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天光漸薄,暮靄愈重。一駕尋常車轎停在京城含德巷前,一身家常舊衫的陶周風下了車,獨自步入巷中。 長巷幽深,青石板路涼滑,炊煙升騰,圍墻內犬吠孩童嬉鬧,盡是nongnong市井味道。 巷子盡頭處的那扇舊門,似也與數十年前無異。輕輕一推,門扇便閃出一條縫,陶周風跨進門內,落上門閂。 轉過影壁,穿過紫藤架,疏疏竹影中,小軒窗半挑,門扇虛掩。 廳內左側鏤花木隔后,曾堯同從前一般捧著一卷書坐在書案前,手邊還擺著一盞自斟的茶水,側身望向陶周風。 “可算等著存式了?!?/br> 陶周風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只站在原地。曾堯拍拍手中書冊:“你看書倒還是這般雜,不怕被你孫子瞧見,他爺爺竟看西山紅葉生?!?/br> 陶周風憋在喉嚨里的一聲長嘆與“師憲”二字盡化做短短一笑,走到案前。 “小娃娃們而今都愛看什么《云外劍仙》、《混天異魔錄》之類,我亦是因為日前有樁案子,與這本書中一些陳述相關,故而尋來看看?!?/br> 曾堯悠悠道:“偏你總能尋著些冠冕堂皇的緣由?!?/br> 陶周風拉過一把椅子,同多年前一樣,與曾堯對面坐下。 “我也想問師憲一個緣由?!?/br> 豐樂縣,察院三堂內。 張屏拖過一把椅子,放在站起身的裘真面前:“坐?!?/br> 裘真再躬身:“小人不敢?!?/br> 張屏道:“我已被罷職,裘捕快不必客氣。坐下,慢慢說?!?/br> 柳桐倚亦溫聲道:“有許多疑問將要請教,此時堂中言語,柳某亦會斟酌上報。便請不必拘禮客氣,坐下詳談?!?/br> 張屏點點頭,在柳桐倚旁側落座,裘真看了看他二人,再一抱拳:“多謝斷丞,那小人便領命了?!睂⒁巫映兜缴砗?,斜坐到椅面一角。 柳桐倚待他坐定,方才再開口:“請問裘捕快為何假作失蹤,前來察院?” 裘真道:“回斷丞話,有人冤枉小人殺人。小人無法,只得來找監察大人鳴冤?!?/br> 柳桐倚問:“誰欲冤枉裘捕快?” 裘真抬起眼,看向張屏。 張屏亦看著他:“裘捕快當值那夜,犯婦黃稚娘暴卒于獄中。你可知緣故?” 裘真瞪視張屏:“瘋婦黃氏,意欲加害玳王殿下與蘭侍郎之子,乃犯十惡不赦之重罪。當送交京城,重刑誅之。在小人當值之夜,此婦卻忽而暴斃,小人也甚疑惑?!?/br> 張屏再道:“數日前,有一名叫散材者突亡于街頭,你可認得此人?” 裘真道:“小人不認得他。之后小人與兩名同僚一起去客棧尋他身份文牒,亦未尋見?!?/br> 張屏道:“既然都與裘捕快無關,說清楚即可,為什么要跑?” 裘真道:“因為不跑,小人就沒命了?!?/br> 張屏的目光一凝:“怎說?” 裘真不語。柳桐倚又溫聲道:“裘捕快可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裘真視線轉向柳桐倚:“小人沒什么不能明說的。前日夜間,有人來到小人院中,欲殺小人?!?/br> 張屏問:“什么人?” 裘真道:“沒看清?!?/br> 張屏再問:“有幾人?用什么兵器?如何行兇?” 裘真冷著臉道:“有兩個人,一高一矮,矮的那個十分瘦小,高的那個也不算壯。他們潛入我院中,想先用迷香將我迷倒,然后行兇。像是熟手。幸虧我察覺了動靜?!?/br> 張屏問:“如何察覺的?” 裘真仍是向著柳桐倚道:“實不相瞞大人,小人的功夫尚算過得去,那天夜里恰又睡得不是太沉,隱隱聽見似有人翻進院中……” 剛開始,他以為是賊,忽卻見窗外有星點火光一閃,而后有氣味從窗縫里透進來,他就覺得不對。 “小人一個窮捕快,家中有什么可偷。連迷香都用上,怕這偷兒還不夠本錢。小人想著這事蹊蹺,就拿布蒙住口鼻,先翻身滾到地上,再滾到屋角……” 張屏肅然問:“為何不滾去床下?” 裘真的眼角中露出一絲隱忍:“尋常人等,被闖空門,第一就是躲在床下。因此賊人若入屋不見人,最先搜的也是床下。再則躲在床下,視野極差,更不適合還手。若是那賊有幾分功夫,先劈床板,人就被壓燒餅了。我聽著外面動靜人影,不像一個人,若要還手,須得有把握?!?/br> 柳桐倚贊嘆:“電光石火間,裘捕快判斷能如斯睿智迅捷,令人欽佩?!?/br> 裘真謙然抱拳:“柳斷丞謬贊。小人只是當差多年,有些經驗罷了?!?/br> 張屏道:“而后如何?” 裘真瞥了他一眼,依舊看著柳桐倚:“小人平常家中只有一個人,里屋去外屋的門從來不關,只有個簾兒。小人就大膽先從墻邊爬到屋外,隱隱見外面門上映著一條黑影。小人想,這是要包我粽子了,便先躍到了外屋梁上。幸虧小人動作快,剛上去,外屋門就開了,里屋的窗扇也有了動靜?!?/br> 柳桐倚輕嘆:“著實驚險?!?/br> 張屏問:“來者有何舉動?” 裘真依舊對著柳桐倚道:“還能有什么舉動!小人在梁上,只隱隱看到一條黑影,手中拿著一把兵器進了屋。就在這時候,從窗戶爬進里屋的那人嘀咕了一聲’跑了’。外屋這個立刻就點亮了一個火折子,里屋也亮了火。也就是這一聲,我覺得里屋那人應該是個女的?!?/br> 張屏的雙眉微聚,柳桐倚的神色亦變了:“裘捕快說那個矮小者,是名女子?” 裘真點點頭:“應該是個女的,輕功不錯,出手陰狠,但招式綿軟,扭腰躍騰那個勁兒也不是爺們能有的樣兒?!?/br> 張屏問:“裘捕快可有看清他二人大概容貌?” 裘真道:“沒有。倆人都一身黑,蒙了臉?!?/br> 張屏跟著問:“裘捕快在屋中便與這二人打起來了?” 裘真道:“沒有。我趁外屋這人往里屋去時,就跳下地,沖到門外了?!?/br> 張屏問:“為什么?” 裘真一臉隱忍:“大人是問裘某為什么沒有一撲而下,與這二人搏命?恕小人冒昧,這般時刻,與人交手,第一先求保命,第二才是求勝。小人不知他們外面有無同伙。若是有,小人在屋里動手,打了一個,一群堵進來。我難敵得過。沖出去,即便有埋伏,或打或逃,都多一分施展之機。如果沒有,那更是我走運了?!?/br> 柳桐倚頷首:“如此決斷,當真聰慧?!?/br> 張屏道:“即是外屋之人點亮火折之時,裘捕快只看到了他一個人?!?/br> 裘真冷冷道:“是。僅能看得出是個瘦高個兒,舉動一看就是老練家子無疑。冒昧一說,乍一瞧與張大人有幾分相似?!?/br> 張屏道:“我沒有練過?!?/br> 裘真呵了一聲:“只是這么一比方,張大人請勿要誤會某另有所指?!?/br> 張屏微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我已被罷職,裘捕快請勿要尊稱。對了,裘捕快這時手中有無兵器?” 裘真望著他的臉,目光中露出警惕:“方才忘了說,我常在枕邊放一把短劍,下床時攜了。平常使的長刀掛在外屋墻上,當時來不及摘。小人就握著這把短劍沖到門外……” 張屏再問:“當時你穿鞋了沒?” 裘真硬聲道:“沒有,如此情況,哪里來得及穿鞋。我光著倆丫子攥著短劍就沖到了門外……” 張屏點一點頭。 裘真道:“我的兩腳傷了甚多,張大人現下要先驗驗么?”一撩袍擺就要脫鞋。 張屏阻止道:“不急,先說要緊的。我已被罷職,不必尊稱?!?/br> 裘真盯著他:“敢問張前任知縣大人覺得裘某方才說的哪處不要緊?” 柳桐倚和聲道:“裘捕快如方才一樣說即可。請教捕快沖出門外之后,如何了?” 裘真視線再轉回柳桐倚處,坐正:“回大人話,算裘某那晚走運,門外并無其他人埋伏。那兩人跟著從屋中沖出?!?/br> 張屏又問:“這兩人是從門沖出來的,還是從窗?” 裘真面無表情頓了一頓:“我背后沒長眼,聽動靜應是門。我先上了院墻,這兩人追得甚緊,還丟了幾枚暗器,萬幸沒打中我。我翻下院墻,一路往巷外跑,這兩人就一路相追?!痹倏匆谎蹚埰?,“對了,矮的那個輕功尤其好,一直在院墻上追,高的那個就在我身后?!?/br> 張屏道:“為何不與他二人打斗?” 裘真喉嚨中又呵了一聲:“這二人的功夫一看就不差,我光著倆腳丫子從被窩里剛爬出來,短劍對長刃又吃虧,還不知剛才有吸了點迷煙有無影響。與其硬碰,不如跑到街上。因為殿下與眾位大人,滿街都是巡衛,碰見一隊,我便贏了?!?/br> 柳桐倚道:“識得局面,做得應變,裘捕快真丈夫也?!?/br> 裘真澀然一嘆:“但當時街上竟沒有巡衛。我就繼續跑。那個矮的迎面攔住了我,我與這兩人略交了交手。慚愧難敵,受了幾處傷?!?/br> 裘真一把扯開衣襟,卷起袖子,露出胸前及手臂幾處包扎。 柳桐倚動容,裘真道:“不妨事的,只是輕傷,還好他們的刀劍上沒毒。然最最離奇的在后頭。就在這時,突然前方有火光,來了一隊巡衛。與小人交手這兩人立刻飛身離去,我以為得救,便向那隊巡衛奔去。然而忽然發覺不對……” 張屏眼中光芒一閃,柳桐倚詫異道:“怎的不對?” 裘真緩緩道:“這群人穿著縣衙衙役的服色,但我一個都不認識?!?/br> 張屏與柳桐倚都沒再開口,靜聽裘真接著陳述。 “雖然當時夜里,他們挑著燈籠光線暗,但小人在縣衙當差這么多年,衙門里的人化成灰我都認得。我一看就感覺不對,立刻轉頭便跑。那群人就在后面追了上來。我也來不及想是怎么回事,就鉆進了另一條巷子里。之后甩開了他們,便藏身某處,待這些人都散了。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回衙門,就到了察院,找袁大人求救?!?/br> 張屏截住他話頭:“你到察院,是否是在袁大人去縣衙之后?” 裘真道:“是,張大人已將某定為疑犯,且自己去順安了?!?/br> 張屏皺眉:“你將自己遭遇盡數轉告給了袁大人?” 裘真道:“是?!?/br> 張屏神色凝重:“那群人是否以為你死了,才離去?” 裘真略一沉吟,張屏追道:“事關案情緊要,請說實話?!?/br> 裘真點點頭:“是。某當差這么多年,得罪過不少人,也怕人報復。自然要給自己留條退路。實不相瞞,我當時是逃進了一個廢宅中,那院里有口井,我知道井沿下有個暗洞。那群人以為我沉進了井中,還先往井內打撈,再取水和泥,用石泥封住了井口才離去?!?/br> 他不待張屏或柳桐倚再問,略一頓又道:“幸虧那個暗洞連著的是一條暗道,可以直接出了那個院子。我不敢立刻出去,在里面又待了許久,我身量高,惹人注意,費心偽裝方才跑到察院?!?/br> 張屏猛地起身,奔出了三堂,扯住一個院中的差役:“監察大人在何處?” 差役一時怔住,四周廊下冒出一群侍衛,袁監察自中堂后門踱出,揮退左右。張屏上前一揖:“斗膽冒犯,請教大人。當日裘真所稟,大人可有上報京中?” 袁監察皺了皺眉。 張屏抬起眼,再追問:“眼下縣中增派的人手,是否與大人上報有關?” 袁監察負手慢慢道:“本監察在豐樂縣中,僅行督查之責。所察所奏,均屬御史臺內務。身在此職,更不敢行越權之事,只是依律而為?!?/br> 張屏緊鎖雙眉盯著他:“請大人明白告知,將裘真的言語上報了沒?” 袁監察神色一沉,張屏一揖:“草民唐突,然……” “大人,急報!” 廊下沖出一名文吏,向袁監察急急一禮,一瞥張屏。 袁監察側身,用目光示意其直接稟來。 那文吏遂躬身道:“大人,外面出事了。小的聽聞,是侍郎大人遇刺,尚不知殿下安否?!?/br> 張屏拔腿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