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第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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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找誰?” 忽聞人問,扭頭看見隔壁家院內走出個年輕婦人,手上端著木盆,穿一件水色長衫子,雪白的裙,身段消瘦,面色蠟黃,兩邊臉頰些微凹下去了些,有些病相。不過人倒十分有禮,向池鏡點了點頭說:“要是找連家,這倒沒錯?!?/br> 池鏡只好作揖行禮,“他們好像沒人在家?” “大早上就出去了?!崩婺锵驅γ鎵Ω紫碌沽怂?,端著個空木盆將他和永泉打量一遍,想不到他們蛇皮巷的人家還有這樣的客人。不過連秀才是讀書寫字的相公,玉湘玉漏兩位姑娘又都在大戶人家,他們連家認得這樣貴氣的官人也不怪。 她孱弱地笑著,“你們是連大相公請的客人吧?他們不是在家擺席,是在曲中一家酒樓里定了席面做東,難道沒告訴您?” 池鏡笑了笑,“我們只是認得,我也是偶然經過他們這里,就 想著問候問候,并不知道他們擺酒設席之事。怎么,湊巧他們家有什么喜事不成?” “連大相公在縣衙謀了個好差事,可不是件大喜事么?” 正說著,又見個年輕男人由門里走出來,“你在和誰說話?”他接了她手上的盆,回頭一看,怔忪一下,便對婦人說:“你進屋去吧,今日才有點見好?!?/br> 池鏡初看這斯斯文文的年輕男人有些面熟,轉頭才想起來從前見他和玉漏打過招呼,正是她那叫王西坡的鄰居,是個開豬rou鋪的,偏又像個讀書相公。池鏡朝他打了個拱手,卻沒話可說,只是微微笑著。 西坡也一眼認出他來,池家三爺嚜,雖只打過一回照面,那閑散冷傲的氣度卻叫人過目難忘。 他也回了一禮,“連三姑娘不在家,聽見早起和她娘往街上買酒去了?!?/br> 池鏡忽將一邊嘴角往上提了點,“你怎曉得我是來找連三姑娘的?” 西坡笑了一笑,沒說什么,轉身進去,闔上了院門。 第39章 照高樓(o八) 晌午玉漏與她娘將酒送去那望月樓里,趕上那樓上群賢畢至正要開席,秋五太太只把幾壇好酒叫店內的伙計搬上去,自己并不敢露面,仍悄悄拉著玉漏家來。 這一趟回來才得空燒飯,玉漏早已饑腸轆轆,走去灶間幫忙,秋五太太只叫她幫著折茼蒿。 一看那茼蒿不知放了幾日,早打了蔫了,玉漏懶懶地坐下來笑,“哎呀呀,爹自在酒樓里大魚大rou,咱們在家吃糠咽菜的——我究竟不知他得了這差事,您高興個什么?您又半點光沒沾著他什么好處,還不是在家吃這些爛菜葉子?!?/br> “你怎的說這話?”秋五太太一壁朝缸里舀水,一壁瞪她,“你爹得了好差事,多掙下些銀子,難道不是交回家來?” “是,是交回家來,”玉漏好笑著點頭,“可您也不舍得使啊,還不是只留著給他吃好的穿好的,他的銀子仍是往他身上使,您在這里白賣命。將來倘或您死在爹前頭,他又討個女人進來,您舍不得嚼舍不得咽的積攢下的那些銀子,到頭來還不是別人替你花,您到底圖個什么?” 這算是把秋五太太問住了,她呆了須臾,朝地上笑著啐了口,“呸,專你這丫頭最會算,夫妻還有你這樣計較的?噢,你盼著我早死了,再替你討個后娘進來,你當就舍得給你吃舍得給你穿了?老娘還是親的好,老婆自然也是原配的好嚜?!?/br> 盡管說著這樣的話,可是她那風干的臉上也有絲迷惘。不過這幾十年來她都沒能想得開,這三言兩語自然也別指望能“點化”得通她。 玉漏懶得再說,自低著脖子在灶下把那些茼蒿掐頭去尾的,一筐子摘得只剩了一把。秋五太太低頭瞅見,少不得戳她的額角,“你家的菜不要錢?你掐去那些個還吃什么?不如把錢撒出去干脆!” “那您就別買這么多,說了多少回了,這起菜菜撿著少的買,一日吃不完,明日還有新鮮?” “多買點價錢便宜嚜,你有我會過?”秋五太太說著就要抬手打她,這還了得,連小的都要挑她的理。 玉漏忙向旁讓了下,以為她娘是受了她方才那幾句話的刺激。其實她心里未必沒有點冤屈,但一想到是嫁了位體面的讀書相公,還有什么不能忍得?天長日久忍下來,便成了理所當然了。 玉漏沒和她計較,只待她放下手去,她也端回身來乜她一眼。 秋五太太心情實在好,也不和她計較,轉頭笑著問她在鳳家的狀況,“你那鳳大爺來個信沒有?可別在常州給別的妖精勾了魂,到時候就是回來也想不起你了?!?/br> 到池府去的事玉漏對家瞞得死死的,想他爹娘近來也忙,沒空去知道這些事。她沒打算告訴,只管埋頭淘洗,隨口胡謅,“來是來了兩封信的,不過沒有多余的話,就是問問家里各人好不好?!?/br> “沒特地問起你?” “問是問了,不算特地,挨個都問了一遍?!?/br> 秋五太太還待說些什么,倏聽見外頭有人進院。玉漏甩著手上的水出去一看,原來是西坡,來問他們借個煎藥的罐子,“我們家那個開了條縫,不能使了,只好暫借你們家的一用。下晌我上街買了就還回來?!?/br> 玉漏忙鉆進廚房里找了個黑罐子給他,“煎藥做什么?是誰病了?” “想是清明那一陣下雨,她身上受了寒氣,有些咳嗽?!?/br> 他說“她”,像是個親昵隱秘的暗語。玉漏心下隱隱有點不舒服,“那我一會過去瞧瞧她?!?/br> 送他到門上,片刻折返廚房,就聽見她娘在灶上冷笑一聲,“我看那媳婦就是個薄命的人,身子又瘦又干,一點福氣都不帶??词遣皇?,不過下幾日雨就受了寒,這還了得,天還有不下雨的?那下雪還活不活了?” “誰都能和您比呢?”玉漏翻著白眼回她,“您這身子多壯實啊,莊稼地里什么風不吹什么雨不淋?您是練出來的人?!?/br> 那秋五太太只當是夸她,也沒計較,仍舊燒飯擺飯。一時飯畢,玉漏要往隔壁探望梨娘,秋五太太又攔說不許,“個病人有什么好瞧的,仔細過了病氣給你?!?/br> 玉漏權當沒聽見,趁其不備,照舊溜出門去。王家父母皆往鋪子里去了,因怕孩子吵著梨娘,也一并帶了去,只得西坡在家照顧湯藥。過去時西坡也正吃飯,因他不會燒飯,只捧著碗稀里糊涂的面疙瘩湯在東屋門口那長條凳上坐著吃。 屋里梨娘正和他說,“我起來重給你做一碗吧?!?/br> 西坡笑著待要回話,調目看見玉漏,便立起身來。梨娘見他迎出去,知是有人來了,忙由床上坐起來向外看,“是誰???” 玉漏笑著進來,“是我,聽說你病了,我過來看看你?!?/br> 梨娘歡喜地笑了,使西坡搬根杌凳到床前來請她坐,“不是什么大病,也是我不爭氣,就是清明那幾日淋了點雨,誰知就咳嗽起來。其實咳幾聲也不要緊,偏是他,當是什么大病,勞師動眾地請大夫抓藥。前頭崔家還笑話呢,說我是誰家病嬌嬌的奶奶?!?/br> 玉漏笑著回頭把西坡看一眼,他就是人好心善,“大夫怎么說呢?” 梨娘不以為意,“還不就是受了寒?!?/br> “吃了幾日的藥了?” “也有兩三日了?!崩婺镎f著嗔西坡一眼,“這藥也沒什么用,不過才吃下去時少咳幾聲罷了。我看把下剩的吃了就不要再吃了,簡直是白費銀子,還貴呢?!?/br> 長條凳壓著門板,西坡側臉笑著,陽光從他臉畔大片大片地傾斜進來,直落到玉漏身上。他說:“藥哪里好不吃,你嫌這方子不好,就另請個大夫,另開個方子試一試?!?/br> “不要?!崩婺镱D一頓,微微噘著嘴,又堅定一下,“不要!” 西坡沒答應,起身往對面廚房放碗去了。梨娘向玉漏抱怨,“他這人就是這樣子,看著悶不吭聲的,隨你說什么他都不聽?!?/br> 玉漏低著臉笑著,她家的藥罐子在他們家的爐上咕嚕嚕響著,不知煨的什么藥,把這院里的死rou腥氣都掩住了。她只聞到藥的味道,陽光的味道,暖的,酸的,有一種昏倦的恬靜和幸福。她禁不住偷偷去想,這幸福曾有一分可能是屬于她的。 “午晌你家有人找?!崩婺锖鋈徽f:“是位貴氣十足的年輕公子,他穿的衣裳料子我見也沒見過,連他跟前那下人也穿得好。不知是什么人?可遇著沒有?” 玉漏一聽便猜是池鏡,不然哪位富貴公子還找得她家來?他也未必是真心找她,多半是路過,見她家里落著鎖才肯多嘴問一句。 她笑著搖頭,“沒遇著,大約是我爹 的客人?!?/br> 梨娘笑道:“我們這巷里,還數連老爺最了不得。將來我那小子長大,也叫他讀書,興許長大了也能考個秀才,在衙門里謀個差事,就算做了官了?!?/br> 玉漏聽著覺得尷尬,“這算做什么官?” “吃官家的糧米,領官家的薪水,還不算做官?”梨娘笑著搡她一下,遙遙想著,“中午那大官人想必也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我一看就看得出來?!?/br> 西坡回來,恰巧聽見,便又對玉漏說了一遍,“是池家三爺,不知找你有什么事?!?/br> 玉漏竟然告訴他,“我到池家當差去了,跟著鳳家三姑娘去的,她嫁到池家做了二奶奶。估摸著是二奶奶有什么話要他順道帶給我,他從這里往東臨大街上那史家去讀書?!?/br>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一定要告訴他。也許是想試試看他還會不會為他們的分道揚鑣感到惆悵。她扭著頭固執地觀察他的每一分表情,但那門上太陽太烈,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 梨娘問:“池家是哪家?是做什么的?” 玉漏故意俄延著不說,等著西坡來說。 西坡一面走去墻角看那藥罐子,一面道:“就是長陽侯池家?!?/br> 沒能從他的語調聽出什么異樣來。 倒是梨娘驚駭不已,“竟是他們家!南京誰不知道他們,既是侯爵,老爺又在朝廷當權,府上良田千頃,萬貫家財,聽說東臨大街上也有他們家的房產鋪面。我們那條街上也有一個在他們府上當差的,不知管著什么,不過進去他們家三年,就發了財了,從前他們家不過兩三件屋舍,去年扒了重蓋,又新蓋了三間屋子,如今我們那條街上都管他叫陳大爺?!?/br> 這般說著,便將玉漏歡歡喜喜地搡一下,“你如今在他們府上當差,可千萬勤謹點,少不得過二三年也是要發財的?!?/br> 西坡端著藥來笑笑,“三姑娘這樣伶俐聰慧的人,遲早會發達,不論是不是在池家?!?/br>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絲酸意,玉漏禁不住暗暗高興起來。她接過他手上的碗,笑著舀一湯匙藥往梨娘口里送去,“那我先服侍服侍你,你看看我服侍得好不好,能不能討那些難纏的太太奶奶們喜歡?!?/br> 梨娘咯咯笑起來,兩個人笑到一處。 不多時玉漏要走,梨娘叫西坡送。送到門前,兩個人都低著臉。玉漏期盼著他有話問,但他沒問,只好由她囑咐他,“我現在池家的事,可千萬別叫我爹娘曉得。你還不曉得他們,他們要是知道了,一定變著法地藉著我的關系和池家的人搭話。其實我和他們家有什么關系呢?眼下連我自己的腳跟還沒站穩,哪經得住他們去鬧?!?/br> 西坡點點頭,“你放心?!?/br> 玉漏心里忽然有些泄氣,繡鞋向旁將移難移地,終于問他,“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我沒有?!?/br> 她又提起點氣來,微微笑著,“那你,是不是恨我?” 他沉默一段,仍有些木然地說:“沒有?!?/br> 在玉漏這并不算得什么好話,她的笑凍在臉上,心向無涯的虛空里飄落著。終于在他臉上沒看出什么來,她才咬著牙輕聲說:“可我恨你?!?/br> 她知道這話很沒道理,他不恨她就罷了,怎么她還反過頭去恨他?她根本沒有恨他的立場,可還是忍不住。窗紗上浮著白色的一半的月影,那涼幽幽的月光滲進殘破的帳中,將她載起來,她覺得是睡在水上,身邊有一萬里的浮浪,一萬里的黑夜。 這一刻她忽然盼望那閑適的馬蹄聲快點在她窗下響起來。 共池鏡沒有真情又怎樣?他能帶給她想要的一切,她也自信能做好他的賢內助,難道這還不夠?婚姻本來就是樁生意。她這樣想著,也覺得有點悲哀。 早上池鏡打馬經過,忽然聽見光當一聲,那支摘窗的撐桿掉來,掉進兩戶人家的墻縫中。是一聲勝利的鑼鼓,他以為是在心靈上戰勝了她,她比他先忍不住。 這日歸家就格外高興,心情都寫在臉上。金寶在旁端著茶瞅他,心里翻了一百二十個白眼,“玉漏幾時回來?” 池鏡怔了怔,“你來問我?” 金寶擱下茶,“不問你問誰?”說著轉背就走,又聽見池鏡喊她回去。她只得又走回書案前頭,靜候他的吩咐。 池鏡猶豫片刻,靠去椅上,“你不要胡說?!?/br> 金寶道:“我要是那嘴巴敞的人,你還敢叫我去送飯么?”想著又咕噥一句,“我倒還要叮囑你一聲呢,你不要害她?!?/br> 池鏡放下心來,把手抬到后面椅背上笑了笑,“我害誰了?怎么給你說得我是個十惡不赦的人?” 金寶輕翻眼皮, “這家里給你害的女人還少?你自以為是說笑玩鬧幾句,人家心里可不這樣想。哪個青春年少的女人經得住你逗?你倒好,逗得人心猿意馬的,你轉背就忘了,叫人癡癡傻傻的去猜你的話,猜你的心。猜到頭,竟是一場空!傷了心了的姑娘家,什么事做不出來?”她說著扭頭向碧紗櫥外頭遞下巴,“現有個例證擺著呢,不鬧出來還罷,將來鬧出來,那房里還不知要鬧成什么樣子。在這事上,二奶奶還不如大奶奶能容人呢?!?/br> 池鏡也外頭向外睇一眼,朝案前端正了身說:“這又關我的事了?我還不是和你一樣玩笑,怎么不見你當真?” 金寶啐了一口,“呸、非是我給鬼迷了才會信你的!”落后她又嘟囔,“不是我多事,你每日好飯好菜的變著法給人送飯去,本來應當要說你好??赡愕暮糜袝r候也叫人吃不消,要是惹得人動了什么念頭,你又是個沒心肺的,你扭頭就忘了,她怎么辦?要是給鳳家知道了,連鳳家她也回不去,名聲也弄得不好聽了,怎么辦?” 池鏡歪著笑臉睇她,“沒看出來你還有份俠義心腸,還替人打抱不平?!?/br> 金寶冷哼一聲,“外頭人都贊你是個和氣的主子,在我看,你才是最傲的人,你心里真正瞧得起誰?不戳穿你罷了?!?/br> 池鏡又一笑,“那我多謝你。少說兩句吧金寶姑奶奶,放我點清閑好不好?” 這時候見素瓊走了進來,兩人都住口不說了。金寶忙去請她進來坐,自往那頭去倒茶。 素瓊坐在那椅上,半晌不開口,池鏡少不得去看她,見她眼圈紅紅的,滿面委屈。他便從案后踅出,朝她走來,語氣放得端正溫柔,“怎么了這是?” 素瓊哪經得住這問,眼淚頃刻就掉下來,“才剛在那琉璃廳里,有位mama來回事,說昨晚上查夜,飛流軒外那角門上有個婆子不在班上。她們查問了才知道,那婆子昨夜吃醉了酒,竟放著角門不管回房去睡了。問給如何處置,我見二嫂當下不在廳里,大嫂又久不言語,就多嘴說了句,罰那婆子一月的銀米,打十個板子。后來二嫂聽見說了,趕到廳上來反把我排場了兩句。出來我才知道,挨罰那婆子是二嫂的配房,高mama的親妹子。大嫂那時故意不吭聲,一定是等著我來出這個頭。這下我算是把二嫂子得罪了,她原就和我有些疏遠,往后可不是更對我有氣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