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婚
初夏方起,晝長夜短,京中暑意尚淺,蕭允弘披甲督cao已過五日,今晨起便閱卷核營,直到酉時才自將高臺上緩步而下。 他回房略作盥洗,換了常服,著一身玄青蟒紋窄袖,佩刀亦卸,卻不減半分威勢。遣來趙晟說了幾句,又吩咐副將夜訓切勿懈怠,方上馬輕騎出了驍衛府。 暮色將沉,金霞橫卷,蕭允弘沿官道穿行,未久便折入巷中,馬蹄踏在青石板上作響。 城西苑館,李玨早已入座,神情懶散,玄裳素帶,袖口暗繡銀蟒。 “將軍倒是讓我好等?!甭牭檬捲屎胂坪煻?,李玨執盞輕笑。 對方并不作多余寒暄,略一頷首:“軍中事務多有耽擱,殿下見諒?!?/br> 兩人對坐,門窗掩得嚴實,隱隱可聞窗外蟬聲初起。 李玨笑意稍斂,語聲轉沉:“白宗儒之事,陛下已定奪,流放嶺南,削職剝爵,也算是殺一儆百?!?/br> 蕭允弘淡淡應聲,卻無喜色:“他行事一貫陰狠,去得不冤?!?/br> “先前此案中,牽扯出數筆軍需銀兩去向不明,與白黨無關,其實本源在鑄幣司,有人從中調換成色,按舊法應鑄九分銅,實則只鑄其六?!?/br> 說罷,他從懷中取出一物,置于案前。 “啟德通寶?”李玨執錢細看,指腹觸及冷硬輪廓,“啟德”二字清晰端正,紋飾利落,邊齒分明,紋路與朝廷錢監所鑄無異。 他眸色陡沉:“此非翻砂法所鑄,而出自官鑄錢范?!?/br> “每十枚重一兩,分毫不差,乃摻鉛重鑄,偷重藏利?!笔捲屎朊夹木o蹙:“一爐恐能刮下叁萬兩油水?!?/br> “何人所為?” “尚未查明,僅有頭緒?!?/br> 李玨聞言,將銅錢放回:“好,盯緊些?!?/br> 屋內沉靜幾息,風過葉響,蕭允弘復又開口:“殿下,若圣上依舊不允我請戰西北……” 李玨不等他說完,接話道:“不必擔心。王必安大約要護送使臣出訪吐蕃,尉遲靖欲自請隨行,并駐嘉州看守邊防?!?/br> “屆時京中可堪重用之人寥寥,你已升任左驍衛將軍,父皇自然還有下文?!?/br> “尉遲靖已應你了?”蕭允弘問道。 “你放心?!崩瞰k端起茶盞輕啜:“尉遲靖護女心切,我不過順了他的意,也替自己解圍?!?/br> “比起我,他寧愿女兒嫁個清閑翰林?!闭f到這,李玨似是想到什么,唇邊原本戲謔的笑意忽而隱去。 片刻后,又抬眸望向蕭允弘,頗有促狹之意:“蘇婉來見過我,也問起此事。眉間緊蹙得很。她言語冷淡,還道這世上男人多是薄涼?!?/br> “……她如何說?”茶盞剛至唇邊,蕭允弘手腕微頓。 “她說,你們總想左右皆全,情也不肯傷,義也不愿斷,終是叫女子難得心安?!?/br> 蕭允弘抿唇不語,只低頭啜飲,茶湯溫熱,入喉卻似有熾焰在喉,彼時他既貪她溫存,又忌她近身,那般進退維谷。 情與義之間,自己始終在拿捏與衡量,本以為凡事都能按理行事,哪知情字無尺可量。 是日,天光澄凈。 千秋節壽宴設于長春殿,殿前廣場鋪設五彩緞毯,自丹陛階起,直通御座之下,蒼松翠柏掩映間,朱漆琉璃折射出碎金光影。 金吾執戟于階下,內侍宮婢穿梭往來,玉盞琉壺錯落其間,處處盡顯盛極之象。 京中勛貴俱至,親王皇女、朝中重臣一應俱全。正殿前鋪青幕設宴,女眷則集于西廊暖閣,分列左右,依次陳坐。 蘇婉今日本不愿赴宴,實不想與某人打照面。 京中閑語早已傳遍她與蕭允弘分居一事,兩人同時現身,又將那點幾近無趣的流言翻起水花,各席間低聲絮語,少不了談起自己。 可思及葉忻然一事,心中憂慮,還是來罷。 西廊暖閣,女眷衣香鬢影,皆盛服而至。大約是今次壽宴規格非同往年,不少高門貴女,許多蘇婉都瞧著面生。 她今日梳樂游反綰髻,鬢邊點綴一雙掐絲嵌寶鈿頭金釵。身著青綠團花衫子,搭一腰寶花纈紋淺絳紗裙,肩披一領素紗帔子,步履輕移間,更襯出娉婷之姿。 蘇婉與鎮國公府女眷同坐,偶一抬眼,便見不遠處的尉遲瀟,一襲白花纈綠絹裙,鬢邊斜插白玉蝴蝶簪,并不涂脂點粉,愈顯氣質沉穩。 尉遲瀟察覺蘇婉的目光,遙遙對望間,兩人相視一笑。 壽樂叁章,鳴金叁通。 皇帝李楨安與太后在百官眾人之后升座,太后頭戴九鳳寶冠,衣繡金蓮,精神矍鑠。 貴妃則坐于下首,紅翡云紋長裳拖地,仍是光彩照人,讓人幾乎忘了,她的父親才在半月前被定罪流放嶺南。 蘇婉望著她,心中生出些復雜情緒,這盛寵不衰的貴妃娘娘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中庭舞樂再起,宮妓著孔雀翠衣,執幡節翩然起舞,如仙娥臨凡。 壽宴至酣,鐘鼓停歇片刻,該來的終是來了。 “今日諸卿陪壽,哀家自是歡喜,如今只盼含飴弄孫,得享天倫之樂。四郎與五郎年已及冠,婚配之事,也該提上日程?!碧缶従忛_口。 李楨安頷首:“母后所言極是,朕正有此意。尉遲將軍多年前隨朕戍邊,忠勇無雙,其女瀟娘年歲適中,德貌兼備?!?/br> “若能配予四郎,豈非佳話?”說罷,李楨安捋須輕笑。 此言一出,殿中眾人皆屏氣不語。 李玨自席間起身,面上笑意溫潤,朝皇帝恭敬一揖:“父皇盛恩,兒臣心中銘感。然婚姻大事,兒臣…” 他話語未完,只見尉遲瀟已起身行至殿前,深施一禮:“陛下隆恩,臣女不勝感激。然有一事,懇請圣上允準?!?/br> 李楨安眼含笑意,抬了抬手:“但說無妨。 尉遲瀟抬眸,神情肅然:“家父不日將赴嘉州,駐守邊防,邊地苦寒,臣女自幼隨父習軍,不忍遠在都下,而令父獨擔艱苦,故已向家父自請同行?!?/br> 李楨安聞言,點頭贊揚:“尉遲愛卿忠心可嘉,爾為其女,亦懂得孝義,堪為賢德表率,婚配之禮便不急于一時?!?/br> 尉遲瀟早料到,又緩聲道:“臣女懇請同行,尚有一因?!彼nD半瞬,作躊躇狀開口: “臣女心中已有屬意之人。幼時隨父戍守益州,便與他兩小無猜,如今志趣相投,彼此心許?!?/br> “奈何前歲家父調京,兩人被迫分離。今再赴邊,愿重續前緣?!?/br> “哦?是何人?”李楨安眉頭輕蹙。 “回陛下,其人乃益州軍中一名校尉,姓崔名裕,家世寒微,卻忠勇果敢,久受父親倚重?!?/br> 李楨安正思索間,尉遲瀟語聲再起,愈動人心弦: “我尉遲家既出于軍伍,論家風不尚虛名,惟重人品與志節。臣女所擇,無關權貴高低,只求一心一意?!?/br> “臣女尤敬圣上與魏淑皇后伉儷情深,圣詩曾感慨‘夢里依稀君在側,醒時唯見月如霄?!?,陛下與發妻深情,實乃天地為之動容?!?/br> “臣女自知才疏志淺,無皇恩深重之福,惟盼一人真心,廝守白首?!?/br> 言罷,她盈盈一拜,兩行清淚自睫垂落,漣然動人。 這番話擲地有聲,竟惹得幾位女眷紅了眼眶,滿座寂靜,連宮仆傳菜的手腳都似凝住。 皇帝望著她,眸中微閃,不知是憶起魏淑皇后,抑或別有所思。 忽聽一道男聲突兀而出:“尉遲娘子之言,亦引得蕭某感慨?!?/br> 蕭允弘起身,著玄錦金邊朝服,身姿挺拔,丹鳳眼微微瞇起,言畢抬手舉盞,飲盡杯中清酒。 此番言語,如石子投在平靜的水面,登時將眾人的八卦之魂引燃,席間泛起竊竊私語,他與蘇婉的賜婚亦是金口御賜,現今卻至于形同陌路。 誰都聽得出話中別有所指,既替尉遲瀟的辭婚之言添了分量,又以現狀襯出帝心不可強為的諷味。 蘇婉心頭略滯,面上神情未變,卻忍不住腹誹起蕭允弘來。 李楨安見狀,朗笑道:“罷了罷了,朕何必做那棒打鴛鴦之事?!?/br> “陛下仁心,臣女感恩涕零?!蔽具t瀟連忙叩謝,尉遲靖亦起身拜謝。 太后笑而頷首,命人傳茶賜席,尉遲瀟再次叩恩。 席間眾人皆松一口氣,氛圍輕緩下來。 蘇婉不禁贊嘆,尉遲瀟這番言辭表面懇切情篤,實則每一句都扣著圣上情感與面子,殺人于無形,四兩撥千斤,幾可為辭鋒典范。 至于那“心上人”,怕也是虛虛實實,查之未必得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