮鄉僻壤,她在那荒僻的難民村莊,猶如當年舉族被屠殺于涼山之中。 仿佛,血脈得到了歸宿,閉上眼,就全是血腥。 周太公親自趕去攏城見過尸體,現在想來咽喉都是一口血腥味。 “當年,我們幾個老的看得出燕紓對奚玄無感,覺得沒有緣分,倒是挺喜歡郡主的小女兒,也想婉拒陛下一心促成奚玄跟燕紓婚約的執拗,我曾想過認下當干孫女,說好了等攏城之事后既擺禮?!?/br> “那會,郡主還私下見過燕紓,大抵給了些禮物,后來,燕紓跟我說郡主殿下是世間最可惜的人?!?/br> “如長公主一樣可惜?!?/br> 這話觸怒了周大人,他猛然抬頭,眼底有了戾氣,“是她不懂事,殊為不孝,女兒家,如何能非議長輩跟父母之事,而且兩家聯姻是當年形勢,她莫非還在指責我?” 忤逆不孝。 那些匪人進讒言,但有些話是真的。 他知道是真的。 所以才憤怒。 “所以,你當年也是知道長公主在嫁給你之前也是被逼無奈,其實她心悅的是韓柏?!?/br> “喜歡那等頂天立地的大男人,而非你這樣的....” 周大人隱怒,站了起來,可又忍著,因為他知道自己失態了。 可他的父親周太公還是跪在那,身板筆直,知道他失態,卻沒反應。 周大人的冷汗滴落下顎,但他沒有跪下,而是木然道:“父親,我知道您素來看不上我,但我自問這些年循規蹈矩,從未僭越,任何差事也總能做好,為何,您要如此看不上我?” “我是您的兒子,不是您的囚犯?!?/br> “奚公殺子,是其子孽障,我呢?我犯了天條嗎?” 周太公:“所以我當年白問了?” 周大人一怔。 周太公語氣帶著幾分可笑,“奚為臣問他兒子,我問你,你以為都是為了情情愛愛?你知道涼王一脈當年有多少軍部附屬,有多少忠誠下屬?處理不好就是軍部大亂,舉國難安,救郡主只是因為我們這些長輩看不過去的一點私情?韓柏,鄭國公,吳侍郎等等這些名將曾經都出自涼軍舊部,滅殺涼王一族那會,先帝也怕動搖軍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給我們反應的時間都沒有,最后我們只能善后,你以為郡主不知道自己身死容易,卻無人能替涼王一脈去安撫舊部?” 周大人有些呆滯,這些是他當年不曾知道的隱秘。 原來重情之下,其實也有這些冷冰冰的考量。 “帝國大事,有些浮于表面的是殺,在殺之下的是不殺?!?/br> “當年,亂世逐鹿,哪有邊疆,哪有桁朝,各地封王者不計其數,百姓如豬狗,被各地奴役,到處都是另一個滇邊,太祖應劫而生,率領我們逐鹿天下,用了十年定鼎中原,那時,最早追逐他的人既是涼王,后來是我跟奚為臣,我們兩個是各自帶著北地跟中原清流世家的名望投奔,算是從龍擁戴,只有涼王從始至終就是跟著太祖為結束亂世而征伐浴血,始終未曾背離?!?/br> “太祖何等人物啊,風采卓絕,應天之龍,卻也在內外不休的爭斗中傷了本體,建國后硬撐著穩定大局,最后天命不永?!?/br> “那會先帝天賦能力不顯,我們又與他同輩,卻都名震天下,他的心志恐怕在那會就生了不甘跟好強,嫉惡內藏,一開始我等也未能看出什么,只覺得他雖平庸,但好歹能扶持,三人約定絕不背叛,但,涼王自知他的處境最為尷尬——大軍在握,威望僅次于先帝,家族子嗣繁茂,人才輩出,而那會言氏王族其實已見青黃不接,太祖只有先帝獨子,先帝雖有幾子,但太子卿并不算龍象大氣魄之人,不似太祖三分,所以涼王一脈是否忠誠,反不反的無所謂,重要的是他有反的能力,此乃大忌?!?/br> “所以涼王主動退了,退兵符,也不讓子嗣從權,自發留守涼山以做山翁,待邊疆需要再出山征伐?!?/br> “但,人心難料?!?/br> 周大人知道自己父親不說,結局也很顯然。 待能談壓先帝的太祖隕落,先帝就藏不住內在的昏聵跟歹毒,疑神疑鬼,不惜永絕后患。 估計當時身邊就已經有羥族埋伏在旁的細作,寵臣之中本就有佞人,太子卿登基后一一清理,已得真相。 可,于事無補。 “邊疆之頹,也是自涼王死后,先帝不斷置換名將,重用寵臣,軍心動亂,一潰千里?!?/br> “滇邊之難啊,浮尸百里,我兒,你可知當年到底死了多少人?” “所以,明明涼王已經讓了一步,郡主卻不得不顧忌當年的局勢,忍痛以一族之死,為帝國安穩又讓了一步?!?/br> “現在,你還以為長公主嫁給你,只是因為琵琶別抱,愛得不得,辱你尊嚴?你以為自己很重要嗎?” 周大人不敢以自己去比肩微生、言跟奚氏三族的糾纏跟恩怨,那是大禍,他也不想招惹,但他也認清另一件事。 “父親,但您不能否認她代表著王族對我們周氏的覬覦?!?/br> “您,寧可厚待明明有皇族血脈而將來大有可能會危害我周氏的孫女,悉心教導她,卻從未正眼看我,也不曾看過我的兒子,為何?” “難道我們不該以微生一脈的前車之鑒早做提防?” 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一直。 哪怕這次殺那些匪人,也是因為知道奚家孽障被利用后的下場,他不敢步后塵,但內心深處,何嘗不知自己跟兒子的處境。 “她,不僅奪權,不尊生父,還暗中下毒殘害弟弟,您敢說她沒做這些事?!” 周大人說著,面上的木然越發深刻,眼底都是滿滿對長女的猜忌跟疏冷。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天地間自有秩序,他讓了君臣,對長公主不敢執夫禮,對父親更是天生敬慕,唯獨對子,還是個女兒,他竟也被其彈壓。 “做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