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毓雙眉再微微一挑，身后隨從欲說些什么，云毓示意隨從休要多言，從容走進張屏和柳桐倚的客房。

    “二位欲讓云某相助何事？”

    張屏掩上房門，再拱手：“在下與柳兄在查一案，眼下需去一間酒樓查訪，但豐樂縣太小，酒樓中人恐怕認得我二人，不易套出實情。于是冒昧想向云公子借幾個人?！?/br>
    柳桐倚接話：“近日連接有人喪生，疑是同一嫌犯所為。須速速破案，還縣中安定，望請云公子相幫?！?/br>
    “二位太客氣了?！痹曝寡劢窃俣葟澠?，“云某定當盡力，只是此前從未接觸過刑案相關，不知如何為之，還請告知詳細?！?/br>
    張屏肅然盯著云毓，他本來只打算借兩個不會被酒樓識破身份的人幫忙查探，然看著爽快點頭的云公子，他又有了一個新想法。

    約兩刻鐘后，張屏與柳桐倚來到一壺酒樓門前。

    離著大門還有數步，門前迎客的小伙計便向兩人深深一揖，小碎步迎到近前。

    “張大人與公子用膳還是吃茶？樓上有極潔凈的雅間，容小的引路?！?/br>
    張屏道：“我已犯過去職，而今罪民之身，莫要如此稱呼。我們樓下大堂坐即可?！?/br>
    小伙計恭敬道：“大人愛民如子，造福一縣。在小的等心中，大人永遠是大人。但大人若覺稱呼不妥，小的改稱先生。樓下大堂也有空位，只是嘈雜些，兩位先請入內?！眰壬碚堊?，另一位小伙計也哈腰接迎。

    張屏遂與柳桐倚跨進門檻，只見大堂中一片喧鬧，眼下正是飯點兒，各桌都滿滿騰騰。小伙計們側身穿梭上菜，酒香與菜肴氣味混雜。

    柳桐倚道：“看來堂內暫無空桌?！?/br>
    小伙計道：“無妨，兩位若想坐在大堂，小的們就把墻角那個大花盆和小柜挪開，加出一桌。只是在后墻角，挨著后窗，這時辰有些曬，先生和公子看可好？”

    柳桐倚道：“如此搬挪，恐太勞動諸位?！?/br>
    小伙計笑：“謝公子體恤，其實也不費什么事?；ㄅ璧鬃凸褡酉露加袎K帶輪的板兒，一推就走。原即是為了加桌預備。只是得請二位稍候片刻?！?/br>
    柳桐倚看著堂內：“然還是打擾臨近客人。芹墉兄，不若我們樓上坐？”

    張屏看向二樓：“樓上都是雅間？”

    “先生和公子若覺得小間氣悶，想要散座也有?！毙』镉嬏质疽舛抢扰_，“請看那欄桿處。設出一桌，拿隔扇一圍，既可俯瞰一樓大堂內景象，又別然清凈。二位覺得如何？”

    張屏點點頭，柳桐倚微笑：“這十分好。只是又頗勞煩諸位了?！?/br>
    小伙計連聲道：“公子和先生客氣了，本是小的們的份內事?！绷硪恍』镉嬙缫言趶埰咙c頭時一溜煙奔去置辦。知客的小伙計引著張屏和柳桐倚上樓，先請他二人進一間空雅室內，吃茶等待，這廂飛快地布置——

    抬來一張烏漆束腰卡子花四方桌，兩把烏漆光面圈椅，再用兩架八扇圍屏圈隔。

    張屏與柳桐倚踱出雅間，在旁側看，小伙計們道：“二位請先寬坐吃茶，過一時便好?！?/br>
    張屏道：“我們就是想看看，透透氣?！闭驹跈跅U旁掃視樓下，小伙計們咧嘴笑笑，自去忙碌，不再多嘴。

    這番動作，自也引起大堂中客人的注意。其中一桌客商打扮的男子正連聲催菜，一名跑堂過來陪笑道：“幾位客官對不住，廚下正忙著。請各位再候片刻?！?/br>
    此桌一個紅臉漢子拍案：“片刻片刻，倒是幾片幾刻？”

    跑堂再哈腰：“著實抱歉，小的也說不大準，應是快了。因這時飯點，客人多。勞諸位久候?！?/br>
    另一年長短須者慢慢道：“什么飯點，人多。你這店就是看人下菜碟。方才我兄弟幾人進店，爾等先推說沒座位，讓我們候了快一刻鐘，才給了這張小桌。招呼那兩個小年輕，便殷勤得跟孫子似的，樓上擺起加座了?！?/br>
    跑堂的干笑：“這……二位休怪，他們許是早訂了雅間的客人?！?/br>
    “什么早訂了雅間？”短須人對面的黃瘦漢子一嗤，“這倆人剛進來時，你們還問坐樓下樓上，以為爺爺離得遠聽不見？”

    紅臉漢子冷笑：“這是嫌我們老哥兒幾個不如那倆小白臉看著體面？以為爺爺沒銀子？”摸出一塊碎銀，啪地拍在桌面，“這座位著實憋悶，也在樓上給我們加出一桌！”

    相鄰幾桌都瞧了過來，跑堂小伙計抱拳作揖：“幾位客官多擔待。實在是……”他咬咬牙，左右一張望，壓低聲音，“小的就跟各位透個底，那兩位，其中一個是剛被去了官的我們縣前知縣張大人……”

    幾個客商瞪眼，旁邊桌兩個文士打扮的人一直在觀賞這方動靜，兩人中一個穿牙白色長衫的開口：“即是據說有神通，鎮了山上那位姥姥的知縣？是黑瘦些的那個，還是另一個俊公子？瞧這兩位歲數都不大啊?！?/br>
    幾桌客人都往上看，跑堂小伙計冷汗流下來，低聲求告：“正是高些穿藍的那個。諸位老爺，求莫要張望?！?/br>
    鬧事那桌的紅臉漢子豎起眉毛：“怎的？這倆人紙糊蠟捏的？瞧一眼就烤壞了？”

    黃瘦漢子調笑：“怕人家把兄長當成山鬼，也給鎮了?！?/br>
    相鄰幾桌俱輕笑。

    牙白長衫文士搖頭：“然吾觀那個極俊的小公子哥兒，渾身清貴之氣，來歷更是不凡啊?！?/br>
    跑堂小伙計再干笑：“小的實實不知這位身份。小的先去給各位催菜?！鞭D身要撤，卻被年長短須的客商攔住。

    “拖了我們許久的菜，多問你一兩句話怎的？”

    黃瘦漢子接話：“同我們說個實話，他們到你們酒樓里來做什么的？說了就不催你?！?/br>
    跑堂小伙計欲哭無淚：“小的真不知道，小的只是個小跑堂的，也不是小的去招呼。求客官們寬恕?！?/br>
    牙白長衫文士悠然道：“鬼話?？捶讲徘樾?，定是你們東家預先吩咐過什么。聽聞這位新知縣得罪了太后娘娘的欽差侄兒，方被罷了官。竟來你們店里吃酒，你們還如此奉承。必有內情?！?/br>
    跑堂小伙計團團作揖：“客官爺爺，求您饒過小的，小的真真不知。小店打開門做生意，待客必要周到……”

    黃瘦漢子一呵：“剛才還說因他是前知縣才給他加座，這會兒又待客須周到了。瞎話都編不圓轉，糊弄你爺爺？”

    跑堂小伙計滿臉漲紫，黃瘦漢子拈起一顆蠶豆：“講不出個道理，爺爺們真要上氣了?！?/br>
    這里一番喧鬧，便有其他小伙計欲上前解圍，但在此時，又有幾人踏進店中。

    迎客的小伙計們打眼一看，來的三人身穿著一樣的石褐衫，窄袖小領，比長衫略短，下擺垂在靴口處，粗一看似布衣，明眼人卻瞧得出其實是緞料，下著緇褲皂靴。舉步輕快，神態和氣爽利，必是高門貴邸中做事的人。

    兩個小伙計迎上恭敬道：“客官請進，小店備有上好酒菜，干凈碗碟，樓上還有數間雅室，可賞景吃酒，十分清幽?！?/br>
    領頭一人道：“我家小主人聽聞貴店菜肴精致，起意一嘗，吾等先來知會。敢問掌柜的何在？”

    一個身著團花紋錦衫的胖子從堂后轉出，滿面笑容迎向這三人。

    “貴客有何吩咐？”

    領頭的人道：“足下即是掌柜？吾等前來為小主人訂席面。小主人稍后便到。酒菜待到后再點?？煞裣茸屛岬瓤纯磸N下的備菜及可訂的雅間？”

    掌柜的滿面笑容：“自然自然。小店廚灶極其潔凈。河海鮮味俱是今日新到，果蔬菜品乃小店自家包的農田栽種，絕對新鮮。幾位請先移步后廚?！币鴰兹讼蚝笕?。

    鬧事的那桌客商瞅著這情形，顧不上與跑堂小伙計撕扯。小伙計趁機開溜，另幾名伙計捧著托盤擠過來，給這桌添上一壺酒，兩碟干果，亦往還缺菜的幾桌都上了個果品盤兒。

    “小店廚下忙碌，使客官們久候。此是店中贈送，權作賠禮。多謝諸位客官海涵?！?/br>
    紅臉漢子呵呵一笑：“這是賄賂我等，怕我們鬧事吧。休以為爺爺瞧不出，你們店又來貴客了。你們剛才那副恭敬嘴臉，我兒子過年同他爺爺討壓歲錢也沒這般德性?！?/br>
    往這座送酒水果品的小伙計比剛才那個眉眼更機靈些，立刻笑道：“客官言重了。只是誠心賠禮，與其他客人無關?！?/br>
    黃瘦漢子道：“來的是什么稀客？樓上那前知縣也沒見你們掌柜的親自迎，這撥人必不一般?！?/br>
    小伙計仍是恭敬地道：“小的著實不知，小的在店里做事，只管跑腿端菜，絕不亂打聽。怕多嘴多耳，東家和掌柜的打小的棍子?！?/br>
    紅臉漢子臉色一變：“含沙射影消遣你爺爺？”

    小伙計深深一揖：“客官寬恕，小的萬萬不敢?？凸偃粲X得小的哪里做得不好，打罵小的都受著?！?/br>
    鄰桌與那牙白長衫文士對坐的長須文士出言相勸：“兄臺便莫與他們計較。這酒樓剛出過事，被衙門盯著，看那幾人往后廚去，說不定是來查案的。想他們亦是因此，不敢得罪那位前知縣?！?/br>
    附近數桌的客人又都豎起耳朵，紅臉漢子瞪眼：“出了什么事？”

    牙白長衫文士道：“死了個人。剛吃完酒就死了?！?/br>
    小伙計趕緊道：“客官休要聽信謠言！那人是在外面的街上亡故，離小店老遠，絕對與小店無關！剛到的幾位客人，是來訂菜的。的確是貴客?？凸賯冋埾?，若小店真有什么，怎還會如此多的客人，更有京里的貴客要來吃酒?！?/br>
    牙白長衫的文士意味深長一笑，未有言語。小伙計又揖道：“諸位請先吃酒，小的再去催催廚房?！睊吨斜P離去，幾個鬧事的客商這回沒阻攔他。

    待其走遠，紅臉漢子探身向那兩名文士抱抱拳：“二位，敢問，剛才說的那個死人，是怎么回事？”

    牙白長衫文士向臨近的小伙計一瞟，壓低聲音：“就是在這店內大堂，吃了一桌好酒好菜，出門沒走多遠就死了?！?/br>
    幾個客商睜大眼，紅臉漢子脫口道：“被藥死的？”

    牙白長衫文士搖頭：“官府還沒查明白?！?/br>
    紅臉漢子驚呼：“乖乖，笨想八成也跟這酒樓有關！”

    黃瘦漢子接腔：“所以咱哥兒幾個別跟他置氣了，仔細出門也走不了幾步?！?/br>
    紅臉漢子緊盯著眼前酒杯，長須文士笑笑：“諸位這可放心。此時衙門正查著，若酒樓再出什么差錯，罪名豈不坐實了?！?/br>
    幾名客商神色松了下來，紅臉漢子哈地一笑：“俺縱橫江湖多年，豈怕這些鼠輩宵??？”

    年紀最長的短須客商道：“一個死人都查不明白，天子腳下，京城旁邊的衙門，實在也不怎么樣?！?/br>
    長須文士道：“這案子確實也有些離奇。那個死人先被衙門拖回去，后來尸體丟了，再沒幾天，又從知縣大人家的院子里冒出來了?！?/br>
    隔壁桌有在側耳聽的亦跟著向樓上一指：“就是二樓那個年輕前知縣的院里?！?/br>
    紅臉漢子咂舌：“天咧，鬧鬼了？”

    兩名文士搖頭。

    “不好說，不好說?！?/br>
    “不可定論也～～”

    紅臉漢子神色微變，轉頭向短須客商道：“哥哥，待城禁一開咱們趕緊走吧，這個縣有些邪性！”

    兩三個小伙計晃在周圍，狀似在給別的桌上菜及聽候吩咐，其中一個悄聲問另一個：“那兩桌，是樓上二位的搭子么？戲也忒好了?！?/br>
    另一小伙計低聲道：“不好說，瞧著倒都眼生，先盯仔細?！?/br>
    樓上，張屏與柳桐倚已入座。小伙計奉上茶水果碟并菜單。

    柳桐倚道：“久聞貴店有兩道名菜，明前雪和春波綠，今日能否一嘗？”

    小伙計滿臉歉然：“對不住公子，這兩道菜，小店都只在清明前后幾日才有。且材料需先預備。今日即便臨時備得出食材，亦非上佳，做不出地道口味了。又因前日里有客人吃了這兩道菜后不久就不幸遭遇禍事，小店暫也不敢再做。此事張先生知曉。望兩位海涵?！?/br>
    張屏頷首：“我們吃別的?！?/br>
    小伙計殷勤道：“小店的山珍俱是名品尖貨，河鮮海味亦是活取現做?！?/br>
    柳桐倚微笑：“甚好。芹墉兄，那就先點個涼拌木耳？”

    張屏道：“好。再燒個豆腐?！?/br>
    柳桐倚瞧著菜單：“如此，再添一道紫菜湯即夠了?！?/br>
    張屏點頭：“足夠了?！?/br>
    小伙計笑容顫了顫：“二位吃什么酒？”

    張屏道：“不吃酒?！?/br>
    小伙計甜聲問：“湯中可須蛋花？”

    柳桐倚看向張屏：“不必了吧？”

    張屏嗯了一聲：“不必，油膩?！?/br>
    小伙計抓起菜單：“好咧，清煮紫菜湯，小的記明白了?！闭讼?，張屏又開口：“前日亡于街頭的散材，在貴店吃飯時，坐在哪個位置？”

    小伙計一僵，隨即恢復從容：“就是大堂正前方一排的那張大桌，二位坐在這里恰好能看仔細?！?/br>
    張屏望向樓下，大堂中，掌柜的正恭送那三位家仆出門。

    過得片刻，涼拌木耳即端了上來，又一時后，小伙計捧著滿滿一盆紫菜湯擱上桌子正中，湯面厚鋪著一層油光。小伙計殷勤舉勺，要為張屏和柳桐倚盛湯，張屏道：“多謝，我們自己舀?！?/br>
    這時樓下大堂又一陣sao動，掌柜的率眾伙計殷勤迎往門前，一名華服少年由幾個隨行陪著進了堂內。

    張屏望向樓下：“看來是位貴客?！?/br>
    小伙計心道，張大人真系一臉正直深不可測，分明是兩位在客棧與云公子排好的戲，卻問得如此純真。嘖～～

    他臉上卻是甜蜜一笑：“是呢。竟是云太傅的公子，小店實實三生有幸，蓬蓽生輝?！备磸埰梁土┮袃筛备〕鲶@訝表情的面孔。

    “原來是云公子?！?/br>
    嘖～～

    云毓已舉步登梯，行到一半，微頓住腳步，看向張屏和柳桐倚方向。

    張屏和柳桐倚站起身，遙遙向云毓抬袖。

    云毓亦浮起笑容：“兩位賢兄竟在此?！狈鰴谏系枚?，朝著轉出屏風的張屏和柳桐倚含笑見禮，“意外相逢，著實有緣?？捎行蚁嗾埞诧?？”

    張屏與柳桐倚還禮。幾個小伙計垂手立在一邊看他三人寒暄。

    “云公子客氣?！?/br>
    “承蒙盛意，但恐叨擾?！?/br>
    三人一番敬讓，同入雅室。小伙計們默默閃到屏風內，收拾桌上的湯菜。

    一個小伙計輕聲道：“哥，這就叫能干大事的人吧?！?/br>
    另一小伙計喃喃：“由此見，咱們東家攤上的事很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