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抑郁
葉梓坐在床上,房間里一片漆黑。兔在外面清理現場,時不時發出嘎茲嘎茲、嘭嘭咚咚的聲響。葉梓并不知道他具體做了什么,實際上,他也不感興趣。 郵箱里,已經躺著一條新郵件,昨晚收到的。里面是一個老婦人的信息,和江唯那次的一樣,細致到了極點。葉梓時而點開屏幕,時而關掉,明明暗暗。 終于,他將手機扔在一邊,彎腰,手指深入發中。 天啊,到底發生了什么。 發生了什么。 如果一切只是個夢該多好。 現在,到底該怎么辦? 怎么辦? 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響起。然后,門被打開了,暈黃的光亮漏了進來,并逐漸擴大。 身上一點血跡也沒有的兔,一步一步朝葉梓走來。他的發還是濕的,水珠順著發絲滑落,落在地上,一滴又一滴,帶著洗發露芬芳的香氣。 他擔憂地問:“阿梓,你還好嗎?” 葉梓依然垂頭,手指揉發,聲音啞啞的:“結束了?!?/br> “什么結束了?” “一切都完了,會被抓到的?!?/br> “不會……” 兔還沒說完,就被葉梓打斷。葉梓的聲音逐漸揚了起來,身體微微發抖:“攝像頭里的東西就是確切的證據,她來了我家,卻沒有離開的錄像。門衛也可以作證。也許,她在路上有遇到熟人,也許,菜市場有人會記得她,鄰居有看到她。有了證據,警察就可以搜查,地上、沙發上會有血跡……” 兔蹲在葉梓跟前,抬頭看他,輕聲道:“不會的。我有調查過,你家公寓這邊的攝像頭,已經壞了幾個月了卻沒有人修理。門衛是新來的,而且一邊看門,一邊玩手機,他不一定能記得你的女友。她來得很早,人少,鄰居也不見得看到了她?!?/br> “手機!手機!她的手機呢?她有給我發訊息,并且,有了手機就能定位了……”葉梓的雙眼瞪大,身體抖得越發厲害,“街上的攝像頭不可能壞掉吧……她可能告訴過她父母朋友她的動向……還有……這一次,沒有做任何準備工作……” 兔一把抓住葉梓的雙臂,抬起聲音:“冷靜一點,阿梓!殺人的不是你,是我。就算被抓到了,也是我被抓到,跟你無關?!?/br> “怎么可能跟我無關……” “你要相信我!”兔凝視著葉梓的眼睛,低聲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出事。我說過,我會保護你。所以,相信我吧,阿梓,你什么都不用擔心,不用害怕?!?/br> …… 聶海霞失蹤一案在學校鬧得沸沸揚揚。聶海霞的父母在學校門口大鬧了好幾場,畢竟他們的女兒是在學校有課的時候消失的。 葉梓在學校里繼續上課考試,故作平靜。但實際上,他開始懼怕警察,一看到警察,就會覺得那些人是來抓他的。他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同一個噩夢。 夢里的一切都是純白色的,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好似一切都消失了。然后,一團一團高大的黑影從窗外,從門口走進來,直到圍在他的身邊,嘰嘰喳喳地交談著什么。揉揉眼睛,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們竟然都是兔子,大兔子,小兔子,笑著的兔子,哭著的兔子,流血的兔子。 葉梓以看得見的速度消瘦了下來。某天無意間在學校洗手間照鏡子,他發現自己的皮膚變得蒼白無比,眼下有著nongnong的黑,頭發散亂,下頜帶著細微的胡茬。整個人就像個可憐的絕癥病人。 同學們當然也注意到了他的變化,都認為他是因為女友失蹤了,太過傷心造成了。有很多人安慰他,告訴他女友總會回來的。成年人有時會突然逃離現實世界,去遙遠的地方散心,他們都說,聶海霞會回來的。 十多天后,警察開始在學校里調查。葉梓當然成為了重點調查對象,一共問了他三次。甚至有個警察還造訪了他的公寓。 第三次審問的時候,葉梓真的想放棄兔教給他的所有,他想要坦白一切。 因為他的確錯了。 他和兔已經奪取了三個人的性命。 在這樣茍且偷生下去,這樣抑郁著活下去,又有什么意義? 然而,他的電話突然響了。 母親的電話。 看到對面的警官點了點頭,葉梓便接了這個電話。 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還是那么溫柔:“阿梓,最近怎么都不來mama這邊吃飯了?這里還放了好多特產,專門給你帶回來的,下午有課嗎?” “沒有?!?/br> “怎么了?聲音怎么啞了,感冒了?” “沒……” “今天買了牛rou竹筍,海帶骨頭,都是你喜歡吃的,回來吃飯吧?我和叔叔……不,爸爸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哦?!?/br> “嗯……” 這通電話拯救了葉梓。都快從喉嚨之中冒出來的真話,又被他咽了下去。 終于被那些警官放走,終于踏入母親和叔叔的房屋,看到門口掛的風鈴,嗅著誘人的味道,看著身穿圍腰的母親紅光滿面地朝自己走來,給自己拿拖鞋,看著叔叔放下報紙,朝自己點點頭,熱情地問自己的學習狀況、身體狀況,好幾次,葉梓感覺自己快要哭出來了。 這一刻,他真的渴望回到小時候。 在學校惹事了,回來被爸爸罵一頓,在屁股上打一巴掌。只要道歉,就可以被原諒。想哭,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哭出來。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是他們的寶貝,哭了的話,他們就會著急,會來安慰自己。爸爸會給自己夾菜,說:“算了,以后不要再犯就好了?!倍鴐ama,會在飯后給端上自己最愛的冰欺凌,會在傍晚帶自己出去散步談心…… 如果,自己是爸爸mama親生的孩子,該多好。 如果是他們親生的孩子,就不會被人替代; 如果是親生的,就不會跟mama一起離開那個家; 如果是親生的,mama就不會遇到那個畜生,自己也就不會殺害那個畜生,不會殺掉另外一個毫不相關的人,不會對任何人有殺意,不會一錯再錯…… “在想什么呢?”叔叔問。 葉梓笑了:“沒,就覺得你們帶回來的特產很好吃?!?/br> “那個是姜糖,你媽說你喜歡吃甜的,我們就多買了些。以后要是去旅游的話,你跟我們一塊兒吧,這樣你喜歡什么就買什么?!?/br> “好,爸爸?!?/br> 聽到“爸爸”這兩個字的男人有一瞬間的驚訝,然后高興地笑了起來。 mama又拿了一堆水果過來:“你怎么瘦了,臉色也不太好,學校的伙食不好?還是晚上又熬夜了?要是伙食不好,以后就到我們這邊來吃,你爸爸平時很少在家吃飯,我一個人吃也怪沒意思的?!?/br> “嗯……”葉梓埋頭,深吸一口氣。 天知道他到底多么努力,才沒有讓眼淚流出來。 天知道,他多么想變成肆無忌憚的小孩,抓住mama的衣角,大哭一場。 可是不可以,他已經成人了,他不想讓他們擔心。 過了好一會兒,葉梓抬頭,已經一臉平靜。他輕聲道:“對了,mama,你說有好消息要告訴我,是什么呢?” mama的臉竟然紅了:“阿梓,你快有meimei了?!?/br> 葉梓驚訝:“懷上了?多久的事情了?” “四個月了!” “太好了……恭喜你們?!?/br> 葉梓為母親開心。終于,她的新家庭完整了,她有了新的丈夫,她將會有新的女兒。多好。與此同時,他又有些莫名其妙地傷心。 他這個被收養的孩子,終于,再一次,要被親生的替代了。 他還有什么作用。 果然,大家都不會選擇他,不是么。 這種灰暗的情緒涌上來的一剎那,葉梓就強行驅散了它們。 還真是自私啊,自己。 這樣很好啊。很好。 將來,即使他真的被抓了,被槍斃了。也有人照顧他的母親了。 ※※※ 葉梓強烈地感覺到,他需要散心。 無視了手機里的消息,一個周末,他上了一輛公交車,坐到了終點站,去他小時候最喜歡去的地方。無奈的是,曾經堪稱森林的地方,如今被毀得所剩無幾。一座座山包被挖土機挖了大部分,垃圾堆滿了一處山腳,農田熙熙攘攘,就像是被拔掉了大多鱗片的魚,可憐地癱在地上。 葉梓沿著山路走,旁邊盡是褐色的泥土,偶爾會見到幾棵桃樹。行人圍在那里照相,歡喜地扯掉樹枝,在照相機前擺著迷人的姿勢,又將花朵隨意扔在路邊。 明明,記憶里,這里滿滿的,都是樹。 高大的榆樹、桂樹、皂莢樹、燈臺樹。他喜歡爬上樹干,掏鳥窩;他喜歡將竹芯抽出來,家里的保姆說用那些熬水清熱;他喜歡收集蟬殼,捕捉各種各樣的生物,蟋蟀、蝴蝶、金龜子、蝸牛。沿路會有很多野草莓、桑葚,吃了以后,滿嘴都會變成紫色的,看起來怪嚇人…… 終于,葉梓來到了一片還沒有被毀壞的地方。 還真是漂亮啊,跟小時候的一樣。 大片大片草坪上盛開著不知名的花,赤紅的、橘紅的、金黃的。池塘邊,高及膝蓋的纖纖細草上盛開著紫色的野花,帶著奇妙的香氣。高大的樹木、翠綠柔軟的矮小灌木、大塊大塊的石頭將身影映在池塘之中,只要仔細看,就能發現池塘里生長著密密麻麻的青色水草,細小的游魚在其中吐泡。 葉梓坐在草坪上,周身的細草隨風浮動,將手放上去的時候,是清涼的。 他忍不住躺了下來,用手背遮住眼睛。 適應了一會兒,微微瞇眼看向天空。 天空是靛藍色的,云朵就像在藍色的畫紙上創作圖案——飽含水分的畫筆剛落下,白色的顏料就在畫紙上暈染開來,盛開出一朵又一朵乳白色的花朵。輕輕地向沾在畫布上的水珠吹上一口氣,便出現了纖維狀的痕跡,像是拉扯棉花形成的絲線。 微風吹來,成千上百樹葉都在晃動,發出沙沙的響聲。 葉梓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出來吧,一直站在那里不累么?” 一直偷偷地站在大樹旁邊凝望葉梓的兔驚訝地走了出來,蹲在葉梓身邊,有些局促,努力地思考著要說些什么才不會讓葉梓不開心,才可以安慰對方。 而葉梓微微側身,只說了一句話,便閉上了眼睛:“不要說話?!?/br> 兔連忙將所有想說的話都咽進喉嚨里。他在微風里凝視著葉梓的側臉,略微凌亂的黑發,形狀可愛的耳廓。這樣的模樣,無論看多少次,都不會膩。 放心地睡吧,阿梓。 無論你睡到黃昏,睡到夜晚,還是睡到明天,都沒關系。 我會一直在這里陪著你。 ——tobe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