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事
蘇婉搬入新宅那日,春寒未盡,卻天光正好。 城南宅子依著文德坊西側,題名“棲云小筑”,恰也應了她如今歸于自持之意,鬧中取靜,朱漆小門后別有洞天。 庭院只兩進,卻勝在精致,疏影橫斜,小徑繞廊,格局恰到好處。 墻角幾枝迎春花才冒出鵝黃嫩蕊,疏疏落落地點綴在石階邊角。屋中家具布已設整齊,大到花窗屏風、烏木床榻,小到香爐筆架、彩釉水盂,無不依著蘇婉的喜好。 廳堂寬敞明亮,窗欞皆為花卉鏤雕,后院一側有小池,岸邊種著數株海棠與金桂。 “這處比鎮國公府好?!比~忻然雙手叉腰打量四周,“一進來心氣順了許多?!?/br> 蘇婉知她還在較勁,輕笑道:“好賴皆是自家天地,足矣?!?/br> 自打她搬出鎮國公府后,葉浩然便頻頻登門,現在更是叁日一書五日一禮,不是名貴香料便是上等綾羅。 “這花露市集偶得,與meimei素日所用相仿?!比~浩然語氣殷勤得緊,藏冬都忍不住腹誹:“怕是連院門檻都要被葉公子踩塌了?!?/br> 蘇婉只淡然處之。殷勤未必情深,況她心緒未平,實難消受這般熱切。 棲云小筑春意漸濃,檐燕呢喃。 蘇婉正理新衣樣冊,忽聞前院一陣笑語,藏冬急忙前去查看,回來時眉開眼笑:“小姐,門口是程小姐和叁姑娘來了?!?/br> 蘇婉急忙起身去迎,見程書儀月白襦裙款款,蕭云瀾杏色短褙活潑,手上提著糕點盒子和花束,嬉笑道:“嫂嫂好狠心,搬了新居竟不告知?!?/br> “得了吧你?!背虝鴥x調侃:“你這一口一個嫂嫂,惹得她心煩了,待會兒把我們連人帶花一并轟出去?!?/br> 蘇婉半嗔半笑地覷了她一眼:“怎的還帶這些?” “我昨日才從御宴齋定了一盒新制的桃酥,這芍藥是云水觀頭一茬開的,專門替你剪了幾枝?!?/br> 蘇婉接過:“你們這樣來,我如何招架得住?!?/br> 叁人閑坐暖閣,雕窗半啟,窗外垂柳新綠。 程書儀放下茶盞,目光流轉間不由點頭贊嘆:“這處小筑雖不大,卻別致清幽,與你最是相宜?!庇衷掍h一轉:“聽忻然說你籌備開香粉鋪子,還要兼營成衣?” “不過是初有打算罷了。之前幫著管過綢緞莊,漸漸覺得不能總倚賴旁人,如今一己閑身,想試試罷了?!?/br> 蕭云瀾正啃著桃酥,作隨意狀開口:“對了……大哥已經痊愈了,前些日子皇上還在朝上當眾宣旨,升他為左驍衛將軍?!?/br> 蘇婉聽罷,輕輕放下手中茶盞:“他升官是他本事,我祝他平步青云?!毖赞o素淡,面色淡漠。 一旁的程書儀悄悄給蕭云瀾遞了個眼色,示意她莫再多嘴,蕭云瀾卻毫不察覺,只繼續嚼著桃酥。 程舒儀又轉頭向蘇婉:“那位四皇子……是不是如今就在你這兒?” 蘇婉點了點頭,語中無奈:“忻然從小就是這樣。外頭看著溫溫順順,實則主意大得很,一個月下來,兩人有半數日子都宿在西院,我還要幫著她應付爹娘?!?/br> 葉忻然與李玨對野鴛鴦,偏偏一個性子,不肯循規蹈矩,西邊小院儼然成了他倆的居所。 蘇婉初時對李玨身份多有戒備,又因其與蕭允弘舊識更添芥蒂,只因著忻然的緣故不好多說,日久見他性格頗為隨和,且絕口不提往事,方漸釋懷。 她話音剛落,蕭云瀾猶豫片刻,支支吾吾開口:“我……我聽說,圣上有意將尉遲家的女兒指給四殿下。他不肯,還與圣上鬧了好大一番?!?/br> 蘇婉與程舒儀同時一怔,程舒儀率先低聲道:“聽說?你從哪兒聽來的這等皇家私密?” 蕭云瀾有些心虛:“是前幾日我與朋友喝了些酒…醉得厲害,二哥來接我。我在他背上迷迷糊糊的,隱約聽到他和大哥談論此事,說圣上如今雖未正式下旨,但已有打算?!?/br> 程舒儀咬唇低語:“這可如何是好?忻然若知此事,必定氣得鬧上一場?!?/br> 說罷,她忍不住望向蘇婉,眼神中帶著詢問與不安。 蘇婉聞言,眉峰緊蹙,良久,她方低聲道:“圣上既有此意,必非一時心血來潮?!?/br> “尉遲家新得軍功不久,且邊患未清,正是用人之時,若真將其女指給四皇子,也是拉攏與平衡?!?/br> “李玨眼下雖能推辭,可若圣意已決,旁人豈有置喙之地?縱他再如何不愿,也難顧全得了忻然?!?/br> 程書儀點了點頭:“下月便是太后千秋節,依慣例只是宮中嬪妃與皇親近臣赴宴,可近來京中各府,女眷皆已收得請帖?!?/br> “按往年情形,多半是借著熱鬧,替適婚皇子物色人選,圣上或太后保不齊便會于眾目睽睽之下開口,叫人騎虎難下?!?/br> 蕭云瀾倚在榻邊,聽得心焦:“這可怎么辦?……” “要不要…提前告訴她一聲?好歹有個心理準備?!背淌鎯x看向蘇婉。 蘇婉卻緩緩搖頭:“忻然性子直,若提前知曉,急起來只怕亂了方寸。且這事仍是風聲未明,你我能做的實在有限?!?/br> 程舒儀聽罷點點頭,兩人未再久坐,只說待鋪子正式開張,定要來捧場。 蘇婉笑著送她們出門后,望著庭中疏竹輕搖,思來想去,本不欲插手忻然與李玨之事,男女情愛,當由兩人自定,但事關忻然的將來,她終究無法坐視不理。 蘇婉喚來寒冬,吩咐她去尋葉忻然,只道裁縫送來一批新制的樣衣,喚她去庫房瞧瞧,自己稍后便至。 待藏冬回來復命,蘇婉便往西院行去,門前那小廝見是她,不敢怠慢,連忙入內通傳。 未幾,小廝便領著蘇婉進院門,李玨已在庭中石桌待她,神色如常:“蘇娘子此時來訪,敢問何事?” 蘇婉并不寒暄,直入正題:“殿下,倘若圣上執意指婚,你欲如何應對?” 李玨略一凝眉,似是未料她言辭如此直接,未即刻作答,只請她入座,旋即親自倒了一盞清茶, “此事竟已傳至你耳中?我暫未告知忻然,只想免她徒添煩憂?!?/br> 蘇婉不接茶盞,冷冷道:“她遲早會知。既如此,何不早做打算?” 李玨啜飲一口,方低聲道:“圣心未明,然我已有計。父皇若真有意賜婚,我自有辭謝之策,絕不使忻然陷于進退維谷之地?!?/br> “空言易說?!碧K婉諷刺道:“你們男子最是不愿吃虧。既要承情,又不肯傷義,左也顧全,右也周旋,到頭來,終叫她人受難?!?/br> 李玨聞言,未作辯解,笑道:“蘇娘子此言,未免太重?!焙龆衷掍h一轉:“那日在玉笙院的話,允是弘故意說給你聽的?!?/br> 蘇婉聞言,抿唇不語。 李玨繼續道:“允弘心思重,卻是在意你的。他早知是白宗儒誣陷你父,為此案四處奔波,說來可笑……他明明是想為你父解圍,卻反成了傷你之人?!?/br> “過去便過去了,他當時如何,我再清楚不過,殿下何須為他辯白?”蘇婉眼底無甚波瀾,不愿在此話題多言。 蘇婉起身拂了拂衣袖:“但愿殿下莫要讓忻然傷心。天色不早,我便不叨擾殿下了?!闭f罷,俯首一揖。 李玨頷首:“友人之念,李某心領?!?/br> 青云坊東首,原本一間閑置數月的鋪面,被人重修一新。窗欞換了梨木雕花,門楣上懸起新匾,淡金描邊,正中兩個雋秀古雅的字:蘭芷。 香風自內里溢出,遠遠便可聞得一絲馥郁。 蘇婉站在鋪前,眸中映著金漆匾額的倒影。 程書儀走近,笑著拍拍她的肩:“真沒想到你說干便干,眼下這鋪子打理得比我那幾家還有氣派?!?/br> “是你幫我打點裝修,我才能省下多少心?!碧K婉轉頭看她,笑意不減,“不過后頭麻煩可多著呢?!?/br> 果不其然,接下來的數日,她親自跑香坊試料,研磨香粉、調制比例,又與各市綢緞工坊的管事交涉訂布,來回奔波,忙得腳不沾地。 夜里回去還得挑燈校衣樣、改香方,肩酸頸困時,常常趴在案幾邊便沉沉睡去。迎夏藏冬一度心疼勸她歇著,她只搖搖頭:“如今這一樁樁,都是我自己的事?!?/br> 又囑咐道“明兒記得備點茉莉香片,今日鼻子都被檀香熏鈍了?!?/br> 開業之日,青云坊比往常更為熱鬧。 程書儀笑盈盈來賀,蕭云瀾早早便拉著幾個貴女前來,惹得蘇婉啼笑皆非,母親亦來支持她。葉忻然更是帶了十幾張早備好的訂單,遞給掌柜:“我jiejie鋪子第一日開張,怎能沒我這筆頭彩?” 開張不過月余,蘭芷便已聲名鵲起,來往訂購香粉與成衣者絡繹不絕,許多京中權貴家的女眷也聞聲登門。 是日午后,蘇婉正將調好的桃夭香粉遞至客人手中,笑意盈盈:“夫人若喜,回去可試于頸部與手腕處,晨起最宜?!?/br> 一位女郎著淡青團衫、玄紗罩裙步入廳中,翻看衣料布匹,指尖拈起幾塊細羅素絹,對色料搭配極有眼力, 蘇婉素擅察人,遠遠一看,便悄聲喚來迎夏:“那位姑娘是何人?” 迎夏耳聰目明,湊近低語:“聽旁人喚她,是尉遲家的姑娘,好似名喚尉遲瀟?!?/br> 蘇婉聞言輕輕頷首,心下已有幾分盤算。良久,她抬步上前,笑意淺淡:“這位姑娘若不嫌棄,不如由我親自為您量身?!?/br> 幾日后,衣成。蘇婉未遣人送,親自提著錦匣登門拜訪。 尉遲府上不甚張揚,卻規制嚴整,廳中陳設干凈利落,一望而知是將門之宅。 尉遲瀟早在廳中等候,見她來,笑言:“不想蘇姑娘親自送來,可是有話要說?” 蘇婉坦然一笑:“姑娘果然聰慧,蘇婉今日來,確有一事相求?!?/br> 隨即便將李玨與葉忻然之情、宮中賜婚風聲娓娓道來,末了一頓:“姑娘出身將門,自有志節。但此事若強為,只怕兩敗俱傷,若姑娘愿聽我一言……” 誰知話未說完,尉遲瀟已輕輕擺手,神色鎮定:“姑娘所言之事,家父前些日子已與我提及?!?/br> “我尉遲瀟雖為女子,卻并非任人擺布之物。嫁與誰,自有我自己判斷,何況是這皇家之門,代價更大?!?/br> “即便蘇娘子不來,我與父親也定會想法子推諉?!?/br> 蘇婉聽她此言,心頭那塊懸了多日的大石終于落地,復又道:“再過些時日,便是太后千秋壽宴,依例宗親齊聚,內外各府女眷也多受邀?!?/br> 尉遲瀟頷首接話:“圣上若真有意賜婚,自然是借此吉期、大筆一揮,既合禮儀,又示威恩?!?/br> 蘇婉點點頭:“四皇子之母魏淑皇后,乃圣上發妻,昔年君恩深厚。若能借此舊情入言,或可生一線轉圜?!?/br> 尉遲瀟聞言,旋即輕輕頷首:“我幼時隨祖父駐守朔方,軍中曾有老將談及先皇后風儀,端莊仁厚,舉止溫良。其薨逝之后,圣上屢屢提及,皆是懷思之情,未嘗不有悵然?!?/br> 蘇婉輕輕一嘆:“圣上念舊,卻面上好強……未必肯收回成命?!?/br> 尉遲瀟思忖片刻,道:“若能言之有據,引舊情而不觸逆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顯唐突,不傷圣顏……我自有法子?!?/br> 蘇婉亦聽罷,目露敬意:“姑娘肯親自出面,蘇婉感激不盡?!?/br> “蘇姑娘不必謝我?!蔽具t瀟坦然一笑:“你所言的那位姑娘,能得你這般袒護,想來亦并非庸俗之人?!?/br> “世間情義難得,能成全便是我的福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