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節
趙西平繃不住笑了,他抬手拍拍她的頭。 隋良走出來看到這一幕翻個白眼,他沒好氣地說:“吃不吃飯了?菜都要涼了?!?/br> 沒人理他,隋玉和趙西平默契地忽略他,擦身而過時,隋良手癢拍他姐夫一巴掌,趕在趙西平轉身揍人前,他得意地跑了。 “你有本事別進來吃飯?!壁w西平發現這小子動不動喜歡刺他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服他,故意挑釁。 隋良站在門外,他想了想大步跟進去,說:“姐夫,三思而后行啊,你還指望我去接你老爹老娘來敦煌呢?!?/br> 這倒也是,趙西平放他一馬。 “你什么時候離開敦煌?”他問。 “過兩日就走吧,我約了幾個鏢師,他們愿意陪我跑一趟?!彼辶甲鲁燥?。 “出錢雇他們嗎?”隋玉問。 “不是,不給錢,我只負責他們的吃喝住,我們是交情好?!彼辶继裘?,得意地問:“怎么樣?我人緣好吧?” 隋玉點頭,“跟我一樣?!?/br> 趙西平嗤笑一聲,這姐弟倆…… “你別顧著笑,千戶所的房子你記得讓人打掃干凈?!彼逵窠淮?,“木床檢修一下,屋頂瓦片該補的補,該修的修,請個泥瓦匠過去,好幾年沒住人了,房子壞得快?!?/br> 趙西平點頭應好。 “我只給爹娘各準備一身棉衣,再有棉被一床,兄嫂他們都沒有啊?!彼逵裣雀淮?,“這事你處理好,別讓人跑我面前討要?!?/br> “好?!壁w西平再次應下。 這種事隋良不插言,小崽看了看,他埋頭大口干飯。 三天后,隋良收拾一大筐干糧和鹵rou鹵雞,拿上隋玉先給他做好的一身棉襖棉褲,他帶走十頭駱駝,跟著五個鏢師一起離開敦煌城。 臨近十月,麥子黃了,黃豆的豆莢也鼓了起來,到了秋收時節,但家里人手不夠用,趙西平只得再雇二十個幫工幫忙收莊稼。 從關外來的仆婦骨架大,力氣也大,她們學會彈棉花后,沉重的大弓落到她們手里,二黑騰出手,又投身到莊稼地里。 秋收持續了大半個月,糧食都入倉,秋意越發濃重了,一早一晚已經有了寒意。 隋玉拿出一家三口的薄襖,這是用棉花填充的,一件薄襖只用一斤棉,六個雞蛋的重量罷了,但視覺上很蓬松,穿上身又軟又暖。 小崽穿上薄襖立馬出門炫耀一圈,客商們見到了,一個個伸手拽住他,又是捏襖的厚度,又是伸進襖里摸暖不暖和。 “走走走,往河邊走,河邊風大……棉襖不透風,這孩子里面就穿了件單衣,身上暖得像火爐?!?/br> “我娘還給我做了件厚襖,紅色的,用的緞花錦,可好看了?!毙♂堂硷w色舞地炫耀。 “五百錢,賣給我?!庇却螽敿叶核?。 小崽猶豫了一瞬,拒絕了。 “五百錢一件襖你還不賣?你想要什么價?”有客商問,“你娘跟你說一件襖值多少錢?” 小崽狡黠一笑,他掙脫拽著他的人,說:“別想從我嘴里打探消息,我是小,不是傻?!?/br> 回去后他就把話告訴隋玉,隋玉想了想,說:“再有人問你,你就答應,地里剩下的棉桃還能收三五斤棉花,我還能再做一身厚襖?!?/br> 棉花地里的棉花只剩最后一茬了,棉花葉已經掉完了,剩下的棉桃在這個時節很難再開綻。隋玉又等了十天,在十月底,西北邊來的寒風到來時,她安排仆從把棉株拔回來,棉桃都摘下來,棉柴堆進茶舍的角落,下雪后烤火的時候燒。 趕在大雪落下前,隋良帶著趙家一家老小過來了,趙西平親自送他們去千戶所的房子里,一路上把侄子侄女可以留在敦煌識文斷字的事以及家里種棉花的事都交代了,他事先跟家里人囑咐好,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讓父母兄嫂心里有個底。 “能給的,能幫扶的,我跟隋玉沒有二話,不能給的,你們不用張嘴討要,要了也不會給,要是鬧出不開心的事,大郎他們來我們這兒跟夫子念書識字的事作罷?!壁w西平看向兩個兄長,說:“大哥二哥,你們別嫌我三兩句話就摻一句威脅,我跟隋玉都沒心思在家里搞什么玩心眼子的勾當,我們要是相處得愉快,以后常來往,要是相處得不痛快,往后我只接爹娘過來住些日子?!?/br> 話說到這兒,趙大嫂和趙二嫂都歇了心思,她們沒一分半分的本事,只能憑一身憨力氣種地,有吃有喝別的不愁,只求兒女比她們強就行了。 “我們沒別的心思?!壁w大哥說,“家里兄弟三個,你最有本事,你能出人頭地,我們沒幫你什么,你發達了能拉扯你侄子一把,大哥就謝你?!?/br> 趙二哥也點頭,“我們來這兒沒什么事,你有事要做就喊我們,你兩個嫂子做飯還行,她們能去灶房幫幫忙?!?/br> 趙西平不跟他們客氣,說:“趕在下雪之前,地里要施一道肥,大哥二哥,你們跟我一起下地。大嫂和二嫂不用做什么,你們照顧好孩子,一日三餐去客舍吃。趁這段日子,讓大郎二丫他們都去學堂聽課,能耐得住性子坐下來的,明年留在我這兒?!?/br> “行行行?!壁w大嫂滿口答應。 趙父和趙母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二老早就看明白了,老三家的事,他們插不上話,更別提做主。他們現在只求活久一點,他們只要還活著,四個兒女就斷不了關系,老大老二跟著老三總能喝到一兩口rou湯。 凜冬已至,大雪落下,天地間安靜下來,人和地都進入休養生息的狀態。 第321章 醒悟 一股席卷著雪粒的寒風吹開半敞著的木門,碎雪遇到帶著柴煙的暖風,簌簌變成細密的雨點無聲落下,寒風往茶舍里奮力一撲,昏昏欲睡的客商稍稍醒神,一陣柴灰飛舞,火坑里燒的棉殼露出猩紅的火星子。 趙二嫂打個哈欠起身,她提起一筐棉殼倒在火坑里,順手提起大銅壺倒半碗紅棗水咕嚕咕嚕灌下肚。 她往門外看一眼,陰沉沉的天,看著又要下雪了。 戲臺上,唱著龜茲民謠的少女緩步退去,庫爾班和安勒搬著腰鼓登臺,鼓聲響起,茶舍里萎靡慵懶之氣迅速撤去,流水一般涌出門外。 火坑里飆起小火苗,吊著的大銅壺里咕嚕咕嚕冒泡,紅棗的甜香、姜的辛辣氣混在一起,沖淡了柴煙的味道。 趙二嫂又坐下,她晃著腿,手上打著拍子看向戲臺上扭腰晃肩敲著腰鼓的外族男子,她心想這可真是神仙過的日子,難怪家里的兩個老家伙年年忙過秋收就惦記著來敦煌。 花妞和大壯提著桶出現在門口,阿羌看見,她快步沿著墻根走過去。 “賣鹵蛋了,要不要買鹵蛋?”花妞問。 坐在外圍的鄉民擺手,“我們是本地人,你們去問問坐在前面的客商?!?/br> 花妞笑著應是,她知道靠門坐著的多是本地的人,大多不會掏錢買吃的喝的。但每次進茶舍兜賣,她都會問一問,免得有人挑刺,覺得客舍里丫頭瞧不起人,賣個鹵蛋直奔客商,問都不問他們。 兩個窈窕的少女在桌椅間的空隙輕巧落腳,她們cao著清脆的嗓音詢問客商買不買鹵蛋,大壯抱著桶跟在后面,不時用木勺舀個鹵蛋放在桌上擺的陶碟上。 一桶鹵蛋賣完,三個人快速退出茶舍,雪地里寒氣透骨,花妞和阿羌齊齊打個哆嗦,二人讓大壯去送桶,她們快步往學堂跑。 “弟弟,這個字念什么?”趙二丫問。 小崽扭頭去看,說:“‘竹’,夫子說這是一種似樹非樹,似藤非藤的東西,關內的人用竹子編筐,不像我們編筐用高粱桿或是紅柳枝?!?/br> 趙二丫“噢”一聲,“你懂的真多啊?!?/br> “還好啦,老夫子講過的?!毙♂讨t虛道,他拿起毛筆沾沾水,在木板上寫下“高粱”二字,說:“這三個字你一起寫,以后見到高粱就會想起關內還有一種可以編筐的竹子,它是青翠的,一年四季常青,竹葉形似柳葉,細長細長的?!?/br> 趙大郎探頭過來,他跟隋良的年歲不相上下,在老家種地早已當成個勞力在用,繁重的農活在他手上留下諸多痕跡,厚實的繭子、粗大的關節,這造成他的手指并不靈活,拿毛筆的時候手指是僵著的,寫出來的字也是不能看。 學堂里燒著火炕,小崽坐里面還要穿個薄襖,趙大郎穿著三件單衣還冒一頭的汗,夫子授課時他緊張,自己練字時他焦躁,心里火急火燎,頭上手上的汗就沒干過。學一個半月了,他能完整寫出來的字還不如手指頭多,甚至是很多字他看著眼熟,但問起是什么字,他大腦一片空白。 “二妹,你等等?!壁w大郎攔下趙二丫,他的目光落在木板上,說:“我多看兩眼,我覺得我快記住了?!?/br> “你讓小崽再給你寫,我要趁著水痕沒干,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壁w二丫覺得自己也快記住這三個字了。 趙大郎撓撓頭,小崽看出他的窘迫,主動開口說:“大哥,你跟我坐一起,你有不懂的就問我,我要是不懂就去問我娘?!?/br> “是三嬸教你的啊?!壁w大郎坐下,說:“我種過地,對莊稼熟悉,你先教我麥子、黍米、黃豆、胡豆、高粱和稻子怎么寫?!?/br> 小崽一口應下,他興致勃勃地說:“我娘跟我舅舅都教過我,他們教我認字都是從身邊的東西開始教的,雞鴨魚rou、豬羊馬驢、駱駝和騾子、桌椅板凳……我也這樣教你?!?/br> 趙大郎松口氣,他叫來比他小三歲的三郎和四郎,都蠢成豬了,還縮在后面做什么,快來學啊。 “主子?大人?你們怎么不進去?”花妞貿然出聲。 隋玉跟趙西平站直了,學堂里的人聽到聲往外看,小崽丟下毛筆往外跑,眉飛色舞地問:“娘,爹,你們來找我的嗎?” “我來看看有沒有人偷懶?!彼逵裢扑M去,說:“外面冷,你穿的薄,別往外跑?!?/br> 花妞和阿羌跺了跺腳走進去,趙大郎披上羊皮襖走出來,他臉上通紅,訥訥地說:“我腦子笨,記不住字,三叔,我去給你打掃牲畜圈吧,或者是鏟雪也行?!?/br> “剛剛跟小崽學得不是挺好的,他愿意教,你就跟著學,他教累了,不是還有阿寧和隋良,你再去央著他們教你們?!壁w西平說。 趙大郎抹一把臉,趁機把這段日子的苦惱問出來:“我都這么大了,記性不好,一天不練字,過個夜就忘了,而且學了字也沒用得到的地方,我學了有什么用?” “怎么用不上?至少你知道你種的莊稼是哪幾個字。你知道黍米叫黍米,麥子叫麥子,你熟知它們從破土發芽到果實累累的每一個階段,但這個階段是水、土、肥、太陽造就的,即使沒有人摻和,它們也能發芽長大,開花結穗。但五谷的名字是人賦予的,先人給黍米取名叫黍米,并造出這兩個字,就是讓后人學的?!彼逵耖_口,“人會的東西不是事事都求個有用,我聽你娘說你打水漂厲害,瓦片能在水面搓出五六個水花,但這對吃喝住行也沒什么用,你不是還挺喜歡挺得意的?” 趙大郎一張臉越發紅,堪比滴血的豬肝。 “先學著,你學多了就知道有沒有用了?!壁w西平出聲,“隋良從小就跟著你三嬸認字,他現在能自己看懂律法,他這是沒人舉薦,要是有人舉薦,或許能去驛站當個書吏,你覺得厲不厲害?” “厲害!”小崽在屋里高聲接話。 隋良回身瞪他一眼。 趙大郎點頭,說:“我腦子笨,想不到這么多。三叔,三嬸,我進去了?!?/br> “去吧,少胡思亂想,有那閑功夫多練字寫字,多學一點就多個本事傍身,除了認字,你還能跟小崽和阿水學學打算盤,他們算賬又快又準?!壁w西平說,“你也知道你爺你奶是從關內遷到酒泉的,種地看天吃飯,一旦有天災,種地的人就是家破人亡。你多學個本事,萬一哪天關外亂了,一家子不能種地了,你謀個當賬房的活計也不至于讓一家子餓死?!?/br> 這話說的貼切,趙大郎聽進去了,進門時腳步堅定許多。 隋玉走出屋檐下,趙西平跟她一起離開學堂。二人走后,學堂里安靜片刻,不多一會兒,不知誰帶頭喊了一嗓子,七零八碎的誦讀聲接二連三響起,一波人誦讀律法,一波人盯著木板誦讀抄寫的詩詞,還有一波人坐在后面埋頭練字,邊寫邊念。 清脆有力的誦讀聲涌進寒風里,隋玉回頭看一眼,她挽上男人的胳膊,說:“你們趙家的男人都死要面子,大郎憋了一個多月,可算是知道尋求幫助了,三郎和四郎還在憋。不過他們都比不上你,你寧肯背著我偷學四五年,也不肯開口吱一聲讓我教你?!?/br> “你寫了一手的錯字,教我什么啊?!壁w西平嘴硬,“我可沒跟你偷學?!?/br> “對對對,就是這個德行?!彼逵癫人荒_,說:“幸虧我兒子的性子不隨你?!?/br> 趙西平無言以對,他也覺得慶幸。 大壯從廚院跑出來,嘴里包著一大口rou,見到兩個主子,他想開口問好,嘴里的rou又沒嚼爛咽不下去,一時之間,他急得要把rou掏出來說話。 趙西平擺了擺手,讓這傻小子滾蛋。 大壯踩著雪地里的狗爪印大步走了,叼著豬筒骨的大黑狗又從廚院出來,它舍不得丟下嘴里的骨頭,嗚嗚幾聲,使勁搖搖尾巴,噠噠噠地踩著碎雪鉆進暖和的茶舍。 隋玉吸一口帶著rou香的寒風,她牽著趙西平走進廚院,兩口子盛碗燉得軟爛的豬rou,坐在灶房隔壁的倉房盤賬。 …… 到了年關,隋玉和趙西平牽著駱駝去官府交緡錢,客舍的進賬加上商隊的進賬,交稅都要交三萬二千多錢。 “那不是宋從祖?”趙西平認出人,他喊一聲,“從祖,你也是今天來交稅???” “哎,是的?!彼螐淖纥c頭,他招手讓自家的仆人去幫忙搬錢箱。 “你家今年交稅多少?”隋玉問。 宋從祖比出一個巴掌,說:“四萬七千九百錢,嬸子,你家的緡錢也不少吧?” “比你家少了一萬五千錢,我們的客舍不如你們的駱駝賺錢?!彼逵裾f。 “我們兩家是敦煌交稅大戶了?!彼螐淖嫱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