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命萬歲 第17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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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事務皆由其妻崔夫人治理。 林真愨在去年一月納妻,于今歲二月有女郎。 他們也再無憂憂之心,專心為自己而活。 在秋八月乙末終。 林業綏的身體衰弱,疾而不起,夫妻二人乘車自漢中郡歸國都。 他開始與林衛鉚、林衛罹交代身后之事,又最后教導林真愨、林真琰兄弟:“你們兩人要明白自然之道乃‘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即使士族,行事亦要謹慎,有時遠離也并非不是好事,天下之爭應審時度勢,而你們阿姊將來若成為皇后,你們就是外戚,不要愚蠢到謀害博陵林氏與你們阿姊,多學漢朝衛青的處事,未來博陵林氏的子孫也要專心教誨,然后大宗才能萬世,還要用心孝順你們阿娘?!?/br> “她才是我最不能放心的?!?/br> 林真愨、林真琰皆垂首聽訓。 謝寶因與男子共同跪跽在堂上北面,幾案之下是二人握著的手,聽見此言,她心中動容,等兩個孩子離開才小心翼翼的詢問:“你沒有話與我說?” 她怕,怕男子不留一言。 然林業綏始終都像是掌握一切的人,此刻也篤定的低聲答她:“不急,還未曾到九月初二,我不會離開的?!?/br> 他既如此說,謝寶因也就不再追問。 幾日以后。 在某個黃昏。 踞坐在席上觀覽《道德經》的林業綏將竹簡卷起,忽然開口,自訴多年來的心事:“幼福,我自十歲喪父起,受盡家族沒落的苦楚與欺辱,其中有來自家人的,也有來自外人的,弟妹與我也不算親近,至于夫人,她從來不會為我而想。你看,活著就是如此無趣,所以我從來都不覺得性命有多值得疼惜,但倘若要我就這么死,我又難以甘心,所以我給自己找到一個茍活的理由——博陵林氏起勢與執掌相權,為了這兩件事情,我運籌帷幄,用性命為局,以致身體衰弱?!?/br> 憶起往昔,他不由低笑:“與你成昏以后,本來心中也只是想著要好好對待你,以后再驅車送你回渭城謝氏,畢竟適我非你所愿,但見你依然盡心治理博陵林氏,有苦楚也總不與我言語,堅韌似蒲草,無論何時都惹人疼惜。你還如此聰慧,誦讀經史。但我心中亦知,這些皆是你身為士族女郎所學,即使不是我,你亦會如此。我是想放你離去的,但你又偏偏聲聲帶淚的質問我難道就不想與你白頭偕老..還親口說與我有了孩子。自那一刻,我就開始卑劣起來,處處算計,處處計較?!?/br> “阿兕未說錯,我常常將與天下士族博弈之計用于你,因為我想讓你憐愛于我,哪怕只有可憐也好?!?/br> “我想活,想與幼福長長久久?!蹦凶友燮ゎj喪的耷拉下來,“但還是遲了,昔年身體所受的損傷已經難以恢復?!?/br> 在西面翻閱帛書的謝寶因手上微頓,知道已經是他們離別的時候,她收起帛書,而后膝行到男子身側,伸手去握住他寬厚的大掌,語氣平淡:“那你來世要早點遇見我?!?/br> 從不信神佛的林業綏鄭重頷首,笑道:“好?!?/br> 沉默少頃,他又言:“聽說那里很好,云霧之間不僅神靈燭龍遨游,還有仙人騎乘白鶴,金烏與明月共存,該是比人世輝煌?!?/br> 只是沒有他的幼福。 謝寶因低下頭,想起自己于數載前對著小妹棺槨所言,然那句“不用再憂心我”怎么也難以開口。 她想,是不是只要讓他對自己放不下心就可以制止他的死亡。 她未言,而林業綏已然出聲:“幼福,我這些年能活下來皆因為你,倘若無你,我也不會活到如今,但你與我不同,你即使沒有我..也能夠繼續活下去?!?/br> 他以心祝之:“你要長命萬歲,至少也要活到我這個歲數?!?/br> 謝寶因哽咽不能語,一句“你憑什么以為我就能夠活下去”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抬頭望著男子那雙漆黑發亮的長眸,她只能咽回發澀的喉中。 她不能叫他未自己憂心。 于是,她低下頭:“我都答應你?!?/br> 林業綏唇角浮著若有若無的笑,喉結微滾,不忍道:“幼福,抬頭看我?!?/br> 謝寶因長頸微動,笑著與他對視,即使淚水讓視物的眼睛變得朦朦朧朧,但兩人無言對視,三十七歲的她好像又回到兩人剛成昏。 林業綏手指瘦削,羸弱泛白的手背上,筋絡突起,泛著淺淺青色,他貪戀的撫著妻子的右頰,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煩。 在妻子guntang的眼淚落在手背后,他收回手,隱忍著心中悲痛,每說一字,便剜一次自己的心:“阿翁早亡,昔年你我的通婚書是我親自所書,但時日太久,有些記不清內容,我惟恐死后不能與幼福重逢,想要再看一眼?!?/br> 謝寶因隱約意識到有何事即將來臨,她給與自己去承受此事的少焉,隨即溫順頷首:“我去居室為你取來,但你要等我,不可以一言不發就離開,不然我會生氣?!?/br> 林業綏輕笑著嗯了聲。 謝寶因撐案起身,曳著曲裾袍離開。 望著妻子離開的方向,林業綏的眼尾漸漸變得濕潤,他喃喃自言:“綏自長子,年已成立,未及婚媾。承賢第五女,令淑有聞,四德兼備。愿托高媛,謹因博陵林氏,敢以禮請?!?/br> 寂靜的堂上,落針可聞。 男子踞在席上,腦袋微微低垂著,雙手搭在大腿之上,陽光從外照射到堂上,照耀著他消瘦剛毅的側臉,安安靜靜。 那卷《道德經》的竹簡就掉落在他身側。 他穿的玄色直裾深衣,衣上有精美的金色紋繡,還有的大片松柏,如同其人,風骨不折,即使現在走了,也依然還是跽坐端正。 從居室急切歸來的謝寶因站在堂上,她用力握著手中帛書,望著前面不語,在緩步走過去以后,屈膝跪在男子身側,右手輕微戰栗著緩緩撫上他還有余溫的臉頰,也就這一下,男子猛然倒在她懷中。 她知道,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氣絕。 一股巨大的哀痛猛然襲來,心中恍若被手所拽,讓她不能喘息,紅絲也在頃刻間充斥著眼睛,眼里的白色頃刻化為紅。 她張開雙手將男子擁入懷,張口的同時,一滴眼淚混雜著血珠滑落下來:“是在等我來才離開?我就知道你不會食言,但你還是離開早了,沒有聽見我說‘即使未能白頭,但能與你在世上遇見,攜手走到如今,幼福再無遺恨’?!?/br> “好好安寢,你太累了?!?/br> “其實這些年你才是最累的?!?/br> 侍從的家臣見狀,迅速遣人去訃告。 林真愨、林真琰來至堂上,見到的是阿娘失禮的踞坐在地上,而非坐席,不言不語,滿眼血紅,懷中還抱著他們沒了氣息的阿翁。 兩人當下伏拜慟哭。 聞見哭聲,謝寶因則輕輕拍著男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哄他寢寐,她不再流淚,不再傷心,只是默默的感受著懷中的人變涼變硬。 今日是九月初二。 他們剛好夫妻二十載。 博陵林氏訃告士族以后。 李乙在哀痛之中下詔,讓其陪葬懷陵,葬入主陵右邊最大的陵墓,并在懷陵建其寢殿,命人四時日月祭祀,同時獲贈太傅、列侯,謚號“文成”。 喪禮是林真愨與家中崔夫人所治理,林業綏就躺在外面繪有五彩紋飾的棺槨中,來了許多人看他。 而堂上置有鐘、鼎、壺等青銅禮器,七名家臣在棺槨左右拱手默哀。 謝寶因則穿著斬衰之孝,手中執杖,高髻之上只有一根白色的冠繩纓,她就站在北面迎候來哀悼的士族,始終未曾再哀泣。 林圓韞來家中傷悼父親的時候,看見阿娘的舉止言行,不置一言,因為他們三姊弟少時就知道。 父親要更愛阿娘。 父親對外人都是淡漠以待,或是剛好的疏離,在兒時對他們也并不親密,只有阿娘在面前才是有情欲的人。 她想,如此也好。 父親不會傷心,阿娘也不會太傷心。 林業綏的棺槨在家中放置三日以后,由轊車送往懷陵,在寢殿又放置六日,而后再入陵墓,并選了身生前所穿的衣物供在寢殿。 衣服是謝寶因躬身所選的,乃他們成昏時的冕服。 而能使男子靈魂升天的飛衣覆于只有貴族才能使用的四重漆木套棺之上,大玉璧置在其身下,又再放入生前所用令公的銅印龜紐、陰刻篆書「林業綏」的玉印以及「文成侯」之印。 在天子的命令下,隨葬物品數以千計的被放入棺室與墓室,但林真愨發覺有一個舊佩巾突然不見,那是父親生前唯一說過要陪葬在他身邊的物品。 然無論如何也不曾找到,最后他只能在棺槨前伏拜,請求寬恕。 隨即,命人暫封墓室。 謝寶因站在山坡上,以木杖支持著身體,眼睛微微瞇起,似乎是視物艱難,但即使如此,她也始終望著白幡飄動的地方,注視良久后,轉身離開。 侍立在身側的隨侍伸手去扶持著她緩慢行走。 墓室被封的少頃,大風從西北而起。 隨侍迅速轉身擋在前面保護,但又很快愕然。 婦人臉上那是.. 血淚! 【作者有話說】 嗚嗚嗚修文的時候又嗷嗷大哭一頓,但他們從前說要去隋郡、漢中郡、博陵郡...還有好多好多地方都去啦! 第137章 四十一歲(2) ◎【大修】謹慎訂閱但不看后悔◎ 自林業綏瞑目之日, 謝寶因的眼睛就開始不怎么好了,剛開始不過是偶爾會發疼,還可以勉強視物, 但如今四載過去, 已經嚴重到只能看見模糊的事物光影,用盡多少藥石都無用。 而家中的事務已然命崔夫人來治理。 被她遣去侍從林真琰的玉藻在知道謝寶因的眼睛有疾以后,也于兩載之前,伏拜哀哭著重新回到婦人的身邊,躬身侍坐。 昔年男子剛逝, 她能時時俯身畫絹帛飛衣,以此為度日之事, 但如今她多養疾不出,常在與男子共同起居生活過十數載的居室內跽坐。 有時郭夫人、崔夫人會來,與她講國都、講天下所發生的事情;有時子孫會來,為她誦讀《道德經》與諸子百家, 還會將從漢中郡來的稅邑簡牘稚聲誦讀給祖母聽;有時她會乘車去往國都城郭外數十里的渭城謝氏宗廟。 但她從未去過懷陵。 即使兩地相距并不遙遠。 不過,家中有一位從荊地請來的巫祝。 謝寶因常召見她于堂上。 外人也都以為婦人是為自己或兒女子孫才行鬼神占卜之事,但玉藻知道她所問皆是文成侯。 在那日雞鳴, 謝寶因從夢中哭著醒寤。 于是她再次召見巫祝, 手摸著身側黑漆紅紋的憑幾,聽腳步聲辯其位, 惶惶開口:“我常于夢見他赤足獨自站立大雪之中,不言不語, 或是不停的在雪中行走, 可是他在那里過得不好?” 巫祝慰藉道:“漢中君不必憂心, 文成侯在那里過得很好?!?/br> 謝寶因神情郁郁, 聲音與眼中都帶著祈求:“可否能與我說得再清楚些?” 四載以來, 巫祝已經習慣,當下恭敬的拱手詳盡:“文成候剛瞑目之際,有仙人騎狗拉繩振響青銅鐘為升天之音,隨即文成候履升天之板,跟隨飛廉去至天門,那里有天界守門神帝閽在天門躬身伏拜迎候,神豹在側,仙鶴與飛龍在天,口銜靈芝的蟾蜍在扶桑樹旁[1]。近日,文成候又欲去昆侖山暫居,還以神靈鬼神之力告之奴,他知道漢中君未曾放下他,所以才從天界來人間要親口告訴漢中君他很好,但文成候已是靈魂之體,回來人間與自然大道不合,于是才會有漢中君所夢?!?/br> “若要文成候在那里過得好,漢中君就勿再為其哀痛?!?/br> 謝寶因欣慰地笑笑。 “那就好,那就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