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色 第26節
熬到太晚,早已困了,葉蕓被他的氣息包裹著,有種沒來由的踏實感,沒一會兒意識迷迷糊糊,在他懷里睡著了。 白聞賦抬手關了燈,拉過薄被蓋在她身上。 葉蕓早上起床后才猛然驚覺,她昨晚竟然睡在了白聞賦房里,不過他在天亮前就走了。 葉蕓躡手躡腳將他床鋪收拾平整,又貼在門上聽了半晌,確定屋外沒有動靜,才小心翼翼打開房門,想著應該可以趁佟明芳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自己房里。 然而房門剛打開,坐在桌上剝大蒜的佟明芳便抬頭瞧了過來,葉蕓當場愣在原地,像是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驀地打了個寒顫。 氣氛詭異地凝固住,兩人就這樣僵硬地對視著,就在葉蕓體內最后一絲膽量都要被抽走之際,佟明芳就像沒看見一樣,低下頭繼續剝蒜。 葉蕓一邊踏出房門,一邊惶惶不安地瞄著她。直到她回房換好衣服去裁縫店,佟明芳都沒說過什么。 踏出家門的那一刻,葉蕓如釋重負。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起床前的一個小時。白聞賦特意來到佟明芳屋前,將錢放到她手邊,囑咐她:“我不在家,你別整天幾根菜葉子對付,rou該買就買,不要省那三瓜兩棗。還有......” 他頗為認真地交代道:“不許欺負她?!?/br> 佟明芳看見百元大鈔兩眼直冒光,早鉆錢眼子里了,滿口答應:“我什么時候欺負過她,我把她當菩薩供起來?!?/br> “......” 第27章 白聞賦在家時, 會提醒葉蕓睡覺,不會給她忙到很晚??伤x開家后,葉蕓所有的時間全部用在了縫紉上, 有時候會忙到半夜。 一天早上她將前一晚趕制的活帶來店里, 張裁縫翻了翻布料,又瞧了她一眼,正色道:“你現在年輕不覺得,要是這么個熬法, 人到中年就得一身病?!?/br> 葉蕓一聲不吭地垂著頭將衣裳拿去熨燙,張裁縫走到她跟前,把這些活算出的工錢遞給她。 葉蕓拉開抽屜, 拿出里面棕色的長條形布袋, 將昨晚掙的工錢仔細平整地收了起來。 幾天后葉蕓去永口巷送衣裳,回來的路上正好碰見才下班的呂萍。呂萍先看見她, 叫了聲,葉蕓停下來等她。 呂萍下班回家, 葉蕓還得回裁縫店,兩人順路走了一段。 路上的時候,呂萍問她:“新縫紉機用的怎么樣了,我聽說是電動的, 哪天去你那看看?!?/br> 葉蕓神情微頓,沒有應聲??p紉機在白聞賦房里, 她不可能擅自領著旁人去他屋子里, 況且, 別人到家一看這情況, 她還怎么解釋。日子是自己過的,旁人私底下議論她可以不去理會, 但并不代表她想把這事拿到臺面上來。 呂萍見她不說話,打趣道:“怎么?不能看嗎?這么寶貝?” “我最近比較忙,有時間再說吧?!比~蕓開口應付道。 “你知道現在大家都怎么說嗎?” 葉蕓側過視線,呂萍告訴她:“大家都說你跟聞斌大哥在聞斌還沒走前就好上了?!?/br> “當然不是!”葉蕓蹙眉否認。 呂萍眼眸一轉:“那是聞斌走后才好的?” 葉蕓的目光短暫凝滯,又恢復如常。盡管她并不想去認為呂萍在套她話,但還是對她有所保留,只道:“我得往這走了,回頭聊?!?/br> 呂萍盯她多看了眼,幾個月前跟葉蕓提起這個話題時,她還是一副心寸大亂的樣子。短短數月再次提及,她的臉上竟然瞧不出一絲破綻。這次跟她碰面,呂萍隱約在她身上瞧見了那個人的影子。 葉蕓穿過馬路,剛要拐進巷子,身后有人對她吹了個口哨,她不悅地回過頭,看見的居然是從理發部里探出頭來的蘇紅。 葉蕓的眉頭舒展開來,望著蘇紅滿頭夾子的奇怪模樣,叫了聲:“紅姐?!?/br> 蘇紅見她這次總算叫對了,眼尾上勾,對她招了招手,待葉蕓走到跟前,才開口問道:“你怎么跟她走一道?” “誰?”葉蕓脫口而出,順著蘇紅的目光回頭看了眼呂萍的背影。 “你說呂萍嗎?她住我樓下?!?/br> 蘇紅靠在窗臺邊低下頭來:“我當然知道她住你家樓下,我是說你為什么會跟她說上話,你不知道她是誰嗎?” 葉蕓平靜的神色里泛起一絲波瀾,詢問道:“什么意思?” 蘇紅見她當真不知情,挑起眉梢,壓低身子告訴她:“那個姓呂的丫頭之前可是跟白聞賦定過親的?!?/br> 葉蕓的眸光猛然一晃,眼里水色彌漫,嫣紅的唇一張一合,干凈到惹人疼惜。蘇紅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蛋,提醒道:“那丫頭可不是什么省心的人?!?/br> 回去的路上,葉蕓的表情黯然無神,失落的感覺大過于震驚。 剛來城里的時候,別人對葉蕓欺生排外,是呂萍站出來維護她,主動跟膽小自卑的她說話。她沒嫌棄過葉蕓從農村而來,也不笑話她沒見過世面,有好東西不加吝嗇地跟她分享。在這棟筒子樓里,葉蕓沒什么真正的朋友,呂萍可能是唯一跟她同齡且關系要好的。 她記得有一次偷跑出去玩,拿呂萍做擋箭牌,佟明芳還呵斥過她不要跟呂萍來往,然而卻沒人告訴她為什么。每次呂萍來找她,都是趁佟明芳和白聞賦不在家時,大多時候她都是在走廊同葉蕓講話,不會跑去白家門前。這些細節葉蕓從前沒察覺出有何不妥,一旦真相的口子被撕開,一切便自然而然聯系起來。 她以為呂萍是直性子,對她無話不說,可偏偏這件事瞞了她整整一年多。既然都跟白家解除婚約了,那么明知道她和聞斌的關系,當初故意接近她又帶著什么目的? 近來,葉蕓和呂萍走動得并不頻繁,自從她去裁縫店上班后,呂萍基本上就沒怎么同她說過話。到底是因 為她工作繁忙,還是因為她和白聞賦的關系越來越近。 葉蕓的胸口堵著一層化不開的濃霧,人心如風,難以捉摸。整日說三道四的人自然不安好心,可莫逆之交也不見得就一定會赤忱相待。在這筒子樓里,她不知道還能輕易相信誰? 這樣的情緒縈繞了葉蕓好幾日,直到另一個消息的降臨。 那日下午馬建良匆匆趕來,葉蕓將東西收拾好便走出裁縫店。兩人來到街角的露天涼亭,馬建良將東西交給葉蕓。 打開袋子葉蕓便看見了兩大罐南瓜醬,從前在家中沒有吃的,葉母會把南瓜蒸熟搗爛,再和面粉混在一起蒸完曬干,這樣便成了他們姐弟幾個解饞的零食。 看見這兩個熟悉的罐子時,葉蕓的眼眶就濕潤了。 她幾乎是顫抖地打開這封信,一眼瞧出了二妹的筆跡。二妹比她小三歲,讀小學時,弟弟出生,家里一貧如洗,父母沒讓二妹繼續讀書,小時候她的字便是葉蕓教的。再看到這一手字,葉蕓已是思鄉情切。 她快速瀏覽了一番回信內容,這一次信里交代得很仔細,說了這一年家中的大致情況。去年弟弟高燒不退,吃了村里赤腳醫生開的方子不管用,帶去鄉鎮衛生所時說是肺炎,人燒得都快沒了意識,全家人急得顧不上田地,好在后來治好了。一場大雨耽誤了秋收,今年日子不好過。又說前不久換季,父親身體狀況不好,家里現在托人去縣城找中醫開藥,好不容易才打點到關系。 信的末尾,寥寥幾筆,可葉蕓讀懂了家里的意思。 他們沒有辦法幫她償還那筆彩禮,如果可以的話,他們希望她能留在城里自找出路。 合上信,葉蕓已是淚眼模糊。 她突然又有了那種生如浮萍的感覺,無根無蒂,無所無依。 她一直以為家里能是她最后的退路,讀完這封信,才知道從她離開家里的那天起,她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起風了,夏日的天總是說變就變。忽然之間,烏云密布,一陣后怕襲向葉蕓,她攥緊信紙身體里泛出陣陣寒意。 如果那天白聞賦沒有出現,她被馮彪污了身子,那么之后她的生活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家里的信將她的退路堵死,是不是誰都可以來欺辱她?女人會罵她是禍水,男人會對她隨意輕薄,佟明芳會嫌丟人逼她退回彩禮,將她趕走,她又會淪落到怎樣的田地? 如今她收到這封信還能安然坐在這里,是因為有白聞賦在。她現在安寧的生活是基于白聞賦待她好,給她在筒子樓里,在白家圈出了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地。 可相處了二十年的家人都能將她像商品一樣換出去,那以后呢?如果有一天白聞賦對她變了,時間長了,膩味了,那么她還能像現在這般,在這諾大的城里生存下去嗎? 這些想法在葉蕓初來城里時,從沒思考過。她只是盲從于家里的安排,后又不得不接受命運的擺布。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從四德、恪守婦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她前二十年所認為的人生。 閉塞的環境讓她接觸不到時代的變遷,來到城里這一年半的時間里,改革的春風無孔不入地洗禮著她。 她窺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懵懂的意識逐漸覺醒,卻仍然找不到通往新世界的鑰匙。 她只知道,在拿到這封信的時候,她與家里的紐帶就斷了。從今往后,她的人生只能自己拿主意了。 馬建良將另一封信交到葉蕓手中,告訴她:“這是我姑姑出村前,你二妹找到她,讓她帶給你的?!?/br> 葉蕓打開薄薄的紙張,里面是二妹寫給她的一句話:姐,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信紙里夾了一張二十元,這錢雖不多,但葉蕓知道,定是二妹攢了很久,所能拿出來的全部積蓄了。 她緊緊握著這張錢,握緊最后一絲牽掛,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極力忍住情緒,不在馬建良面前失態。 只是一個勁地對他說:“謝謝你跑一趟,也替我謝謝你姑姑......” 馬建良并不知道葉蕓在讀到這封信時的后怕,他見她似乎很難過的樣子,以為她家里人不接她回去,她后面不知道該怎么辦。 于是彎腰下來,安慰了她幾句,對她說:“你有沒有想過換個地方生活,比如去外地謀份工作?” 葉蕓收回思緒,聽見馬建良說:“我有個表哥在南方掙錢,上回過年碰見他,他跟我說了許多外面的事情,把我說得有些心癢,也想出去看看?!?/br> 能在供銷社做售貨員,上門說親都能被踏破門檻。葉蕓不解地看向他:“你工作這么好,干嗎出去?” “家里人也不同意,把我罵得頭破血流。我總覺得趁年輕想出去見識見識,你看,現在人都去百貨大樓了,供銷社也在實行改革,以后怎么樣誰也說不準,我還聽人說票證也會逐步取消?!?/br> “沒有票怎么買東西?” “還不知道,不過......” 馬建良視線微抬,對上那雙冰冷如霜的眸子,聲音戛然而止。 白聞賦這次出去時間不短,本來還要再去趟浙江,中途改了行程,輾轉回來。他在外跑慣的人,一兩月不回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兒。同伴問他繞一趟回去做什么,他笑而不語,不過是惦念家中人。 然而去了裁縫店,張裁縫說葉蕓早走了。走了卻沒回家,找到她的時候,她和那個男人坐在涼亭里,湊在一塊兒說得正歡。 白聞賦費老大勁回來看見的就是這幅交頭接耳的畫面,個中滋味碾碎在眸子里,周身布上一層讓人不寒而栗的陰冷氣。 這一回,他沒了耐心等他們說完,直接走上前,看向馬建良時,緊繃的臉上蘊著薄怒,那狠戾的眼神好似隨時會給他一拳。 馬建良被白聞賦的氣勢震懾住了,當即站起身來防備著。葉蕓回頭瞧了眼,也跟著起身,驚訝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白聞賦的目光緊緊盯著馬建良,強烈而洶涌的壓迫感鋒芒畢露,馬建良心下大駭,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白聞賦收緊下頜,目露警告地將視線鎖死在他身上,當著馬建良的面牽起葉蕓的手,落下兩個字:“回家?!?/br> 說完便握住她轉身不再停留,葉蕓著急忙慌地喊著:“等等,等一下......” 她抱起那兩罐南瓜醬,白聞賦瞥了眼她走了還不忘惦記的罐子,以為是馬建良送給她的,臉色更沉了。 回去時葉蕓又問了他一遍什么時候回來的,白聞賦同樣沒搭理她,只留給她一個冷漠的后腦勺,她察覺出他的情緒,閉上嘴乖順地跟著他。 他長腿闊步,走得太快,她跟不上,一路幾乎是被他拉著小跑,懷里還抱著兩個大罐子。按理說平時白聞賦瞧見都會幫她拿的,今天也不肯幫她拿一個,她一只手臂要抱兩個,還要跟上他的腳步,狼狽得不行。 穿過馬路的時候,一個年輕小伙兒將自行車騎得飛快,葉蕓落在后面差點要被撞飛。千鈞一發之際,腰上橫來強勁有力的手臂,葉蕓還沒反應過來,腦門就撞進結實的胸膛上。 白聞賦抬手將她護在懷里,回頭瞪著那個小青年:“騎那么快趕死?” 小青年車剎一捏,回過身就準備開罵,看見白聞賦眉骨上那道駭人的刀疤,氣場登時滅了半截,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說什么。 葉蕓擔心白聞賦和別人起沖突,拉了拉他的衣服,勸道:“大哥,算了......” 白聞賦收回視線低下頭來,語調清冷:“誰是你大哥?!?/br> 葉蕓愣了下,還沒回神人又被他牽著大步往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