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輩子
毒辣的日光炙烤著杜閣手臂上的水泡,仿佛要被煮熟似的沸騰著,那是他昨晚被蠟油燙傷導致的。疼痛使他瞥了眼手臂,神色驀地軟化,早已疲倦的雙臂似乎又充滿了力氣。 今天的活少,不到五點便放工了?;丶业穆飞蠒涍^一家小賣鋪,門口擺著冰柜,他掀開厚厚的被褥,從里面挑出一只杜珞最愛吃的雪糕。 結賬的玻璃柜旁放置著一臺座機,定住了杜閣的眼,他從兜里掏出了一本泛黃且發皺的小簿子。 起初是他用來記錄meimei的缺點,以便他同母親告狀。不過沒過多久,他就知道了這個家的秘密,也就派不上用場了。 可是當記錄成了習慣,改掉就變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兒,他就這樣堅持了一年又一年,簿子換了一本又一本,字跡從板正到潦草,內容也變成了meimei的喜好和厭惡。 仔細數來,這竟然是他圍著杜珞轉的第十四年了,以及他還知道,這是自有記憶起的——他的一輩子。 畢竟他生來就有meimei了。 翻到最新的幾頁,果然有寫豐凌大學的招生辦電話,杜閣招呼過老板,便滿懷期待地按起了撥號鍵。 電話接通前的等待時間總是這樣漫長,他甚至完成了從辭職到搬家再到安家的一系列幻想。下一刻,對話那頭親和的聲音卻讓他幻滅,他茫然地再叁同對方確認,得到的只有同樣的信息——錄取名單里沒有杜珞這個名字。 手中握著的雪糕凍得他渾身僵硬,他幾乎失去語言組織的能力,任由電話那頭在喂了幾聲之后徹底掛斷。 怎么會這樣?杜珞知道后該有多傷心呢? 回想起今早meimei浮腫的雙眼,他于心何忍。 其實杜閣是害怕meimei掉眼淚的,小時候意味著母親又該責備他沒有照顧好meimei了。后面年紀見長,他的膽量絲毫沒變,他依舊害怕,害怕meimei是不是哪兒受委屈了。 總之他就是不愿杜珞流淚,即使他從未阻止到任何一次。 當他回家后,親眼看到杜珞一臉愜意地吃著雪糕時,更加肯定了方才的想法——無論以后她選擇復讀還是步入社會,他都支持。 不過當下要先隱瞞她這個噩耗。他曾翹首以待的暑假,他沒有擁有過,起碼他的meimei要有。 雖說杜珞和杜閣是在住一個房間里,但以往她起床時,杜閣要么在廚房做飯,要么已經出門上工了,她一般是見不著他的。 而這幾天每天睜眼出現的杜閣的臉,對于杜珞而言,其實是有些驚悚的。 不清楚他是不是辭職了,她也有問過,可是他的回答有些模棱兩可,“工作什么時候都有,但是這段時間我更想陪在你身邊?!?/br> 他的用詞很奇怪,這段時間?不禁讓杜珞心生懷疑,難道他看出什么端倪了?她是不畏怯和他撕破臉的,可錢和通知書都沒到手,她不得不忍耐。忽然間,她想起自那晚之后,他竟再也沒有問過她關于錄取結果的問題。 這幾日守著她的杜閣則成了她的觀察對象。 可他的態度又實在不像被欺騙后的樣子,相反他更加殷勤了,那種程度甚至讓她不安。尤其是在杜閣日夜守在她身邊,連一只飛蚊都不允許靠近時,這種不安達到了頂峰。 這日清晨,她用早餐時,察覺到杜閣要出門,及時叫住了他:“哥哥終于要上工了嗎?” “不是,家里沒菜了,我出門買點,”他拿起鑰匙,“我等會把門鎖起來,不用擔心,我很快回來?!?/br> 她并非愛出門的性子,且這個時機,她是不適合露面的??蓜⒁踢t遲遞不進消息,只能她出去了。她開口道:“我也想和哥哥一起去?!?/br> 站在門旁的杜閣思忖片刻,道:“也好,你一個人在家我也不放心,跟著我一起出門剛好散散心?!?/br> 杜珞從來都是不愿去買菜的。 鎮上的菜場不太正規,說是菜場,不過就是眾多個菜販子,端條小板凳坐著,往地上鋪塊蛇皮袋,把自己種的菜擺出來,供別人選擇,都是自家挑剩下的,賣相自然也不怎么樣。 地上的塵土混合著腥味的血水和保持菜的賣相而噴灑的水,形成了一條泥濘的路,不管她是小心翼翼還是大大方方地走,泥點總會濺到鞋上,甩都甩不掉。 路過一個蔬菜攤子,杜閣蹲下身,挑挑揀揀道:“尖椒多少錢一斤啊?!?/br> “六毛一斤?!辈素準忠粨],“誒!你別亂碰,給我碰壞了?!?/br> “你這點辣椒本來就不怎么新鮮了,”他討價還價道,“算便宜點咯,前面那家才五毛?!?/br> 耳邊不斷傳來杜閣與菜販的砍價聲,杜珞不禁抱臂站遠了些,眼睛瞟向別處,覺得他斤斤計較的樣子實在丟人。 “有什么想吃的菜嗎?”他轉頭溫聲問道,簡直判若兩人。 “辣炒雞塊吧?!彼荒偷鼗卮?,剛還思考著如何自然地把他領到劉姨攤上,這下正中她下懷。 沒走幾步,兄妹倆來到了劉姨的攤位。一張破舊到用幾塊木板拼接而成的桌子,血水讓木頭的縫隙清晰可見,一旁的籠子里還關著生龍活虎的家禽。 來往的人好像只能注意到桌子上,剛被屠殺的、白花花的、赤裸的雞和鴨,思考著今天的菜單要不要添加這道葷菜。 領先杜珞半個身位的杜閣,站在桌前,指著其中一只道:“劉姨,要這半邊雞,麻煩幫我們切一下?!?/br> 桌后的劉姨正蹲在地上,她面前的水盆里冒著熱氣,盆面上浮著白黃黑相間的羽毛,她的身上也不免沾了些。她聞言抬起頭,看見她們的時候,愣了一刻,放下手中斷了脖子的鴨,起身時頭小幅度地擺了擺,她應聲:“好嘞?!?/br> 他伸手接過黑色的塑料袋,杜珞已經隔他好幾步的距離了,他連忙跟上。 回家的路上很是沉默,她一邊踢著地上的小石子,一邊走著。塵土飛揚在空氣中,模糊了二人的視線,一旁的杜閣自省道:“明知道你有潔癖,還帶你去菜場,我下次再也不會這樣了?!?/br> 要不是他整日黏著她,她也不至于白跑一趟,她睨了一眼道:“不會有下次了?!闭f完,她觀察起四周。 鎮上就一位郵遞員,平時騎著一輛單車,在鎮上派送郵件,身影極其好認。杜珞小時候就經常碰到她,還會在同她打招呼時,詢問有沒有王志文寄來的包裹……再之后接觸的就少了。 倒不是杜珞有多么盼著收到自己的錄取通知書,她只是在提防杜閣。郵遞員的工作時間固定,以往照常上工的杜閣是怎么也碰不著的,可是今天不一樣。她又看了眼腳底狹長的影子,默默加快了步伐。 心懷忐忑地到了家里,杜珞不再分出心神,關注他在屋里的動向。風扇吹走了些許熱氣,她松懈地想著,好在今天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