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張屏與柳桐倚、燕修、桂淳一道出了公堂。豐樂縣的衙役不遠不近地在他幾人附近磨蹭,都想聽一耳朵張大人對案情的分析。 這案子顯然沒完,后面的故事必然不一般,眾人跟在茶館里聽書聽了半截似的,心里癢得很。 但張大人一臉嚴肅,嘴抿得像個河蚌,眾人指望桂頭兒或小柳大人引他說兩句,豈料這二位尚未開口,一名府尹大人身邊的文吏現身喚道:“府尊著小人傳話,請柳斷丞和張先生往三堂一趟?!?/br> 張屏有些意外,暫時別過桂淳燕修,與柳桐倚同往三堂。 二人自側方回廊繞到后院,到得三堂時,謝賦與杜知縣已在其中。 馮府尹和沈少卿仍在上首端坐。左側烏木束腰小方桌旁的素圈烏椅上另坐著一人,竟是隔壁察院的袁監察。 柳桐倚與張屏先后一一見禮,馮邰示意左右退下,合上廳門。 “方才堂審過后,有些案情相關需得說明,方才好繼續審問嫌犯,查尋線索。本府特意請來少卿、監察。著杜知縣從順安前來亦因為此。至于你……” 馮邰的目光落在張屏身上。 “你雖因過去職,但此案之前系你主查,謝縣丞所知不多。為免來回轉問麻煩,亦將你傳到?!?/br> 張屏躬身。 馮邰又再掃視他和謝賦、杜吟菁三人。 “稍后所談,涉及機密,若非案情緊迫,汝等本不應得知,知后絕不可外泄,否則將有何等重罰,汝等想能明白?!?/br> 杜吟菁忙連聲說明白,又顫聲說了一堆惶恐感恩絕不辜負府尹大人的浩浩恩典一定盡力查案等等的話。 謝賦附和著躬身,張屏亦深深一揖。 馮邰打斷杜吟菁滔滔不絕的表白。 “汝等應已知曉,近日正在查辦的幾樁案件,與昔年順安縣境內的前兩江督造副使蔡會家宅火災案或有關聯。謝縣丞,本府先問你一事,你需如實回答——你此前任豐樂知縣數年,翻修縣內,唯獨一塊地,舊屋雜亂,但一直未曾翻建,府衙也不曾收到過豐樂縣衙門預備整修此處的提案文書,為何?” 謝賦一愣,隨即老實答道:“稟府尊,因那塊地上的屋主多是豐樂縣的舊家富戶,且多為經商之人,他們見縣衙擬定拆建,結攏成群,坐地起價。所開條件,下官著實無法答應。下官便先翻修他處,當時也想著,等周遭都建了新房,這一片的屋主看到,或會改變心意?!?/br> 馮邰又問:“縣衙暫定不翻建之后,這一處的房屋可有過買賣交易或更換屋主?” 謝賦道:“甚少。那些屋主大都覺得此后還是會翻建的,翻建前買賣太不合算。下官不敢欺瞞府尊,那邊的房屋一有轉手,下官都會著人去與新屋主接觸。這些結團的,撬動一家或能松動全部。但……下官努力數次,都未成功。凡交易更換,衙門戶房皆有記錄,可取卷宗呈閱。下官記得,應是有三戶換過屋主,其中兩戶都是父母身故,子女承繼。有一戶兩子同爭此屋,廝打不休,還鬧了官司。只有一處轉賣給了京城一位都姓人家?!?/br> 袁監察起身向上首拱手:“此一處實乃御史臺所購?!?/br> 謝賦呆住。 沈少卿微笑:“都者,督也?!?/br> 一旁杵著的張屏點點頭。 馮邰盯著張屏的臉道:“你可是有什么話想說?” 張屏施禮:“罪員逾越,冒昧請教監察大人,豐樂縣捕快裘真半夜在家中遇襲。他說他逃到那片未拆的舊屋其中一處地道躲藏,是否為御史臺所購房屋院內?” 袁監察道:“你所猜不錯?!?/br> 張屏躬身:“罪員明白了,多謝大人?!?/br> 謝賦茫然地望著張屏和袁監察。明白了?明白什么了?他很不明白。 杜吟菁直在心中長嘆,豐樂縣的這二位真是絕了。 這時候連他都能猜出,謝賦上任后拆建縣境,上面批得這么順,或另有深意。 但這小謝偏偏就剩下了最關鍵的地方沒拆,那地方的一處房被御史臺買了他也沒發現,還找御史臺的人談過價聊過翻修。丟人。 豐樂縣的一個捕快半夜被人追殺,躲到御史臺買的屋院內,肯定不是一般的捕快,恐與御史臺有瓜葛。 這是把京兆府連著府尊的臉一塊兒放到御史臺腳下踐踏??! 還好,被罷職的小張倒像猜出來緣故了。但,這貨明明特別愛不分場合高低地叭叭,唯恐顯不出自個兒能耐似的。偏偏在此關鍵時刻,府尊親自遞話,讓他多嘚嘚兩句把面子找回來,他突然識相了,噎在最要緊的地方。 杜吟菁直替這倆貨著急,忍不住想開口捧哏兩句,把小張的話釣出來。 不過,他開口,顯得太突兀,言之,無甚好處。不言,也無壞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杜吟菁繼續袖手觀之,幸虧袁監察很厚道,或是不想太削京兆府面子,傷了兩個衙門之間的和氣,見張屏不再說話,溫聲詢問:“你看出了什么,不妨先說一說?!?/br> 張屏道:“罪員冒昧揣測——挖掘地道,或是探查地下是否有埋藏。加上方才府尹大人言及蔡府火災之案。御史臺是否在查找蔡府的財寶?” 袁監察再頷首,又起身向上首拱手:“下官奉命,暗中追查蔡府家產下落,未能知會京兆府,請大尹寬諒?!?/br> 馮邰道:“監察乃奉命行事,系權責所在,不必言此。如今既可說明真相,有需京兆府及縣衙配合之處,亦請告知。只是本府尚有疑惑,蔡會之案,歸屬刑部,十余年前已結案,蔡家宅院所在之地轉歸蔡會的姻親伉家所有,所以這些年京兆府與順安衙門未再過問此案與蔡宅舊址,為何御史臺仍在查?” 袁監察道:“回大人詢問,內情曲折,下官只得簡略述說——其實蔡會生前,即已被御史臺調查?!?/br> 短短一句,透露了很多。 被御史臺暗中調查的官員,肯定是某方面受到了懷疑。 八成是家產或作風上有問題。 “蔡宅火災后,刑部結案。但蔡會此前被御史臺調查,御史臺有權查看卷宗。對蔡宅家產被匪寇搶掠一空之結論,確有質疑?!?/br> 沈少卿道:“大理寺亦查看過此案的卷宗。卷宗中寫,蔡宅的家產被匪寇所奪,匪幫勾連,迅速散盡。剩下有零星器物,由蔡會唯一幸存的女兒辨認,再找工匠印記比對,證實系蔡家之物?!?/br> 袁監察凝眉道:“刑部從焚后的蔡宅處查到的遺存之物甚少,與御史臺此前計算的蔡會家產相比,疑點頗多。蔡會有三子,長子次子均已成婚生子,火災時都居住在那座宅院內。蔡會及其三子在外地僅有少數產業。即是劫奪縱火案的悍匪卷走了蔡家絕大部份家產,除卻金銀,應還有不少珍貴器物。短短時間如何搬運?也未能查到匪寇銷贓的途徑?!?/br> 沈少卿輕嘆:“確實是個疑點。那伙匪寇也非京師及附近州郡的匪寇,在京師地界做下這般大案,將一座大宅殺掠一空,蔡宅中逃生之人目前也只知一位帶著兩口箱子的家仆。匪寇又能迅速銷隱贓物,其狠毒手段,著實罕有?!?/br> 張屏再深施一禮:“罪員冒犯,不知可否求大人賜教,告知那伙悍匪的來歷與詳細?!?/br> 馮邰皺眉,柳桐倚跟著向沈少卿禮道:“大人,下官亦想請教。此案下官也未知詳細,只知那伙悍匪本在晉地山中活動,劫掠客商,但一直未做下大案。怎會突然跑到京兆府?” 沈少卿和緩道:“此案久遠,卷宗亦非輕易可查閱,你等確實難以盡知。那伙匪寇當年乃晉地知名悍匪,因當地官府追捕,沿太行山脈逃竄,竟流竄到京師地界。據刑部記錄的匪首口供,他們想大撈一筆再暫時潛藏,打聽到蔡副使曾任官職,宅院又在鄉間,四周僻靜,便起意下手?!?/br> 柳桐倚再道:“下官聽聞,匪寇招認在蔡宅內安插了內應,下毒于水井中,先使蔡家所有人昏睡,再劫掠后防火。下官仍覺疑惑。蔡府所有人不可能是同時飲水,必有人先飲,有人后喝。后面之人見先飲之人昏睡,怎不生警惕之心,還繼續喝水?悍匪又如何保證一整座府邸的人全部在同一時段昏睡。下官見過蔡家被焚之宅的圖繪,算得廣闊。匪寇竟能這般迅速把一座大宅搜刮一空?” 沈少卿無奈一嘆:“你所說這些,皆是疑點。刑部卷宗亦未寫詳細,或是匪寇預先在蔡家安插了不止一個內應?!?/br> 杜吟菁躬身插話:“下官妄推,除了迷藥之外,匪寇或還用了迷煙等其他手段。安插的內應預先摸清了蔡宅的財物所在。大人方才說,匪寇在晉地頗為知名,想來是打劫慣家,洗劫之后,把火點上,官府及附近人家肯定都以為蔡家走水,前去救火,他們即能趁機帶著寶物逃跑?!?/br> 沈少卿微笑注視杜吟菁:“杜知縣所言與卷宗上匪寇供詞十分相近?!?/br> 杜吟菁羞澀垂下視線:“下官只是隨口猜測,僥幸而已?!?/br> 馮邰面無表情端坐。 張屏再詢問:“劫匪前來行兇,事后離去,都必有動靜。尤其之后劫掠財物,定用騾馬或車駕,周圍百姓可有目睹?” 沈少卿道:“據卷宗記錄,確有目睹。當日天色已黑,但附近一些村莊的百姓曰曾見有車馬經過,刑部正是比對供詞,才確定匪幫逃竄方向,將其等一網打盡?!?/br> 謝賦顫聲問:“下官惶恐冒犯請教。這群劫匪可是在豐樂縣被擒住的?” 沈少卿微搖頭。 杜吟菁見謝賦和張屏兩人輪流向少卿大人發問,著實顯得不敬,唯恐少卿大人覺得京兆府的官員都不懂規矩,忙又插話道:“謝縣丞竟然不知?是了,豐樂縣衙或是無權查看這樁案子的詳細。那伙悍匪在廣陽縣山中被擒,竟未離開京師地界,窩藏在山溝里。真是膽大?!?/br> 張屏問:“如此,怎能銷贓?” 杜吟菁噎了一噎:“想是……匪寇自有黑招?;蛟谏桔昀镎覀€地方埋了,深山好埋物。若非知情人,也難找尋?!?/br> 沈少卿道:“那伙悍匪被擒之處乃廣陽縣郊百峰山,刑部捕獲悍匪時,在匪窩內搜出不少財物,之后有匪眾招供,又挖出一些?!?/br> 但御史臺之后看過贓物單冊,與蔡會家產預估之數差距甚遠。 杜吟菁道:“下官冒昧猜測,會不會仍有財物藏在山中?” 馮邰出聲:“據本府所知,當時京兆府衙與廣陽縣衙門派了不少人與刑部同時搜山,未再有發現?!?/br> 百峰山乃一帶山脈,綿延如臥龍,環護帝京,秀峰林列,或疏或密,故稱百峰山。 賀慶佑,卓西德。 黃稚娘,潘氏,增兒,陳久…… 兩口箱子。 若非那個將散材尸體放進知縣宅院的神秘兇犯,可能這些線索仍隱藏在市井紛雜中。 十幾年前蔡宅大火,真相到底是什么? 張屏又向沈少卿一揖:“罪員還想冒昧請教一些關于賀慶佑的疑點?!?/br> 馮邰面無表情開口:“此人口供中即有重大漏洞,爾等當時竟未察覺?” 張屏道:“發現了。他在供認中說,散材給他遞了一封恐嚇信,內中點出他銷贓之事?!?/br> 「月下順安菜,瓷中水滴溜;明朝二里坡,亭賞煙波酒?!?/br> 賀慶佑說,寄給他的恐嚇信中有這樣一句詩,點明他將箱中寶物賣給了京城水滴溜巷照子軒的老板「點子繡」。令他恐懼不已,前去和散材談判。 但由增兒、羊猛等人的供詞可證,增兒散材一伙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此外他和卓西德的供詞細節上也多有出入。但罪員想請教……” 馮邰打斷他的話:“卓某曾在小亭口木器廠做工,自行供認進過蔡宅,身上疑點亦多。著爾等在此,少卿與監察屈尊曉之秘案曲折原委,正為之后查案問供時,爾等能明白方向關鍵?!?/br> 杜吟菁立即連聲應承,謝賦張屏只能跟著應喏。 馮邰半閉起雙目,杜吟菁非常識相地施禮謝恩告退。 謝賦不得不也隨之,張屏亦躬身。馮邰視線突然定在張屏身上:“你且留下?!?/br> 杜吟菁一頓,偷偷看了張屏一眼,趨步退出堂外。謝賦很想留下繼續聽,但看府尊神色,必然不會允許,只好也退下,留張屏獨自站在堂中下首。 門扇再度合攏后,馮邰盯著張屏:“你方才想問什么?” 張屏道:“罪員想請問,為何當堂擒住賀慶佑?罪員冒昧揣測,是否除了方才所言外,其供詞中另有可疑之處?” 沈少卿微挑起唇角,馮邰瞇眼:“你覺得還有哪處有問題?” 張屏道:“罪員以為,仍是其所述銷贓經過處最可疑。京城防守向來嚴格,又出大案,府衙、刑部、大理寺、御史臺同在調查,盤查更嚴。賀慶佑不太可能帶著鎖住的寶箱進入京城?!?/br> 馮邰不置可否地微抬眉。 張屏接著道:“另外,賀慶佑對那間店鋪描述過于詳細?!?/br> 只去過一次的店鋪,時隔十幾年,竟連店鋪門口的裝飾布置都記得特別清楚。 “罪員還覺得,柳斷丞似很了解點子繡及其店鋪……” 柳桐倚微一怔,繼而眼眸更亮。 沈少卿笑道:“竟能推論至此,甚是難得。真相確實不能僅憑這些線索得出,本司不多為難你。這項隱秘,從未告知外人。那點子繡實則是大理寺的暗樁?!?/br> 一二十年前,點子繡因得罪了狠角兒,被仇家送進大理寺的羅網,便向朝廷投誠。 明面上,他假裝走了門路,花錢雇人背鍋保命,其實從此替大理寺做眼線。 點子繡挺講江湖道義,與大理寺達成協議,只釣那些真正狠辣的惡犯。 如此干了幾年,他協助大理寺抓了不少惡匪,更在數年前幫大理寺破了一樁大案,擒獲幾個窮兇極惡的大鬼,也因此被江湖人懷疑。大理寺便做局,將他一起抓捕,再讓他在牢中假死脫身,如今應是隱姓埋名,在海外夷國逍遙。 “賀某所說的銷贓之時,點子繡已是大理寺的暗樁?!?/br> 賀慶佑不可能是在點子繡那里銷的贓。 但他對點子繡及其店鋪非常了解,那個故事也說得很順。 絕不是一個尋常百姓能做到的。 柳桐倚歉然望著張屏。 所以,在賀慶佑說出在點子繡處銷贓時,他便知道賀慶佑有問題。 只是未有上官大人許可,他不能透露這些內情給張屏。 張屏感受到柳桐倚的目光,亦抬眼一看他,以眼神表示并不介意,再向上首深深一揖:“罪員另有個大膽的臆測,想懇請大人恩準一事?!?/br> 馮邰面無表情道:“說?!?/br> 兩刻鐘后,卓西德被人從牢中提出,帶到一間靜室。 張屏、柳桐倚、桂淳、燕修正在屋內等著他。 桂淳慢悠悠道:“卓老板,真是失敬。昨日桂某走眼,以為你和賀某只是兩名富商,未想到竟是兩位大王?!?/br> 卓西德撲通跪倒。 “兩位大人,二位捕頭,罪民絕非什么強盜!當真良民!天地可鑒!” “賀慶佑那邊證據已足?!?/br> “我和賀慶佑不算熟!他的事兒真知道得不多?。?!” 卓西德涕淚直下。 “罪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都這把歲數了,絕不可能行那斷子絕孫的事!罪民也沒那份能耐!” “我看卓老板很能耐?!惫鸫纠湫?,“你滅蔡家滿門時,怎不想著你的老母妻兒?” 卓西德以頭搶地,捶胸頓足賭咒發誓。柳桐倚有些不忍看,張屏垂下眼皮。 燕修緩緩道:“口說無用,需看證據。先一層層查吧。首先,你所說兩口箱子的來歷,即與賀慶佑的說辭有出入?!?/br> 卓西德直著眼睛問哪里有出入,又發下血淋淋的誓言。 張屏問:“你可還記得當日與賀慶佑搶箱子時,打傷蔡家仆人的地方?” 卓西德僵住,片刻后道:“記得,罪民肯定能記得!求大人們和差爺們押我去找!” 次日傍晚,兩輛馬車和一隊騎馬的兵卒到達順安縣郊蔡宅遺址附近的某處。 他們一行人昨日從豐樂縣出發,連夜趕到這里,來回辨認,繞了很多路。卓西德看著車窗外,記不清是第幾次顫聲道:“應該……是這里?!?/br> 桂淳揉揉太陽xue,朝外瞧瞧。 卓西德哆哆嗦嗦道:“肯定是這,這回沒錯。這塊地方有個彎兒,那邊都是高樹,這里是矮木叢,并那邊有棵大樹,罪民都記得!” 桂淳一點頭,喊停車駕,先跳下車,燕修與兵卒將卓西德押出。 張屏和柳桐倚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 顛簸近一天一夜,眾人皆十分疲憊,連柳桐倚都面容微憔悴,衣擺袖口上沾了不少塵土。 就算卓西德又認錯了地方,眾人也想趁機走走,活動一下麻木的腿腳。 張屏倒仍是精神甚好的模樣,他平時不算特別講究,當下也不顯多少狼狽,只是眼周陰影稍重。 他盯著卓西德的后背,卓西德徑望著前方。 夕陽斜照,晚霞艷紅,遠處蔡宅的殘壁染上了緋色,如……在火光中。 火…… 卓西德打了個冷戰。 天穹漸暗,一顆孤星甚明。 卓西德朝蔡宅方向走了幾步,忽地停住,定立一瞬,轉身。 這邊,這個方向,這條路,有點曲轉的…… 轉過這一片。 對,前邊有高樹。 再往…… 往旁側…… 這里…… 一陣疾風拂過,卓西德驚了一跳,盯著矮樹中搖曳的碎枝,突地一頭扎進樹叢。 桂淳和燕修搶上。 張屏柳桐倚與兵卒們跟隨。 卓西德撥開亂枝,踉蹌向前。 未久,他在幾棵樹間停住。 前方有一塊空地,今歲新草的綠色尚未完全覆蓋往年衰枯。稍遠處,一棵老樹扭身斜探出一枝粗杈,像一尊舞蹈的木俑。 這根樹杈,特別適合掛一盞燈。 如那夜。 卓西德僵僵轉動視線。 那夜,比現在更黑一點。 土坑,燈光,樹影。 沒錯…… “是,是這兒……罪民覺得是這個地方?!?/br> 桂淳和燕修瞇眼掃視周圍,再詢問地望向張屏。 卓西德是不是真能尋摸到十幾年前的半夜到過一次的樹林,他們不太確定。 不過這個地方…… 樹干上有陳年的擦劃痕跡,不像是野畜造成,以他們的經驗,應該是鏟锨之類的磕碰所致。 這一帶的枯雜與新草,也比別處密盛。 桂淳問:“柳斷丞,張先生,挖么?” 張屏點頭。 柳桐倚道:“二位捕頭覺得,是先探再挖,還是直接動土?” 燕修道:“某以為,先使探鏟,若探得有物,定下位置,更能省工省時?!?/br> 張屏再點頭。 柳桐倚亦道:“甚是,還是燕捕頭考慮得周到?!?/br> 燕修抱拳道了聲斷丞謬贊,請幾名兵卒取探鏟。 夜漸深,燈火搖曳,兵卒們耐心轉動探鏟的稈柄,逐次仔細鉆探。 突然,一個兵卒停手。 探鏟下,似觸到了硬物。 卓西德哆嗦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睜大眼。 眾兵卒掄起锨鋤,迅速挖掘。 他們是京師巡防營借調的精兵,擅長挖壕筑壘,熟悉京城及周邊的地形土質。這般小活對他們來說比喝水還簡單。 迅速除去雜草殘枝及頂土,向下漸漸放緩細掘。 一個輪廓出現。 撥掃積土。 軀干,四肢,頭顱…… 埋壓了十幾年的軀殼回歸塵世。 血rou已化。 顱骨上空洞的眼窟仰望無情夜空。 卓西德面無人色跌坐在地。 “不可能!兩位大人,各位差爺!罪民那晚真沒殺人,更沒埋人?。?!這,這……” 張屏垂目凝望土中尸骨,柳桐倚喃喃道:“怎么會?” 骨骸身上衣物尚未化盡,看起來是長衫袍。 織繡精美花紋的綢緞殘片在燈火中閃動星點流光。 “芹墉兄,這具尸骨到底是誰?” 張屏面容沉著。 他應該是…… 找到了他,賀慶佑和潘氏會說出實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