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惑人心
第一次接觸到浴室這個概念,是杜珞從英文課本上看到的,那年她初一,剛知道原來人是可以站著洗澡的。 可小鎮一直躲在山里,自然也躲過了外界的更新換代,連洗浴的方式透著一股陳舊的氣息——盆浴。這是鎮上最常見的洗浴方式。 廁所里響起轟隆的雷聲,打斷了杜珞的幻想,正是杜閣在清洗水盆。洗凈的塑料盆會倒入熱水和冷水,同時他會為杜珞調好溫度,而她只需要準備好需要更換的衣物就行。 如同往常一樣,她褪去全身衣物,踏入紅色的塑料盆中,她坐在正中,肢體像藕節般堆迭著。她捧起一勺水,清洗自己的上半身,溫水澆在肩膀上時,洗去她今日的疲憊;流經手臂時,水溫卻好像徑直上升,燙得她叫出聲。 手臂上的藥膏被沖得七七八八,她好像哪里出問題了,明知手臂被燙傷,卻還是如此不小心,今晚竟沒有一件令她順心的事,她更加惱了。 循聲而來的杜閣站在廁所門前,木門在他的推動下搖晃著,他的語氣聽起來很焦急:“怎么了嗎?” 另一只握著浸滿水的浴巾的手,在他的關心下猛一收縮,情緒和水一起溢出,杜珞吼道:“不準進來!” 然而這聲線顫顫巍巍的,又含著水汽,文字軟化似的進入耳朵,她自己聽著都覺得沒有威懾力??砷T縫里杜閣的腳消失不見了,他竟然真的離開了。 緊接著嗚咽聲在小小的空間里回蕩,她疑惑于自己的行為,卻無法阻止,她哭得愈發大聲了,耳腔里逐漸只容下自己的哭聲。 倏然一只手碰到了她的手臂、肩膀、脖子,似有往上的趨勢,嚇得她睜開雙眼,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眨眨眼,將它們擠出眼眶,然后,杜閣在她的眼前就逐漸清晰。 白色的短袖將他的臉遮了個七八分,只留下一張會扇惑人心的嘴。他的手終于膽怯地觸到她的臉,撫去她的眼淚。盡管他失去了對于音量的判斷力,但她能感受到他在收斂自己的聲量:“不哭不哭,寶寶的眼淚是珍珠?!?/br> 頓時,杜珞腦中浮現了片段式的畫面——田野里,四肢不協調的她追著杜閣跑時,被雜草絆倒,她坐在泥土上對著他哭泣。 那天的天氣過于陰沉,襯得他的臉色好黑,小小的她不敢靠近。 原來在記憶深處,她也有追著杜閣跑的時候。 “太晚了,”她哽咽道,“你來得太晚了?!?/br> “不會的,哥哥永遠在這?!?/br> “騙人?!倍喷蟪麧娙ヒ慌蹩嗨?,“我的手好疼,疼得我洗不了澡。我一個人什么事都做不好,都怪你,都是你的錯!為什么你是我的哥哥?為什么偏偏是你?為什么只有你?” “不是的,”水珠從杜閣的下巴滾落,衣領濕答答地掛在胸口處。張嘴時,嘴唇上的濕潤進入口中,他舔了舔唇,無措道,“不是這樣的,杜珞很優秀,很多事情一點就通,是我認識的人里最聰明的人??墒俏姨苛?,追不上她,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些生活上的瑣事?!彼麩o頭蒼蠅似的晃頭,試圖尋找她的方位,“讓哥哥幫你洗澡,好不好?” 可笑,他攏共才認識幾個人呢?這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杜珞心想,復雜地看著他,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伤裁炊伎床灰?,也根本什么都不懂,只會不著邊際地安慰她。 她依舊緘口無言,杜閣像是要證明他的價值,已經開始行動。他的手在水中摸索,可指尖在觸到她肌膚時又快速蜷縮,就好像碰到了不該碰的。 他剛才,甚至之前就已經把她摸了個遍,現在又她面前擺出這幅嬌揉造作的模樣,簡直讓她覺得荒誕至極。 “你這樣還怎么幫我洗澡?”她忍無可忍地出聲。 話音剛落,杜閣變得大膽不少。開始利用毛巾開始打濕她的身體,淤泥在他的擦拭下,融入水里。他又擠了兩叁泵沐液,在掌心揉搓,泡沫越積越多,直到隔開了他的掌心,他才抹在她身上。 她們之間總是要隔著什么的,以前是母親,后來是被子,現在是泡沫??墒桥菽瓱o比脆弱,沾了水、受了力,很快就破滅了。 好奇怪,她們似乎變得親密無間了。 大概是在工地干久了,他的掌面變得粗糙,將她的肌膚真真切切地磨紅,像被蒸熟的藕粉色。明明他繞開了燙傷部位,她的身體卻越來越燙,眼淚不再掉落,而是以另一種形態從她口中冒了出來。 當寬厚的掌心抑制了她的心跳時,兩人的呼吸幾乎都停滯了。沒有人喊停,所以自然而然地繼續了。她渾身一顫,水面也動蕩不安,仿佛在醞釀著風暴。 風暴過去,兩人平安無事度過。 洗完澡的杜珞身上的燥熱不減反增,她一動不動地側躺在床上。模糊的雷聲捕捉入耳,杜閣又開始清洗水盆了。 天然的白噪音讓她昏昏欲睡,意識朦朧間,聽見老化的床墊呻吟著,她睜開眼,意外與杜閣對視。他跪趴在床上,手指上沾著乳白色的膏藥,進退兩難。他猶豫道:“剛剛洗澡的時候,藥被沖洗掉了,得重新涂過?!?/br> 杜珞一言不發,盯著他又替她上好膏藥。他的神情比月光還要繾綣,讓她忘記眨眼,生理淚水再次潤濕眼眶。 她今天是怎么了? 淚水和梅雨一樣斷斷續續的,讓這個夏夜變得潮熱無比。她厭惡著梅雨,也厭惡著淚水,尤其是因他而流的淚水。 下一秒,杜珞幾乎啜泣道:“好痛?!?/br> 騙他的,其實一點也不痛,她只是需要一個借口掩蓋自己的失態。 不得不說,杜閣真是好騙。他舉止立刻失措,既想要為她吹氣,又想要替她撫背,看著滑稽極了,她差點破涕而笑。 電扇依舊在哼哧哼哧地負荷工作著,他突然站起身,風揚起他的衣角,像是在給他送行。再回來時,他拿著半截紅蠟燭,燒焦的塑料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蠟燭被他點燃,發出滋滋的聲音,是它被微風吹得左搖右擺而發出的慘叫。 “你要做什么?”杜珞還沒問出口,只見他傾斜蠟燭,赤色的蠟油滴落在他另一只手臂,濺出血花,蠟油往下延展,拉出數條花梗。被風吹干后,牢牢扒在他的手臂上,越積越多,如同一個可怖的大瘡疤。 “把寶寶承受過的統統都試一遍,我記得的?!闭樟炼砰w的臉,他的嘴角上咧,臉頰的擦傷堆成塑料燃燒的黑煙,他詭異又笨拙地笑道,“不怕,哥哥陪你一起痛?!?/br> 又來了。 面對這種自我奉獻式的感動,杜珞從一開始的不解到如今的麻木。他什么時候才能明白傷害他自己無法彌補她的痛苦,她在意的永遠只會是自己的得失,而不是他因為她又多了哪個傷口。 但不管怎么說,眼淚確實得以控制??啥砰w好像會錯意了,他更加篤定這是他的苦勞,半截蠟燭在他手中很快便燃燒得只剩一丁點兒了,小得幾乎要灼傷他拿著蠟燭的那只手。 “夠了,”杜珞開口,這燭火晃得她眼睛不爽,所以她必須制止,“我要睡覺了?!?/br> 杜閣退出房間,沾沾自喜地將剩下的蠟燭握在掌心,火滅時再次發出滋滋的慘叫。他攤開掌心,蠟塊粉碎,底下的皮膚隱約透著和杜珞唇色相當的紅。 他撥開蠟塊,低頭親吻掌心,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