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命萬歲 第12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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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隨而來的童官迅速跪在幾案旁,將陶燈點燃,一眼便看見案上的縑帛與竹片,他趕緊遞給男子看:“家主,女君留有帛書與簡牘?!?/br> 林業綏低低咳了兩聲,氣息不穩的接過簡牘,光滑的竹片上只寫有一個“可”字。 他漆眸瞇起,眉目半斂,最后怒極而笑。 謝幼福,你可什么。 待穩定好翻涌的氣血,他才去看疊起來的帛書,然后垂手背在身后,漸漸握緊,聲音冷到足以冰凍三尺:“命所有奴僕全都跪在中庭,我要訊問?!?/br> 童官拜手稟令,旋即飛步離開。 數刻后,中庭已經跪滿人。 男子緩步從居室走出,:“今日有何人來過這里?” 身為女子隨侍的紅鳶與幾名媵婢率先被推出,其中一人驚恐的即刻拜伏在地:“除去我等婢子侍在左右,并無外人進出,雖有奴僕送來天臺觀上清法師寫給女君的尺牘,但也未入室內,后女君見我阻攔,親自出來接見?!?/br> 林業綏低下眼皮,又淡淡吐出兩字:“書齋?!?/br> 自陵江草場的事情過去以后,提前寫好的帛書便被他放在了書齋。 一男奴膝行上前,頭顱貼地,屏息回想著近來是否有異樣,可書齋關乎到的事情多是士族利益來往與天下局勢,沒有家主的命令,為奴為婢之人皆不敢擅自入內。 在男子居高臨下的威壓下,男奴終于想到一事:“三月以前,女君送給郗家女郎那只安息國的白貓丟失,女君遂命家中眾人一起尋找,后郗女郎與其隨侍尋至書齋,我不敢懈怠,本想獨自入內檢察,再行出來告知,但郗女郎說那貓性烈,只認她為主,執意要與我一起?!?/br> 林業綏聞言,緩慢抬眼,如此低劣且沒腦子的手段。 更深夜闌時,滿室燈燭的光輝如流星。 郗雀枝跪坐在幾案旁,時而望向門口,時而望向柱旁的花樹燈架,靜候著消息,在久等不至后,她喚來兩婢,先行更衣。 剛張開雙臂,室外便有聲響。 菡萏入內,遣散女子左右的侍婢,然后走去衣架前,摘下其腰帶上的玉飾后,低聲開口:“女郎,林仆射從郗夫人那里離開以后,依然如舊去了謝夫人處,但不過三刻,便拂袖而去,黃昏才歸家?!?/br> 郗雀枝沉吟少頃:“她去了何處?!?/br> 菡萏小心伸手脫下女子最外層的衣裾:“謝夫人今日離家后,其車駕從春明門離開了建鄴城,至今未歸?!?/br> 郗雀枝舒心而笑,至少到如今為止,局勢都還在朝著自己所預想的方向而行。 更好衣,她徐步走去居室東壁,脫下木屐,在躺臥在榻上之后,便摒退隨侍,安心合眼寢寐。 見女郎不再需要自己,菡萏低頭退去。 在回居所的途中,卻又偶遇一人,貌相有兇,開口即是:“家主有事要詢問你,請隨我前去?!?/br> 惟恐與那位謝夫人有關,菡萏當即急中生智,謙卑行禮:“我家女郎今日身體有恙,左右不能離人,需侍坐在臥榻邊,不知可否明日清晨再前去?” 身為男子的扈從,此人只知要嚴格完成家主的命令,不近人情:“自是有所要事,況如今既客居建鄴林家,便需聽從主人[3]的安排,你一婢子也敢違背命令?” 菡萏只能跟隨。 庭階前,男子在檐下負手而立,披著御風的玄色寬衣,散著墨發,一言不發,自上而下的睥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菡萏頃刻就明白過來,這是要審問她。 扈從將她往前一推,簡單幾下,就使其伏跪在磚石之上。 比磚石更涼的是男子沒有半分溫意的聲音:“你主人都從我書齋中拿了何物?!?/br> 菡萏相隨郗雀枝多載,其心智亦非尋常,既不掙扎,也不驚恐,恭順將上半身伏在地上:“婢不明白林仆射所言,女郎自季夏染疾,便不出居室,平常也只去郗夫人那里,且品行清白,還請林仆射勿辱及女郎聲譽?!?/br> 林業綏淡抬眼皮,審視與厭惡的目光不加掩飾,連多余的一句話都懶得再與她說:“證據皆在,詭辯等同服罪?!?/br> 突逢巨變,菡萏不知所措的抬頭,只見男子那雙眸子更幽沉了幾分,她只能鋌而走險,重重叩頭:“林仆射雖手掌權柄,高平郗氏也遠不及博陵林氏的權勢與聲望,但若林仆射執意要侮女郎,婢只能以死來證,讓天下士族來評公理?!?/br> 幸有扈從在旁制止,而扈從此舉也絕非是愛惜,單純是因為男子還未曾下令要她死。 無令,他就不能讓這人死。 竟敢威脅他..林業綏漠然的半闔眼眸,背在身后的長指上下摩挲著那封放妻書:“不是想死?那你就好好看著她是如何氣絕的?!?/br> 菡萏的鎮定已經只能支撐她到此為止,當聽到眼前之人輕飄飄就決定了自己生死,絲毫不畏懼士族輿論時,畏懼叩拜,請求饒恕。 見男子露出不悅,扈從用力將其弄暈,把人帶走。 雞鳴時分,晨曦從東方露出。 郗雀枝于夢中痛苦的掙扎了幾下,睜眼醒來,抬手撫上額角,在休息幾瞬后,發覺帷幔外有婢在跪侍,她命人扶持自己起身,隨即又警備望去:“怎會是你?” 左右之人,她從來都不放心別人,在建鄴的時日,只命自己所能完全信任的家奴隨侍。 侍婢膝行著倒退幾步,對人一拜:“菡萏于昨夜被家主的扈從帶走詢問,婢憂心女郎,所以擅自入內?!?/br> 聞言,郗雀枝的眼神變得迷離起來,往四周渙散:“為何?” 侍婢不卑不亢的如實應答:“具體緣由,婢也不知,只是聽聞與家主的書齋遭遇賊人有關?!?/br> 郗雀枝驚惶到瞳孔驟縮。 帛書! 菡萏一夜未歸,必然已經出事。 穿好衣履,臨匜盥洗后,郗雀枝步履不休的去向郗氏請求即日就歸家。 然而婦人也問出與她前面相同的話:“為何?” 未入席的郗雀枝站在堂上,背向日光,行揖禮時,頭顱幾乎垂在雙臂所環成的圈內,十分畏慎:“我已來國都數月,阿母也于三月前便回到高平郡,若我再不歸家,只恐清譽全無,以后再難適人?!?/br> 郗氏出言寬慰:“你只需安心,衛罹的正室必會是你?!?/br> 郗雀枝屏住吐息,為成功脫身獨去,有意引導:“三姑竭力挽留,我本應知足,但..昨夜外兄忽命人帶走我的隨侍,至今未歸,且謝夫人也在昨日離家,惟恐有‘婢適兄,主適弟’的妄言流出,為保氏族名譽,我只得請離?!?/br> 郗氏語氣忽然加重:“謝氏為此離家?” 郗雀枝心中明白謝寶因離開的理由不在此,顧左右而言他:“三姑,此事真假暫時不論,但流言可謂,三人成虎,博陵林氏、高平郗氏將被天下士族所指摘,又遑論建鄴這些世家夫人,恐日后高平郗氏想遷居來建鄴又是一大阻礙?!?/br> 事關家族聲譽,郗氏權衡過后,最后沉重頷首。 鐘鼓剛響,坊門才開啟,便有一穿著官袍的人騎馬直入長樂坊,馬鬃一側還掛著個革囊,里面沉甸甸的。 棗紅馬從喧鬧處跑到僻靜處以后,因有韁繩牽制著,速度開始漸慢,上面所騎乘的人見已到長樂巷,直接側身跳下。 等在門庭的童官見此情狀,疾行上前,低聲與他說了幾句話后,轉身入內,而穿官袍的人牽著馬,等在原地。 輾轉回到館舍樓宇后。 童官站在居室內,面朝男子叉手回稟:“敦煌郡的部曲傳來消息,那人已經找到,并且伏罪?!?/br> 過去三月以來,在尋訪完坊里街巷的百姓后,命世家畫者根據將幾人形貌制成畫像,有商販賈人認出幾人是隨商隊來建鄴的,又到東西兩市再次訪問,當即就知道姓氏且是來往西域的商隊,最后去官署查驗戶版,再到建鄴外郭的幾大城門查入驗人口。 不日就全部悉知。 但因他們并非來自同一商隊,故路線有所差異,所經郡縣亦不相同,就連返程西域的路線也未必會與來時一樣,所以月余前,特遣了氏族所養的甲士豪奴先循著幾條主要的走商路線逐一找去,最后得知其中兩人已經成功出關,離開本國疆域。 只剩下一人。 他們家主在得知后,沉默良久,屈指輕敲著案面,然已經動怒,隨即就命部曲快馬飛遞給敦煌郡守送去簡牘,最終在那人進出陽關時被俘獲。 今日消息剛傳來建鄴。 林業綏一夜未眠,精神困頓的從案前起身,踱步至盥洗處,而后雙手沒入漆盤的水中,不急不慌的澆洗著:“把她們的畫像送去給他認,郗夫人與楊夫人的也一并帶去?!?/br> 童貫見男子濯完手,遞上拭手的巾帕:“女君未回謝氏,而是親自前往了天臺觀,不知可要遣人去接?” 林業綏思及昨日女子的泣訴,喉結滾了滾。 “不必?!?/br> 【作者有話說】 韓二郎:急了急了他急了,看來是兩樣都占?。ㄍ欤?/br> [1]解衣推食:脫下衣服給別人穿,讓出食物給別人吃。形容慷慨地給人以關心和幫助?!蛾悤ぼ骼蓚鳌罚骸袄筛兄虏壳?;解衣推食;以相賑贍;眾至數萬人?!?/br> [2]《左傳·桓公二年》:“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瘪罴磁?。 [3]這里的“主人”是相對賓客而言。 第106章 曾愛慕過 山阜川谷間, 霧氣彌漫,山中萬物皆被隱藏其中,惟有處于山頂的天臺觀能夠劃破白霧, 俯瞰這天下湯湯。 當年高宗在同胞阿姊羽化以后, 于喪姊的悲痛之余,躬身提筆,伏案寫下“天臺”二字定為觀名。 天臺即天上云臺,遠望仿佛能與天相接,故在此建觀, 其中道意便是高宗他永遠都會在這里等著迎接成為仙人的同胞阿姊回到人間,再享姊弟人倫。 而歲月流逝, 云霧變幻,如今天臺二字的寄意卻已然變成迎候神仙降臨,護佑李氏王朝永不衰敗。 謝寶因獨自一人佇立在碩大的殿柱旁,她下顎微抬, 仰首看那霧散了又聚,聚了再散,當年的那只白鶴也早就飛入云間不見, 尋不到蹤跡。 畢竟已八載年歲。 而祖師殿內的悠悠唱經聲與古老綿長的道韻相互交織, 依舊如舊。 至食時,霧漸散。 唱經聲斷止。 眾多道人從殿內有序走出, 在白霧散去后,望見一女子立在殿階前, 穿著三重交衽青襦, 足以曳地的黃色暗紋裙, 黛眉彎長又黑。 高髻之上, 豎插花樹步搖。 似踏云而來的神女。 他們不敢輕慢, 懷著一份赤誠向道之心,雙手合十施下道禮。 見有人朝自己行道禮,而非尊卑之禮。 謝寶因輕輕笑著,雙手合十的虔誠回之。 待道人走得差不多,里面發須皆白的上清也施禮出來,隨口唱道“無上太乙天尊”。 謝寶因回他一禮:“法師?!?/br> 上清慈和點頭,再施常禮,伸手邀人前往:“謝夫人請隨我來?!?/br> 謝寶因知道此事重要,不再推辭,輕輕頷過首后,朝臨近山崖處的鶴園走去。 這里空曠,數位天子都曾從各郡搜羅奇珍異草及花樹移栽到天臺觀,但遠遠望過去,仍能見到一只白鶴屈足臥在巨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