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咚”的一聲響,隋虎反應遲鈍地抬頭,他眼睜睜看著走在側前方的族兄朝他滾來,還來不及躲就被撞倒在地,他身上背的孩子也一下掀翻在雪窩子里。 “三叔!”隋文安伸手抓住隋良,又拽了隋虎一把,借了他的力,這父子倆止了落勢,另一個人就沒這么好運了,留下一地血痕滾下了緩坡,最后撞在一墩石頭上不動了。 隋虎嚇出了一頭冷汗,他沾著一身雪爬起來,眼神發愣地盯著坡下一動不動的人,差一點,差一點他也沒命了。 “三叔,你抱著良哥兒,他嚇哭了?!彼逦陌苍谛睦锏嗔苛讼?,對走過來的押送官說:“官爺,罪人能否下去看一眼?我族叔掉下去了?!?/br> “看什么,沒命活了,繼續趕路?!惫俦鴷攘艘谎?,心里立馬有了決斷,他揮著鞭子抽趕人,說:“繼續走,不能耽誤趕路?!?/br> 隋文安挨了一鞭子,鞭子抽斷了稻草,草桿紛飛,他繃著臉又往坡下看一眼,扭頭跟上隋虎繼續前行。 “三叔,你仔細點走?!彼挠杏嗉碌囟?。 “好,你也小心點?!彼寤樉窳?,努力睜大眼睛看著前路。 雪地里刺眼的紅色晃眼,走在后面的人看見了,紛紛縮著脖子往坡下瞅,癱在石頭上的人臉朝下,身上又卷著稻草,沒人能看清面容。 “誰掉下去了?” “認不出來,看樣子應該不是我家男人?!?/br> “應該也不是我家當家的?!?/br> “不是我大哥?!彼屐`拍拍驚跳的胸膛。 “嗯,不是,也不是三叔?!彼寤壅J真看了告訴隋玉。 隋玉松口氣,她雖不喜隋虎,但得承認,在這流放的路上,隋虎是她的一個依靠,有個“爹”在,她睡覺能踏實些。 云層越發厚重,樹林子里越發昏暗,好在路上覆著白雪,走路不至于看不見路。人群里相識的人相互攙扶著借力,隋玉也跟隋慧拉著,隋慧又牽著隋靈,三人深一腳淺一腳拄著棍子跟著前人的腳步走。 “落雪了?!庇腥撕傲艘宦?。 隋玉抬頭,雪花落在她嘴唇上,化成水浸入唇舌,她方有知覺。 “走快點?!惫俦执?。 又一個人踏空,身子一歪摔了下去,驚惶的喊叫響徹樹林,所有人跟著心里一緊,就在以為他是另一具荒野里的尸體時,他滾了一身雪爬上來了。 “嚇死了?!彼逵裥募碌赜蹩跉?。 “娘,我害怕?!币粋€稚嫩的聲音響起。 “人多,不怕,馬上就到驛站了?!?/br> 隋玉抬眼看向前路,不見火光,不知道驛站還有多遠。 雪花紛紛揚揚灑在荒野,漸漸的,人身上覆了雪,踏過的腳印又被浮雪蓋上,天地融為一色。 隋玉可算明白為什么要冬天流放了,就這荒無人煙的地方,誰也生不出逃跑的心思,跟著官兵走才是唯一的生路。 “到驛站了?!弊咴谇胺教铰返娜舜蠛?。 所有人驚喜抬頭,驛站立在雪地里,無火無光,也給人希望,又熬過一劫。 荒野里的驛站破敗,房舍低矮窄小,馬廄四面漏雪,人住進去還要先忙著清掃地上堆的雪。 “你,你,你,還有你,抱捆柴爬上去把棚頂修修,若是雪不停,我們在這處傳舍多留幾天?!惫俦陂芟潞?。 隋玉大喜,其他人也喜形于色,所有人都盼望著這場雪多下幾天,給人留個喘息的機會。 “過來幾個人跟我去修墻?!彼寤⑦^來喊,“玉姐兒,看好你小弟?!?/br> “三叔,你去忙吧,我們看著良哥兒?!彼寤坶_口。 “行,那你給我盯著,交給你我放心?!彼寤⒄f著看了眼隋玉。 隋玉瞅都不瞅他,等人走了,她撈起罐子出去裝雪。 在路上已經走八天了,手指腳趾早已凍腫,耳朵和臉頰上也長了凍瘡,用雪搓后發熱,皮下的硬疙瘩癢得人心里發急。隋玉拽下隋良的手,摳坨雪摁他耳朵上,硬聲硬氣地說:“不準摳,摳破了流血,我聞見血味就忍不住,半夜餓了就吃了你?!?/br> 隋良信以為真,他坐在干草上悶不吭聲地掉眼淚。 “你嚇他做甚,本來就夠可憐了?!彼寤壅f著軟和話。 隋玉想說可憐又不是她害的,但隋慧聲線柔,說話細聲細氣,又在路上相互扶持了七八天,她也不好戳人心窩子。只好改口說:“不嚇他不行,他太小了,又不明白道理,不聽勸?!?/br> “良哥兒怎么會這么怕你?”隋靈探頭問。 “我跟姨娘在他面前上吊,姨娘死了,我沒有,他可能以為我是鬼?!彼逵駢旱土寺曇?,同時配上陰惻惻的表情,猛地一躥,撲向隋靈,見其毫不受驚,她失望地說:“真沒意思?!?/br> “等你真正變成鬼了我才怕?!?/br> “靈兒!”隋慧斥了一聲,“再胡說我打你了?!?/br> 隋靈不服氣,拎起空罐子又出去裝雪。 “竇姨娘怎么會在良哥兒面前上吊?他不說話了是不是就是被嚇的?”隋慧關心道。 “應該是的?!彼逵窕貞浟讼?,記憶太混亂了,那時候處于死亡的恐慌里,原主完全沒有關于隋良的記憶。她捋了捋,說:“姨娘帶我上吊的時候是躲著他的,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找過去了?!?/br> 隋慧得到她想知道的,道了聲造孽,隨后去找隋虎說明緣由,“玉meimei應該是放不下竇姨娘的死,另外也受驚了,所以才變了性子,三叔你別怪她?!?/br> 隋虎點了下頭,什么都沒說,他摸黑溜墻根走,掂著從柴房順回來的木板。 “隋玉?!彼傲寺曁轿恢?。 “怎么?” “嗯,抱著你小弟站起來?!彼寤训厣系母刹菔帐捌饋?,輕手輕腳鋪了木板,再蓋上干草,低聲說:“別吱聲,你們姐弟四個擠著睡?!?/br> “粥好了?!斌A卒高聲喊。 隋玉聽到聲麻溜地站起來,抱起裝雪的罐子就跑,不忘囑咐道:“隋靈,你占著位置別動?!?/br> 她混進人群里去搶熱粥,喝了兩天的冷粥后,她明白想靠熱乎的粥水吊命就只能靠搶。 隋文安就在門外等著,見了隋玉,兩人一道往人堆里擠,有人踹打他給擋著,悶聲跟在后面推。 搶了半罐薄粥,guntang的粥水在罐子里一滾就不燙了,隋玉抱著捂手,跟在隋文安后面矮身進馬廄。 “回來了?”隋慧揚著聲問。 “嗯,熱乎的?!彼逵裥那檩p快,她抱著罐子先大喝一口,一整天的快樂就是一口熱乎飯,她舍不得咽下,包在嘴里細細咀嚼,順手把罐子遞給身邊的人。 五大一小圍坐一圈,熱乎乎的罐子在手中傳遞,一口又一口,只剩個底了又回到隋玉手里,罐子是她的,粥是她搶的,理應她喝最多。 “老石——老石——你們誰看見我男人了?”一道驚慌失措的聲音在馬廄里響起,瘦骨嶙峋的矮小婦人在人群里尋問,絆著人的腳摔個臉貼地,她像是不知道疼,又爬起來問:“我男人呢?誰看見老石了?” “老石掉坡下了?!庇腥舜?。 “你胡說,那不可能是我家老石?!?/br> 沒人吭聲了。 “老石啊——我可怎么活啊——”婦人無望的大哭,她哭了幾聲,突然想起什么,一個翻身爬了起來,尖著聲音問:“隋文安、隋文安,你滾出來,你該死,你們怎么不去死,該死的是你們?!?/br> 隋虎按住隋文安,讓他別出聲。 隋玉屏氣盯著越走越近的人影,身邊的人一動,她立即挪開目光看過去。 “嬸子,是我們一家對不住你們?!彼逦陌沧吡诉^去,膝蓋一彎跪了下去。 “啪”的一聲響,隋玉后仰身子抽口冷氣,隋文安被打得頭撞木樁上了,接著更是被撲在身上打。 隋慧哭了,她拉住要去打架的meimei,父債子還,這是她們該挨的。 “行了?!彼寤⑦^去拉架,他壓著聲音說:“別鬧事,驚動了官差,我們都別落好?!?/br> 這句話驚醒了看戲的人,離得近的人過來拉,又是勸又是攘,可算把人拉走了。 “我出去一會兒,你們先睡?!彼逦陌餐鲎?。 隋虎看了眼剩下的三個丫頭,他坐了回去,說:“睡吧,這一天快把人累死了?!?/br> 隋玉捧著罐子喝盡冷粥,抽兩把稻草纏住腳,再在身上蓋上稻草,撈來隋良抱懷里,聽著耳側的哭聲閉上眼,來不及感嘆剛剛發生的事,閉眼就陷入了黑夢。 隋慧跟隋靈也哭著睡著了,隋虎守在一旁還硬撐著,有人走過來站定,他坐起來問:“是文安?” 站著的人沒吭聲,隋虎也不作聲了,兩人對峙了好一會兒,站著的人走了。 隋虎不著痕跡地松口氣,又等了一會兒,隋文安進來了,聽著聲他還不放心,硬是問了好幾個先人的名諱才躺下。 “在你之前有人過來了,聽呼吸看身形是男人?!彼寤⒄f。 隋文安意會,說以后天黑了不亂走了。 …… 一夜睡了醒,醒了睡,熬過最冷的后半夜,天明后出門一看,雪還沒停,積雪已經漫過門檻。 役卒偷懶,趁機使喚流放的犯人出門清掃積雪,清理屋頂上的沉雪,他們則是躲在燒有炭盆的屋里避寒。 隋虎跟隋文安不放心三個丫頭單獨在馬廄里待著,外面冷也把人喊了出來,讓人跟著一起干活。 隋玉團了雪塞進漏風的墻縫里,偶然從雪地里翻出一團麻繩,她喊了隋慧和隋靈,姐妹三個照著鞋底用木棍纏個木片綁腳上,纏好后藏起來,等趕路的時候再用。 “我餓了,你們餓不餓?”隋玉搓著手問,她滴溜著眼珠子,試探道:“你們身上可有值錢的東西?我們找役卒換些吃的?” 隋慧跟隋靈齊搖頭,她們身上值錢的都在牢里打點獄卒了。 隋玉嘆氣,她從足襪里掏出一角沾了草屑的碎銀子,仔細吹了吹,起身說:“要你們有什么用,給我放風,瞅著別有人來了?!?/br> 第5章 繞過兩道彎,隋玉勾著腰踏上木廊,廊下的積雪都清干凈了,屋外不見人影,室內也沒有聲音傳出來。她輕手輕腳靠近,耳朵貼門上細聽,屋里沒動靜,她悄悄走開,說話聲雜的屋舍她也不敢驚動,只好躡手躡腳繞過,尋找獨身坐臥的役卒。 隋慧和隋靈提著心踮腳張望,生怕有人過來了,一個錯眼,聽見木門開闔的吱呀聲,兩人循聲看去,只見隋玉半個身子已經進了屋。 “我們過去?!彼寤劾屐`小步跑過去。 “不盯梢了?”隋靈不解。 隋慧不答,她主動露出身形,緊緊盯著半敞半闔的木門,琢磨著萬一不對勁就沖出去搶人。 屋里,隋玉換得了一團麻繩,一件身形寬大的破爛麻衣,還有五個巴掌大的糙餅。她握著所有的東西,在內室環顧一周,沒桌沒凳,地上鋪著一卷草,床頭擺著兩個粗陶碗,其余什么都沒有,異常簡陋,可見這里的役卒生活也清苦。 “想留下來?”老役卒聲音粗嘎,他盯著隋玉,湊近了說:“明日還有雪,你明天再來,我給你留兩張熱餅?!?/br> 隋玉不傻,聽懂了他的意思,心里惡心得厲害,但又不敢惹怒他,只能糊弄道:“不來了,沒銀子了?!?/br> 說罷扭身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