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明珠接回晚自修下課的懷月,母女倆撐著傘手挽手往里走,懷月眼尖,瞥見院子里多出來的黑色邁巴赫,杵了杵明珠。 “爸爸好像回家了?!?/br> 紀明途熄火后就一直坐在車子里,頭頂暖色的頂光給他的側臉鍍上一層光暈。 明珠讓懷月先進去,思索片刻走到車窗邊敲了敲。 車窗緩緩降下,明珠先是看到那張熟悉的俊臉,緊接著是副駕駛座上的雞蛋仔。 紀明途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無奈一笑。 “本想等到零點再給你,卻被你先發現了?!?/br> 明珠靜靜地看著金黃的蛋仔,接過輕輕咬了一口:“等到零點再給,只會比現在還要不酥脆?!?/br> “那就帶你再去現買一個,足夠幸運的話,他們看在小費的份上或許也愿意為壽星加個班?!?/br> 明珠笑了,唇角輕微勾起,又因為眼前男人一副無事發生的淡定模樣,像回到從前互相調情的時刻,內心被各種情緒填滿。 落雪暫時停止,可她面對他時總是被輕易撩撥的心跳從未停歇。 “紀明途?!泵髦檩p喚他,“我們結婚多久了呀?!?/br> “再過兩個月,就要滿十八年?!?/br> 他們已經分居將近六個月,擬好離婚協議后,她開始海城、蘭城兩頭跑,有時候忙到她能短暫地將紀明途的臉從腦海中驅離片刻。 似乎是感知到他們即將失去CME這顆大樹的庇護,沉氏的一些項目合作最近洽談地十分不順利。 “十八年......”明珠小聲重復了一遍,下一秒又像是陷入沉思,“十八年里,又有多少個你不在的一百八十天呢?” 第二句話明珠說地輕,紀明途手肘搭在車窗外:“什么?” 明珠看著他探出車窗外的臉,明明是仰視的姿勢,卻還是那樣強悍的侵略性,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敢拒絕紀明途的指令,但明珠想在零點之前最后行使一下他枕邊人的特權。 “剛剛接懷月放學,我看到公園里堆了好多雪人?!钡白性诤熘斜┞短迷缫咽ハ闾?,明珠吃完最后一口,“紀明途,我也想堆雪人?!?/br> 那是一個老式居民樓對面的健身公園,兩個人徒步行至大草坪處,蒼茫大地上佇立著各式各樣的雪人。 “我很早把協議寄到你公司了,你有看到么?” “你還在跟我賭氣?!?/br> “是財產分割還是股份你有異議......” 紀明途蹙眉:“我不同意離婚?!?/br> 眼見他一副拒絕在簽字這件事上溝通的反感模樣,明珠終是噤聲,走到一塊相對平整的空地,蹲下身開始團雪球:“蘭城少雪,可我高二那一年卻下得特別大,積雪都到腳踝,大課間我們就跑到噴泉邊打雪仗...... 紀明途手插兜站在原地,靜靜地聽著明珠轉變話題開始回憶過往,突然提到那個人時,眉頭皺地更緊。 “你知道么,他給我堆過一個好大的雪人,紐扣做了眼睛,胡蘿卜做鼻子,全校人都在夸贊屬于我的這個雪人?!?/br> 雖然是個指代不明的“他”,可是兩個人都知道,這個“他”是誰。 還沒等他開口打斷她的回憶,突然那顆被團成拳頭大小的雪球徑直砸向他,濡濕了心口的衣衫。 明珠垂眸看向被冰雪凍僵的雙手:“我只是團了一個小雪球雙手就已經泛紅,更何況那樣一個精致碩大的雪人?!?/br> “紀明途,感動到我的,又何止是一場魔術表演?!?/br> 那天的話在明珠聽來,仿佛他眼里的她是那樣輕佻和膚淺。 明珠垂下眼,輕輕踩著腳下的積雪:“今天你是第一個送我生日禮物的人......紀明途啊,你都送過我這么多禮物,我反而最喜歡剛剛的雞蛋仔?!?/br> 紀明途本來聽到她的控訴時掩不住悲憤,卻被她下一句又平息,就連玩笑都變得苦澀:“那我是不是該祝你第叁次39歲生日快樂了?!?/br> 明珠和眾多女人一樣在即將奔叁時就焦慮過一段時間,可等到零點一過發現自己還是那個沉明珠,女兒機靈可愛,丈夫日進斗金,本以為自己能夠坦然面對奔四,可是看到鏡子里的細紋,反應比十年前更激烈。 于是去年的今天她第二次在蛋糕表面插下3和9,仿佛只要不買那個數字,她就一直可以自我欺騙下去。 就像她的婚姻。 “明珠,別和我賭氣了,你還是我心里唯一的妻子?!?/br> “你心里有唯一的meimei,唯二的女兒?!泵髦閿n了攏圍巾,留出一雙倒映雪色的眼,“你甚至缺席過我兩次生日,兩次都為了另一個和我生日相同的女孩?!?/br> “你還在為一個未成年的小孩介懷?只是因為這點就來給我們的婚姻宣判死刑,明珠,這太過輕率?!奔o明途垂下眼,被雪水濡濕的發絲垂落,英俊的臉龐被倦怠籠罩,“我說過我們這種人活不成童話故事,據我所知沉氏如今資金鏈斷裂許多項目開不起來,合作商們都開始動搖了吧?而我們離婚之后沉氏的處境只會更加糟糕,這才是現實?!?/br> 紀明途上前一步,牽起明珠被凍紅的小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取暖。 明珠突然笑了,把頭抵在他的心口處:“和你不一樣,我以前認為愛一個人就要為進入他的心執著?!?/br> 可我在你的心海里沉浮,你從未給我拋過一根浮木。 紀明途想起多年前在他的辦公室,她抬著桀驁瑰艷的眉眼,周身香水味像蛇一樣靠近,她敲敲他的胸口說“那我也要進去看看你的心?!?;在今天的落雪中,她唇角微微抽動,眼淚比她的呼吸還要快一秒落下。 漂亮的眼睛里,憐恤又悲憫。 “我去過你心里的那片海了,那里的貝殼沒有我想要的珍珠?!?/br> 紀明途捧起她的臉,擦去臉上的淚珠:“明珠,我們各退一步,我不強求你辭退宋長清,你也不要再提離婚?!?/br> “你覺得這樣就是公平?”明珠抬起臉,呼出的熱氣如似煙似霧,氤氳了誰的眼,“看起來你付出的代價和我持平,可你看不見的日子里,我卻流了雙倍的眼淚?!?/br> 紀明途呼吸急促:“你讀懂過幾次經濟形勢,又摸到幾回市場邊緣?明珠,我可以立刻給沉氏撥款續上啟動資金,你就像以前一樣,插花逛街,哪怕繼續待在沉氏也不要緊,就當打發時間,只是不要再說讓我們都覆水難收的話?!?/br> 手上十指相扣的力道陡然加大,明珠虎口一疼,連帶著心也痛起來。 原來在他眼里,象牙塔才是她沉明珠的歸宿 明珠自嘲一笑,一根一根地把自己的手從那片讓她迷戀多年的溫暖中剝離。 自己牽了這雙攪弄風云的手,做著與子偕老的美夢,十指連心是為了驗證他一旦松開手,她最痛的是哪里。 “我們這樣根本爭吵不出一個彼此都滿意的結果?!泵髦榭戳艘谎蹣溆昂蟮母呗柸朐频溺姌?,“馬上就要到21號了,還記得那個瑪雅預言么?不如這樣吧,如果末日是真的,所有人的生命停滯在那一秒,而我依舊還是你的妻子。 “我和你也算是至死方休了一回?!?/br> 紀明途抿緊唇,冷刻的五官如冰冷雕塑看不出喜怒:“如果是假的呢?” 鐘樓上的刻度散發著月白色的亮光,與墨藍色的夜空相映, “那你可以給我實現一個愿望么?就當是生日更是劫后余生的重新開始?!?/br> 秒針移動著,抵達12刻度時,鐘樓發出沉悶的咚聲,明珠雙手合十作許愿狀。 隨著第十二下的結束,明珠緩緩睜眼,只見紀明途舉著火機,一簇火苗燃起,火光溫暖了她的臉頰。 “生日快樂,小珠?!?/br> 明珠眼睛酸澀:“紀明途,我......” 紀明途維持著姿勢不動,橘紅的火苗在晚風中搖曳:“吹完蠟燭,我就幫你實現愿望?!?/br> 北風呼嘯而過替明珠吹滅了火光,嘴角嘗到咸濕的味道,明珠已經淚眼婆娑:“明途,世界末日是假的,但是我們,好像真的要走到盡頭了?!?/br> 紀明途收起了打火機,雪粒子落在他的肩頭。 “如果這段關系對你來說已經像世界末日了,那我就放你一條生路?!?/br> “只是明珠,你不要后悔?!?/br> 明珠看著他轉身徑自朝著居民樓之間的窄巷走去,凌晨的主干道上零星掠過飛馳的車影。 紀明途跨入一輛空車,報上目的地,綠色的空車字體被紅光頂替。 后視鏡里看著風雪中逐漸遠去的人影,嬌小卻又堅韌,一如當年紐約醫院滿目瘡痍中,她是唯一盛開的百合。 車子即將駛離窄巷,紀明途激動地坐起,拍著主駕駛的沙發后背。 “調頭,調頭!” 司機一震:“老板,這里是單行道,不能回頭?!?/br> 紀明途頹唐地向后倒去,后視鏡里只剩寂寥的風雪,嘲笑著他如今的落寞。 原來,他們真的已經無法回頭。 ——— 呼~ 終于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