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意外
黃昏,夕陽西下。遠方起伏的山坡、樹林之上,是金色的。而大地,則在略微冷卻的風里,帶著微妙的藍紫色,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紗的妙齡女子。 葉梓醒了,他坐起來,揉了揉眼睛:“還沒走?” 兔抬手,在葉梓微微皺眉中,將他發上的雜草,肩上的花瓣拿下來:“嗯。睡得好嗎?” 葉梓想起了上次在電影院,自己也在他身邊睡著了。明明比他大四五歲,感覺上倒像是他在照顧自己,也夠丟人的。 拿出手機,突然又想起了兔的郵件,便問:“給我講講張淑儀的事情吧,為什么要想殺她?!?/br> 張淑儀,就是兔希望他殺掉的人,一個年邁的老婦人。 兔望著波光粼粼的池水,道:“她是我家的老仆人,相當排斥我的mama,覺得她條件不好,曾經……賣過身,進這個家也只是因為懷孕了。她覺得我媽不配當這個家的女主人。我小的時候,她曾給我的mama下慢性毒,一場小病鬧得越來越嚴重,差點就死了!” “……” “發現以后,我爸并沒有懲罰她,只是讓她離開了我們家。而我一直覺得不解氣。我媽因為毒的原因,身體越來越差,現在更是連出去和朋友玩一下都不可能了,天天賴在那個家里,躺在被人遺忘的地方,忍受我爸和其他女人鬼混,又有什么意思……這一切,都是那個老女人害的,所以,我一直想著報仇?!?/br> 葉梓翻看著郵件里的信息:“她不就住在這附近么?!?/br> “對?!?/br> “走,去看一眼吧?!?/br> 兔有些驚訝:“阿梓,你要動手嗎?” 葉梓嘖了一聲:“傻子才動手呢。我對你這個仇一點興趣都沒有,可我現在也不想回學校,公寓那個地方晦氣重,更不想去。就算是打發時間吧?!?/br> 是的,既然兔給了他選擇的權利,只有傻子才會選擇殺人呢。 他已經不想殺人了。 再也不想了。 橘紅色的光芒之中,群群鳥兒在頭頂盤旋飛舞,樹葉沙沙作響,膝蓋高的草上盛開著不知名的野花,層層疊疊。 葉梓走在前方,兔走在后方。 頭發和衣袂翩躚。 有些想要抱怨兔怎么走得那么慢,明明他才比較了解那個老婦人住在哪里的時候,葉梓回頭看向兔,想要催促對方幾句。 然而,剛看向兔,腦袋里的所有語言都消失了蹤影。 葉梓又開始頭痛,他微微皺起眉頭。 然后他聽到了蟬鳴,吱吱吱,吱吱吱,從右耳傳來。 不遠處的,身穿長袖白色襯衫的兔,似乎在剎那間變小了,他的身影,也變遠了。 畫面不斷沙沙作響,像是信號不好的老電影,模模糊糊,嘈嘈雜雜。 那是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穿著海藍色背帶褲、長襪和小皮靴,站在遠方,眼巴巴地盯著自己看。陽光下,他淡色的頭發浮動著,像是鍍上了一層金。 斷斷續續的畫面中,他在朝自己靠近,一步又一步。 他張嘴,叫著自己的名字: “阿梓?!?/br> “阿梓?!?/br> “和我一起玩,好不好,阿梓?!?/br> …… 葉梓猛地閉眼。 兔感覺到了他的異樣,擔心地問:“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葉梓揉了揉太陽xue,搖頭,繼續往前走。 而兔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道:“小心點,前面是個水坑?!?/br> 剛看到那個水坑,耳邊的蟬鳴又響了起來,頭疼。剛才那個畫面又浮現了出來—— “阿梓?!?/br> “陪我玩,好不好?” 稚嫩的、熟悉的聲音響起,那是葉梓曾經的聲音:“煩死了!別老跟著我!” 緊接著,小男孩被推倒了,他后退了好幾步,皮鞋一滑,就狼狽地滑倒在了水坑里,泥水高高濺起,弄臟了他昂貴的海藍色背帶褲,漂亮的白色襯衫和領結。 他坐在泥坑里,可憐兮兮地盯著自己看。 他的眼睛很大,睫毛纖長,像是洋娃娃。而此刻他突然皺起眉頭和臉蛋,嘴巴癟了下來,渾身都在發顫,很快,眼睛紅了,淚水奪眶而出。 他哭了。 哭得亂七八糟,上氣不接下氣。 邊哭邊喊:“阿梓、阿梓、阿梓、阿梓、阿梓……” 他的淚眼之中,映出自己的身影,自己的臉。 逐漸平息下來的水坑表面,倒映著藍天白云。 他在藍天白云中哭泣…… 一邊哭,一邊喊自己的名字:阿梓。 …… ………… “阿梓?阿梓?”兔晃了葉梓好幾下,葉梓才清醒了過來。 “你到底怎么了?臉色也不太好,今天還是回去吧?” 葉梓愣了幾秒鐘,剛才涌現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好似只是一場夢。 他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很快,就看到了幾座平房。 兔主動帶路,來到一座雙層石頭房子跟前,停了下來。 鐵門大大敞開著,房間里,一群男人正在打麻將,熱火朝天。一個老婦人坐在門檻上,埋頭剝豆子,一只土狗躺在她的身邊曬太陽,舌頭伸得長長的。 老婦人比照片上還要蒼老。 明明才六十歲,看上去卻像是八十幾了。頭發全白,皮膚滿是褶皺,瘦弱,弓背,戴著厚厚的眼鏡。 葉梓實在想不明白,這樣垂死的老人,還有必要殺她嗎? 就這樣活著,她已經夠辛苦了啊。 ※※※ 葉梓完全不打算動手。不過,大概因為這邊的景色將他迷住了,之后,他常常在學校吃完飯,就往這邊跑,在夕陽下看本書,睡會兒覺,然后坐末班車回校,其實也不錯。 他常遇見老婦人。實際上,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和老婦人很像。 老婦人常撐著拐杖,和她的狗來到河邊,直到太陽落山。這樣的時候,他常常就在離老婦人不遠的地方看書,只要抬頭,就能看見老婦人佝僂的背影。 老婦人似乎過得并不好,有一次,她沒過來坐多久,就有個男的將她拖了回去,還一邊拖,一邊罵,說她不中用,只知道享樂,什么都不干;偶爾有人跟她說話,她明顯相當高興,可惜的是,那些人很快就離開了。因為她幾乎聽不到,跟那些人的對話根本就是牛頭不對馬嘴;她很喜歡隔壁家的小孩子,經常拿橙子給她,那小孩也常跟她的狗玩…… 總之,怎么看,這個老婦人都是慈祥又可憐的,實在難以想象她曾經會用毒害人。 不知不覺,葉梓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老婦人的老朋友。 無論如何,也想跟對方交談一下,談談欺負她的年輕男人,談談她的過去,兔的家,可以的話,想要幫幫她,等等。 他坐在了老婦人身邊,親切地跟老婦人問好。 很平凡的搭訕方式:“婆婆,今天天氣還不錯啊?!?/br> 他在老婦人身邊大概說了五六分鐘,老婦人才如夢初醒地轉頭看向葉梓,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疑惑,然后,她顫抖著干枯的手,取下厚厚的老花鏡。 淺棕色的土狗在她身邊晃了晃尾巴,繼續睡覺。 葉梓卻在看到她那雙眼睛的時候,心臟大沉。 老婦人瞪大雙眼盯著葉梓看,滿臉驚慌,然后顫顫巍巍地伸出她丑陋的手指指向葉梓,張嘴,干干巴巴地吼:“你……你……你……” 然后撐著拐杖站了起來,就要離開。 然而,她沒有離開,她整個人都摔倒在了草地上,不斷翻滾、翻滾,滾進了河里…… 水花濺得高高的,土狗瘋狂地嘶叫。 葉梓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不敢相信,剛剛自己竟然,將人推了下去。 他跑過去,想要將人拉上來。 然而,河水已經被鮮血染紅了,老婦人的額頭剛好碰在尖銳的硬石上面,汩汩鮮血涌出,她的雙眼鼓得大大的,滿是血絲,死不瞑目。她已經沒有了鼻息。 天啊…… 到底發生了什么…… 為什么…… 為什么會這樣?! 這是意外……根本是個意外…… 根本不想殺人的,可是怎么會這樣???。?! 土狗還在叫,但被葉梓用石頭打暈了。他疾步離開,很快,便奔跑了起來,玩命地奔跑了起來。 天空中的烏云聚集著,天色越發昏暗,這是大雨的前奏。 冷風呼啦啦地吹著,大片大片樹葉旋轉著滑落,葉梓感覺自己落入了一個圈套,螺旋狀的圈套,不停墜落、墮落、沒有盡頭。 不知跑了多久,有個人抓住了他,阻止了他。 是兔。 大滴大滴的雨水傾瀉而下,很快,就大雨傾盆。 兔將葉梓推至堅硬的樹干,不斷說:“冷靜點,阿梓,冷靜點!” 葉梓不斷搖頭,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想……我……怎么辦……怎么辦……我只是想跟她說說話……我……” 兔沒有再說其他什么,只是將葉梓緊緊地抱在懷里。 兩個人的心跳重合在了一起。 雨下得越來越大,殘忍地沖擊著世間萬物,啪嗒啪嗒、稀里嘩啦,好似想要毀掉一切。 兔松開葉梓的時候,葉梓已經坐在了樹下。 雨小了很多,他早忘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坐下來的。 兔那雙冰涼的手不斷擦拭著葉梓的臉頰,然后,輕輕地捧起了他的臉。 葉梓終于看向了兔。 兔已經完全被雨水淋濕了,看起來很狼狽。 凌亂的頭發貼在腦門、臉頰上,顏色倒是比平時深了,是深棕色的。他的睫毛上掛著水珠,嘴唇微微發紫,皮膚看起來尤其蒼白。 他虹膜的顏色還是那么淡,而此刻,他放大的瞳孔又是那么深幽,里面滿滿的,全部是葉梓的臉,同樣狼狽的臉孔。 他的視線,在不斷下移,終于,停留在了一個地方。 葉梓的嘴唇上。 葉梓的心臟亂跳,吞了一口唾沫。 兔捧起葉梓臉頰的手指收緊了,呼吸變得熾熱,瞳孔又放大了一圈。然后,他試探著朝葉梓靠近。 葉梓卻覺得頭疼,頭昏腦脹。尤其當他看到對方那雙眼睛的時候,就會突然想起那個落入水坑,哇哇大哭的孩子。 似乎有個人在警告他,在他的腦海里,告誡他:不要讓兔再靠近了!他只是想要拉個人陪他下地獄而已……他誘導你對女友產生了殺意,他誘導你殺掉了老婦人!他才是罪人!現在,現在你還有機會逃開!他太危險了!太危險了!為了你自己,讓他離你遠點!然后,忘掉今天發生的一切,這樣就好了!這樣就沒事了! 于是,他突然掙脫開來,站了起來。 蹲在地上的兔疑惑地抬頭看他,聲音喑啞,有些莫名地性感:“怎么了,阿梓?” 葉梓埋頭,頭發遮住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道:“現在,我們的第二場交易,也完成了吧?!?/br> 兔點頭。 “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不要再跟著我了?!?/br> 兔的表情瞬間變了,剛才的溫柔和意亂情迷在瞬間消失了蹤影,聲音低低的:“為什么?” “我受不了了。跟你一起,我一定會不斷想起海霞的死,還有……老婦人的死。跟你一起,我會頭痛,還有,耳鳴,渾身不舒服……跟你一起,大概永遠都無法收手,我不想這樣,我想,我們都需要空間,我們需要重新振作起來……” 雨停了,兔站了起來。 本來葉梓以為他會大發脾氣,會打人,或者哭泣。 可是,兔沒有。 他從兜里拿出了一百塊錢,塞進葉梓的包里,道:“阿梓,你沒帶錢吧。一會兒坐出租車回校吧,現在已經不好趕車了?;匦:?,一定要馬上脫下濕衣服,最好洗個熱水澡,不要感冒了?!?/br> 葉梓一愣:“喂,你有沒有聽我剛才的話,怎……” 兔打斷了葉梓的話,垂下的睫毛輕顫,依然微笑著:“如果那是你的愿望的話,好,沒問題?!?/br> 說完,他就轉身離開了。 他的衣襟全濕,冰冷的水順著衣角滴落,落在草地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走到路燈下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葉梓,嘴巴輕啟。 他在說:“阿梓,再見?!?/br> ——tobe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