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趙西平胯下的駱駝膽怯了,未成年的駱駝在碰上野駱駝時,在驅趕聲里,它下意識掉頭試圖逃跑。 趙西平拍它一巴掌,他從駱駝背上下來,駱駝留在原地,他挎著弓箭踏著松軟的沙地往前。在艱難跋涉后,他手腳并用爬上一座彎月形的沙丘,沙丘下,駱駝群從黃沙下刨出被黃沙掩埋的細葉草。 最后一抹晚霞即將消失,在大地徹底沉入黑夜前,趙西平拉開皮弦,弦上搭箭。 嚼草的公駱駝抬頭,它回首望了下,一頭小駱駝鉆出來,低頭啃食半截草根。 一支利箭破風而來,“嗖”的一下穿透小駱駝的大腿,嘶鳴聲隨著黑夜落下而響起。駱駝群受驚,一陣sao亂后,駱駝群散開,它們不安地彈蹄,顧念稚嫩的哀鳴聲,它們在相距不遠的地方停住,一頭母駱駝從駱駝群里走出,原路返回。 又一支利箭襲來,駱駝群里又一頭小駱駝倒下,駱駝群陷入了驚慌,它們選擇離開。 唯有兩頭母駱駝在原地打轉,在無數次嘗試后,發現幼崽無法站起來,它們哀鳴一陣,轉身消失在夜色里,去追尋不斷催促的族群。 鮮血引來空中的食腐鳥,沙漠里有鼠蟻爬動的沙沙聲,趙西平坐在沙丘上,他掏出刀在黃沙中劈來揮去,制造響聲嚇退那些試圖撿漏的野物。 小駱駝似乎認命了,到了后半夜,它們停止哀鳴,一動不動地匍匐在黃沙中,等待黃沙掩埋軀體。 繁星隱退,過了最黑暗的時刻,幽深的天幕泛出約隱約現的光亮,靜坐一晚的男人收起狼皮,他起身吹響口哨,遠處跪伏在沙丘下的駱駝起身,慢吞吞地走過來。 趙西平坐在狼皮上滑下沙丘,蹲守一夜的食腐鳥警惕地揮動翅膀離開地面,倒地喘息的小駱駝不安地動彈,它試圖站起來,結了血痂的傷口裂開,泛出鮮紅的血。 “呱呱呱——”空中的鳥扯著粗啞的嗓子大叫。 趙西平走過去按住駱駝腿,他攥著箭大力拔出,伴著顫抖的哀鳴聲,一股guntang的鮮血淌到他手上。他將箭收回箭筒,從懷里掏出一個粗陶瓶,出發前每個人都能領兩瓶傷藥,他沒有用上,這下用到駱駝身上了。 “別動,安分點,老實跟我回家,家里有伴,有草有糧,比你們在沙漠里流浪享福多了?!壁w西平自言自語,他用刀劃破衣擺,刺啦一聲,他拽下一條布纏住駱駝腿上的傷口,再用麻繩捆住兩只前蹄,他去處理另外一頭駱駝。 “哼哧哼哧——” 家養的駱駝打著響鼻過來了。 趙西平搬起一頭駱駝,咬著牙鼓足了勁,他用肩膀扛起駱駝背,使勁往上一頂,小駱駝卡在大駱駝背上。 然而小駱駝亂撲棱,嘴里還一個勁地叫,擾得大駱駝逐漸煩躁不安,隱隱有撂挑子不干的架勢。 趙西平又拖著小駱駝的腿給拽下來。 這時,明亮的太陽升起,沙漠上金光閃閃,晃得人眼暈。 趙西平將駱駝背上的換洗衣裳都掏出來,其中一套還帶著尸臭味,他嘔了一聲,屏著氣將兩套衣褲打成結連起來,兩只半大的小駱駝套進去。 一聲低沉短促的口哨響起,大駱駝曲疊前腿跪伏在地,趙西平抱起另一頭小駱駝,不顧它的掙扎,拖拽著繞過駝峰穿過去。 “呼——”一大早,趙西平就累出了一頭汗,他拍拍大駱駝示意它起身,套掛在兩側的小駱駝懸在駱駝肚子上,他給調整了下位置,扯開衣裳兜住它們的肚子,這下它們動不了了。 空中盤旋的鳥雀不甘離去,一聲又一聲地尖嚦。 趙西平抓兩把黃沙搓手,搓去手上黏的血痂和駝毛,他掏出水囊喝兩口水,又倒一碗出來,水里撒撮粗鹽攪開,端去喂駱駝。 兩頭小駱駝也各分了兩口鹽水。 解了渴,趙西平牽著駱駝往南走,餓了就抓把炒米干嚼,他三口,負重的駱駝一口,糊弄著肚子一步一步在沙漠里跋涉。 來時騎駱駝走了一天,回去時用腳走耗費了兩天半,接近沙漠邊緣時,趙西平聽到了水聲,累得僵直的雙腿又有勁了,他大步走向河流,整個人撲過去埋進水里。 不足膝蓋高的水流沖刷走衣裳上的黃沙,趙西平翻個身,他坐起來喘口氣,又俯身下去大口喝水,喝飽了,他橫躺在河里,聽著水流動的聲音仰面望天。 天上干凈的沒有一朵云。 隋玉,為了你我可遭大罪了,男人以手蓋臉,又抬手輕輕給自己一巴掌,自己選的路,自討苦吃。 緩過勁,趙西平脫下身上的衣裳擰干再穿上,他看了看小駱駝腿上的傷,牽著大駱駝走上大道往東走。 本以為他要一路走回玉門關,傍晚時,一行商隊從后面趕上他。 天又黑了,隋玉走出大門,她站在巷子里朝巷口看,打草的小孩抬著草筐路過,牽騾子的男人跟騾背上的女人說笑,孫大娘的兒子大笑著跑出來,一頭駱駝拐進來,他扭頭跟人說話。 隋玉收回邁開的腿,不是趙西平回來了,她往巷子口又看兩眼,轉身時看向巷尾,沒有人。 她進屋關上門,落下門栓。 夜里,隋玉從夢中驚醒,她掀開褥子坐起來往門的方向瞅,圈里的豬哼了兩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靜。 隋玉按上鼓噪的胸腔,待身上的冷汗消了,她又躺下去,一直到天明都沒敢再睡。 天色大亮后,隋玉送隋良去臘梅嫂子家,她去找老牛叔,讓他帶她去官府。 “官爺,我是趙西平的媳婦兒,跟您打聽個事,十三屯的趙西平五月底的時候派出去出任務了,一直到今天還沒回來,不知有沒有什么消息?” 曲校尉正好出來,他聞聲看過來,見到隋玉的臉,他驚訝地嘆一聲,他理解趙西平肯為她拼命了。 “趙夫長還沒回來,有消息了我派人去通知你?!鼻N菊f。 三天后,兩個小卒抬著一壇酒和十斤rou敲響趙家的門,言明是趙夫長此行立功的獎賞。 “趙夫長去沙漠套駱駝了,晚幾天回來?!?/br> 第67章 歸家 得知趙西平平安,隋玉一直懸著的心落下了,她再三謝過送消息的兩人,待小卒走后,她又將前來看熱鬧的人送出門。 酒壇子放進柴房,十斤豬rou切去肥rou煉油,天太熱了,rou不耐放,隋玉將瘦rou切塊兒抹上鹽腌上,待鍋里的豬油煉出來了,她先撇起焦黃的rou片,再把腌出血水的瘦rou滑進油鍋里炸得半生不熟,最后混著豬油一起封進壇子里。 “等你姐夫回來了再動這些rou?!彼逵裾f。 隋良點頭,他不饞。 “后天我們去西城門等他?!彼逵裥χ终f。 隋良看著她也跟著笑,這些天jiejie一直不開心,他也不開心。 傍晚吃飯時,老牛叔過來了,他沒進門,站在大門外問:“隋玉,我聽說有西平的消息了?” “跟他一起去的人今天回來了,他中途拐去沙漠套駱駝,說是晚幾天回來?!彼逵穹畔峦氤鰜?,說:“老牛叔你吃飯了?沒吃飯進來吃點,我煮的湯餅,軟爛?!?/br> 老牛叔拒絕了,自從家里有了女人,他就沒有在外面吃過飯,他家里也有熱乎飯。 “行,你關門吧,我也回了?!崩吓J灞持蛛x開。 “等西平回來了,我讓他去請你來家喝酒?!彼逵翊舐曊f。 “請不請我?”右邊的鄰居大哥笑著問。 “請,他回來了我就殺雞燉rou,你們來陪他喝酒?!彼逵袼斓?。 說罷,她腳步輕快地進門。 一夜過去,天明之后,隋玉跟隋良忙里忙外把家里都擦洗一遍。在駱駝和豬羊出去吃草的時候,隋玉堵著鼻子走進圈里清掃糞便,駱駝糞和豬糞羊糞都鏟進筐里,她一趟又一趟挑去菜園倒了。 “你一個女人,哪是做這種臟活的,你喊一聲,我跑一趟就把糞都挑出來了?!弊≡谙镂驳囊粋€男人瞇眼打量她,笑嘻嘻地示好。 “這么好心?那就從明天起,整條巷子的糞便和茅坑都由你包了?!彼逵褚痪?,“孫大娘昨天還說她家茅廁該收拾了,我待會兒去說一聲,你明天先去她家?!?/br> 男人臉上訕訕,他不應聲,轉身快步走進家里。 隋玉返回時,就見他家大門關上了。 “你男人不是要回來了?你等他回來再挑糞啊?!迸D梅嫂子看見了,說:“男人力氣大又不講究,就適合干這種臟活?!?/br> 隋玉擦把汗,笑著說:“他出門一兩個月,在外也挺不容易的,我能做的就不勞煩他?!?/br> 臘梅嫂子嘖嘖幾聲,嘟囔說:“你家那個冷臉漢子你還挺心疼?!?/br> 隋玉哈哈笑兩聲,回去挑最后半筐豬糞。 這下屋里屋外都收拾干凈了,隋玉又提桶去找駱駝,回來時駱駝背回兩桶水,隋玉燒一鍋水,吃過飯了把自己從頭到腳都搓洗干凈。 趙西平過玉門關的那個早上,隋玉帶著隋良去西城門等他。 黃安成打量了許久,一直等到隋玉姐弟倆離開,他都沒敢去認人。 之后隋玉跟隋良又來,這次他倆牽了駱駝來,駱駝在城墻根下漫步啃草,走累了就趴下睡覺,等到主人來牽才動身往回走。 黃安成聽到隋玉喊“良哥兒”,他這才確定走遠的女人是趙西平他媳婦。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去年還是灰撲撲的一個瘦弱婦人,過了半年就像是換了個人,哪怕穿著土黃色的麻衣,也蓋不住那張艷麗的臉,一棵雜草長成了一朵花? 第三天一早,隋玉跟隋良又去了西城門,兩人一直探頭往城門外看。 “弟妹?”黃安成走過來打招呼,“等我趙兄弟?” “黃兄弟,前兩天我看見你了,見你在忙就沒打招呼?!彼逵窠忉?,受過他的人情,再見面不打招呼顯得自己是個白眼狼。她往城門外指,說:“西平這幾天要回來,我在家沒事,就過來等他?!?/br> 黃安成“噢”了一聲,他突然不知道還要說什么。 “對了黃兄弟,你哪天不當值?西平這趟出去立功了,上官賜了酒和rou,等他回來了,讓他來請你去家吃頓飯。本該去年就請的,你一直忙就耽擱了,再拖下去我們就忘了?!彼逵裣胫热灰埨吓J宄燥?,不如一道把黃安成也請過去,都是跟趙西平有交情的,幾個人坐一起吃頓飯也有的聊。 “等我趙兄弟回來再說?!秉S安成猶豫了兩瞬,他摸了下自己的臉,意有所指道:“弟妹,我趙兄弟不在家,你、你可能在家會清凈些,外面人多心雜?!?/br> 隋玉從第一日過來就注意到守城門的人時不時盯著她笑,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沒去跟黃安成打招呼。她笑了笑,說:“一張皮罷了,長得好的大有人在?!?/br> 黃安成見她不肯聽勸,也就作罷,他回到城門口繼續當值。 又一個過路的人盯著她看,隋玉同樣看過去,對方匆匆挪開視線,她跟著收回目光。 晌午回去做飯時,隋玉俯身對著水缸看,這是一張明艷動人的臉,艷卻不俗,隨了原主姨娘的長相。當年隋虎就是一眼看中了她的美貌,四處打點撈人,最后還求上他嫡兄幫忙銷奴籍。 隋良走過來也探頭,腳踢上水缸,水缸里泛起水紋,映照的人臉也晃得沒法看。 隋玉扭頭看他,隋良也長著一張白凈的面皮,眉毛、眼睛、鼻子七成像隋虎,只有嘴巴的形狀跟她如出一轍。 “jiejie美不美?”她問。 隋良抿唇一笑,他用力點頭,又有些傷心地說:姨娘和jiejie都美。 隋玉摸了下他的頭,回頭再看向水缸,心想世上美人何其多,從西域來的胡姬更是美得驚人,周圍的人見慣了也就是那樣。 她舀水進屋,做飯時,她慶幸自己生活在人多的軍屯,人多眼睛也多,對她來說是個保護。 如果這張臉在以后惹了麻煩,限制了她的自由,這個美貌她不要也罷。 吃過午飯,隋良在家午睡,隋玉約著臘梅嫂子出去打草,傍晚時,她又去西城門一趟。 連去五日,之前還盯著她打量的守城官似乎也習慣了,她不是站著就是坐著,看多了也沒什么看頭,除了無聊看來一眼,其他時候就當沒她這個人。 太陽又升到頭頂了,隋玉拍拍身上的灰,她打算回去做飯了,離開前往城外看一眼,城外出現的一頭駱駝眼熟。 “趙兄弟,你回來了?!秉S安成高聲打招呼,同時往城內瞅。 隋玉聽到聲,還沒看見人她臉上就浮起笑,她拉著隋良小步跑過去,一眼看見牽著駱駝的男人。 “快進來,你媳婦兒快把城墻盯塌了?!秉S安成打趣一聲。 趙西平看見沖他揮手的女人,他盯著人有片刻的失神,幾聲哄笑喚回了發愣的眼睛,他接過竹簡攥手里,下意識撣了下身上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