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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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雪客查過徐非曲,知道此人小時候就得了頭疾,病了許多年,一朝痊愈之后,直接考入重明書院五甲之列,如今還受教于應律聲座下。 徐非曲經常站在朝輕岫身邊,如空氣般不動聲色。如此聰明,卻又如此安靜,旁人一不留神,就會忽略掉能成為自拙幫幫主左右手的她。 朝輕岫慢悠悠道:“袁縣丞自被派到郜方府以來,態度始終十分謙和,跟所有人都算關系不錯?!?/br> 燕雪客明白朝輕岫的意思。 袁中陽從剛來的時候就做好準備,到處籠絡郜方府里的要緊人物,一旦韓思合身故,他立刻就能頂上。 燕雪客旁觀韓思合待人接物,知道此人挺有清流的風范,起碼不會大肆貪墨搜刮,屬于孫相不會太喜歡的那種人。 袁中陽干掉韓思合,接手郜方府的所有權力,同時將兇手的身份栽贓到朝輕岫頭上,如此一來,可以借助花鳥使的力量打擊自拙幫,至于案子,多半是由楊見善辦的,也算借機讓楊家跟地方江湖勢力再度結仇。 燕雪客也知道,這個小兄弟性格有些執拗,比起花鳥使,其實更適合去朝堂上做一名御史。 若有江湖人覺得自家老大受到欺負,跑來威逼利誘楊見善,他反而會表現得更加剛正不阿。 不過袁中陽沒料到的是朝輕岫本人的影響力跟觀察力。 燕雪客跟楊見善談過,覺得縱然當初死的人真是韓思合,楊見善也未必會覺得朝輕岫是真兇。 至于栽贓陷害一類的陰謀詭計,燕雪客懷疑袁中陽在準備動手的剎那間,朝輕岫就已經做好一切準備,冷眼旁觀此人高高興興地走進圈套當中。 朝輕岫忽然一笑:“其實不止旁人,連我也算與袁縣丞有些交情,畢竟當日一起吃過飯后,袁縣丞還特地來到幫中總舵問候在下?!?/br> 燕雪客出身武林大派,又久在官場,立刻理解了所謂“問候”的意思:“他是去向幫主表示效忠?” 朝輕岫沒說話,只是輕輕眨了下眼。 燕雪客了然。 雖然袁中陽想解決掉韓思合與朝輕岫,不過在真正動手之前,肯定得表現地格外友善一些,免得目標生了防備。 燕雪客看一眼朝輕岫的面色:“朝幫主倒不生氣?!?/br> 朝輕岫微笑:“人死為大,我自然諒解他生前種種不得已處?!庇值?,“那一天袁縣丞還曾經說過,不想繼續被人看做孫相一黨?!鳖D了一下,“雖然不知袁縣丞此言是否發自真心,不過我既然答允了,就得顧忌他身后之名?!?/br> 燕雪客:“……” 朝輕岫聲音依舊溫和,燕雪客卻硬是從中聽出了一股攔路者死的肅殺之氣。 燕雪客想了想,有些意外地發現朝輕岫還真顧忌到了袁中陽的身后名,畢竟在無關人員眼中,陳霖天不會莫名對縣丞動手,所行所為必然是受人指示,至于能做出事前指示他事后又滅口他這種事的人,自然只有孫相一黨。 讓別人覺得袁中陽是被孫相一黨下令干掉,確實算是全了他身后之名。 燕雪客在心里嘆氣,不考慮朝輕岫安排袁中陽自作自受這件事,她還真是個一諾千金仁厚寬和的人,而且還是以德報怨、生前身后連生卒年乃至于挫骨揚灰的方式都替人安排周到的那種…… 一念至此,燕雪客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燕某記得,楊兄弟是因為耿遂安之事才來的郜方府。如果說袁縣丞早有計劃,想要利用楊兄弟,那這兩個案子之間也有關系?” 朝輕岫看他一眼,溫和道:“袁縣丞身負重任,自然需要事事考慮周全?!?/br> 燕雪客:“……” 果然,在朝輕岫眼里,一切謎團都是如此清晰。 燕雪客:“兩個案子之間……” 朝輕岫想了想,客客氣氣道:“其實這也不過是我一點猜測,未必準確……” 燕雪客聞言倒是笑了:“既然是朝幫主的猜測,可信度自然毋庸置疑?!?/br> 他本來還有些驚訝于楊見善對朝輕岫的高評價,現在倒是覺得楊見善的形容太過含蓄,對方的本事,又何止是“生平僅見”四字可以描述的。 要不是朝輕岫已經是江湖幫派的老大,而且特別擅長替人預判血光之災,燕雪客覺得卓希聲怎么也得把人拉進六扇門里來提高一下捕頭們的平均水平。 第99章 朝輕岫:“袁縣丞想要借六扇門之力打擊自拙幫, 不管是與陳主簿結盟,還是讓后者聯系‘朱蛾’,都不是短時間內能安排好的事情,所以他必然早有籌謀。 “想要成功實施這個計劃, 就要想法子將韓縣令、我還有楊捕頭聚集在一起, 而我們三人會出現在一處, 則是因為耿遂安耿掌柜突然身故?!?/br> 燕雪客:“不錯?!?/br> 朝輕岫:“如此想來,袁縣丞對當日河上的意外多半心中有數。此事之所以會發生, 只是一個帶人入局的引子罷了?!?/br> 耿遂安之案原本被認定是意外, 沒什么值得調查的地方, 只是因為牽扯到三個幫派,才會通知花鳥使過來。 而且也正因為是意外,所以縱使消息傳揚出去, 也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戒心。袁中陽認得朝輕岫, 也很忌憚她的能力,擔心她生疑, 所以在最開始才將事情進行了一定的包裝。 站在袁中陽的視角上看, 是奉鄉城那邊有一個大掌柜身份暴露,孫相準備斬草除根,袁中陽干脆借此機會, 給朝輕岫設一個局。 開頭一如袁中陽計劃的那樣, 朝輕岫知道耿遂安落水后, 果然親自前往奉鄉城,準備向不二齋致歉。 然而朝輕岫觀察力出色,之前還偵破了綠波莊之案, 那么等她見到尸體,就有極大的可能從尸身上殘留的種種痕跡判斷出, 耿遂安其實是死于謀殺。 如此一來,這個案件就會歸于郜方府處理,韓思合自會因此牽扯進來。 最外層的意外引來了朝輕岫與花鳥使,第二層的謀殺則引來了韓思合,第二層的真相還是由第一層的人物發現的——將所需的角色分兩次拉入局,這樣的安排,簡直可以稱一句高明。 到了這里,所有棋子便已經各就各位,一場精心策劃的案件在涌流灣悄然拉開了帷幕。 燕雪客想起自己在卷宗中看到的一個細節,霎那間醍醐灌頂:“所以那個船夫才會等到朝幫主上門后才逃走?!?/br> 早一點逃走,就等于在開頭就暴露耿遂安之死另有內情,案子會直接交給韓思合。 考慮到韓思合一直深知朝輕岫的能力,加上謀害耿遂安的人是不二齋自家的船夫,明面并不牽扯其它幫會,這位郜方府縣令未必會聯絡花鳥使處理,無法起到袁中陽希望中的借力打力效果。 不過船夫也不能逃得太晚——依朝輕岫的本事,只要有機會進門,就一定能接觸到尸體,只要接觸到尸體,就必然能看出尸體存在問題,若是船夫拖得太晚,說不得就得被當場捉拿下獄。 燕雪客回憶著卷宗上的記錄,那個船夫一聽到朝幫主到來的消息就閃人,明顯是對朝輕岫的破案水平很有信心,當然這同時也是對奉鄉城內其他調查人員的破案水平有信心,覺得只要朝輕岫不來,一般人應該瞧不出問題在哪…… 考慮到朝輕岫的名聲此前一直沒有大范圍傳播,那位船夫是從誰那邊知道的內情,就很值得深思。 當時未必沒人注意到這一點,只是誰都沒想明白其中的含義。 ——除了朝輕岫本人。 朝輕岫聞言,倒是額外打量了燕雪客一眼。 燕雪客覺得這一眼是在夸獎自己反應敏銳——能在朝幫主反應過來之后的一個月內反應過來,他確實也算敏銳了。 如果燕雪客是現代人,還可能會用自己現在的照片,做一個“反應速度已經超過了全六扇門90%的同僚”的表情包。 至于袁中陽,他雖然失敗,不過作為高低能跟朝輕岫下上一局棋的人,也有了不得的地方。 燕雪客覺得,倘若袁中陽算計的人不是朝輕岫,此人的謀劃說不定已然成功。 仔細想想,燕雪客覺得袁中陽也甚是不容易,此人之前潛伏在郜方府中,平日里必然做小伏低,給足自拙幫方便。就像當日受邀來涌流灣時,也是忙不迭地派人給朝輕岫送了消息,態度恭恭敬敬,盡一切可能降低后者的疑心。 奈何所有的一切都是無用功,等袁中陽決心展露出殺意的時候,他就離自己的死期不遠了。 燕雪客:“朝幫主……是在那個船夫逃走的時候,就懷疑到了袁縣丞身上?” 他考慮過,倘若船夫只是因為意外才知道朝輕岫擅長破案,那么早在發現耿遂安之死牽扯到自拙幫時就該逃走,不必拖延到朝輕岫抵達奉鄉城的那一刻才跑路。 朝輕岫垂下眉睫,微微一笑:“在船夫逃走時,我便知道此事將會如何布局。不過若單是懷疑,還要再早一些?!比缓蟮?,“燕大人或許不曉得,在下當日不小心得罪了孫相,縱然他老人家氣量寬宏,手下人也難免會想法子替上司排憂解難。 “孫相門下自然高手如云,大可以派些高手來摘我人頭??上г谙纶ゎB不靈,絕不打算束手待斃,再加上郜方府位置偏遠,為了避免平白折損手下精銳,不如借力打力來得方便?!?/br> 在朝輕岫發現袁中陽到處勾連本地勢力的時候,就在估量這人取韓思合而代之的可能。 朝輕岫穿越前好歹也看過不少文藝作品,積攢了許多有關陰謀詭計的觀影經驗,她習慣了縱觀全局,自然不會被袁中陽的示好糊弄過去。 明月之下,燕雪客望著周圍的河水,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道思緒。 與袁中陽之事相比,曹鳴竹謀害黃為能一案的前因后果太過清楚明白,他一直沒有深思,直到今日與朝輕岫見面詳談,腦海中才浮起了另一個念頭—— 朝輕岫此人目光如炬,燕雪客毫不懷疑,白天在滿載重山中吃飯的時候,她就已經看出“春石”與陳霖天之間的問題。 那時朝輕岫隱而未發,自然是為了以袁中陽之道還治袁中陽之身。 那么以此推斷,她在進入耿遂安宅邸的冰室時,也必然能在非常短暫的時間內意識到,曹鳴竹此人在同僚的命案當中,扮演了一個并不光彩的角色。 然而朝輕岫依舊沒有選擇當場揭穿曹鳴竹。 不是朝輕岫想放過曹鳴竹,而是因為她非常清楚后面還會發生別的事情,所以決定晚些再亮出手上的底牌。 早在一眾棋子各就各位之前,自拙幫幫主已經完全看懂了針對自己的布局,她沒有立刻掀翻棋盤,就是想要一口氣解決身邊的所有隱患。 恰在此時,伍識道與黃為能應邀而來,負責處理楊見善的問題——袁中陽的計劃出了差錯,韓思合沒死,本該被栽贓的朝輕岫更是與本該被暗殺的目標同住一間房,那么伍黃兩人能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即咬死楊見善是真兇。 只要能把人干掉,也算是打擊了清流的勢力。 類似的事情黃為能做過不少,如果說袁中陽是背地里使壞,那么此人就是明火執仗地折騰。只是這一回很不巧,他居然對一個完全惹不起的人展露出了明顯的敵意。 就在生出齟齬的當場,朝輕岫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了眾人,她知道黃為能無法生離涌流灣。 正好,朝輕岫手上還有曹鳴竹這枚閑子。 在曹鳴竹殺害黃為能的同時,朝輕岫正巧過來找燕雪客一起緝拿兇犯。 而正因為朝輕岫選在那個時候與燕雪客待在一塊,等黃為能之死為眾人所知時,才有了堪稱牢不可破的不在場證明。 燕雪客心中不由自主劃過一個念頭——朝輕岫之所以能有如此恰到好處的不在場證明,是否是因為她早就猜到了曹鳴竹的計劃? 可她為何能如此確定? 事后查出真相對朝輕岫而言并不難,難的是預判。 思及此處,燕雪客又稍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或許對朝輕岫而言,預判也沒有難到哪去…… 燕雪客記得,黃為能是因為謀取耿遂安遺產之事,才引起了曹鳴竹的殺意。 黃為能是花鳥使,燕雪客也是花鳥使,雙方算是同僚,可他不知黃為能想要耿遂安的財富。也就是說,對方的念頭出現得非常突然。 作為孫相門下專職斂財之人,黃為能或許是自己想到耿遂安那邊還有一筆錢可以被他貪墨,但如果不是他自己想到的…… 燕雪客垂下目光。 當日懷莼莊內,還有誰能對黃為能施加影響? ……只有伍識道。 因為伍識道也是孫相門人,起碼在表面上,兩人立場十分一致。 而朝輕岫之所以會清楚此事,是因為她知道伍識道會如何引導黃為能。 更進一步推測,伍識道最初很可能就是按照朝輕岫的吩咐,才選擇去勸說黃為能謀取耿遂安的遺產,進而引動曹鳴竹的殺機。 而且燕雪客還記得,當日保護黃為能的護衛,基本都是伍識道一力安排的,之后朝輕岫只要當著曹鳴竹的面,適當表達一下她近兩天有些私事需要處理,需要悄悄離開一段時間,受到逼迫的曹鳴竹自然會考慮栽贓陷害的成功概率,尤其當時曹鳴竹已經覺得自己此前成功騙過了朝輕岫一回,多半會因此輕視后者的判斷力。 想到這里,燕雪客感覺自己的瞳孔輕輕震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