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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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繅絲的,都來瞧瞧看啊,別傻著將蠶繭賣出去了!” 瘦猴子靈活地在人群中竄來竄去,手舞足蹈,嘴皮子利索翻飛。 一半的人圍著瘦猴子細問,一半的人圍在了里正的門前。 許里正家的桌椅都被搬了出來,擺好筆墨紙硯。碾得結實的泥院子里,依次放著繅絲車,秤,木盆,幾塊石頭壘砌,燒熱水的灶等繅絲用具。 殷知晦將一切看在眼里,側首對文素素笑道:“這竄天猴,竟能頂些用?!?/br> 文素素正在安排做記錄,聞言朝瘦猴子他們看去??吹皆S梨花臉色很是不好,與兩個漢子并兩個婦人憤憤說著什么。 何三貴擋在了許梨花面前,推開了走上前的漢子。 文素素猜想是許梨花的兄嫂,沒去多管,任由她自己去解決。 寫字是文素素的弱項,更從未磨過墨。她拿起墨錠,端詳了下,看向一旁的殷知晦:“我不太會磨墨,字也寫不好??值綍r候寫得亂七八糟,數據看不清楚,七少爺可能代勞一下?” 殷知晦眉毛微挑,接過了墨錠,慢悠悠道:“文老大聰慧過人,卻不會磨墨寫字?!?/br> 文素素恍若未聞,指揮著殷知晦畫表格。 殷知晦依照著文素素的安排,畫好表格,填好字,早將先前的說笑拋到了腦后,心里震動不已。 他拿著紙,久久失神。 這份表并不復雜,簡單明了。 格子里,依次填著養蠶人的姓名,桑麻畝株數,養蠶筐數,蠶繭斤兩,得蠶絲斤兩,蠶蛹斤兩。最后一項是補充備注,紡線可有織成布,蠶的死亡狀況等,皆可填寫進去。 文素素見殷知晦看著表一動不動,以為他看得迷糊,便解釋道:“先每戶分開記錄,等全部記錄完畢之后,再將整個村子的裝訂在一起。牛頭村的桑麻與養蠶情形,就能悉數掌握了。開始我們人手少,要慢慢來,別出了錯。等人手多了,做慣做熟之后,整理起來就快了?!?/br> 殷知晦忍住胸膛的悸動,虛心問道:“我以為文娘子只打算核計蠶繭能產多少絲線,娘子核計得如此仔細,可是想要得知里面產量的高低變化?” 文素素說是,“誰家的蠶養得好,一看就能得知。數據尤其出挑的,官府朝廷可否給予表彰,讓其傳授經驗?其余養得不好的,便可跟著學習改進?!?/br> 殷知晦一口應了:“好!到時候我給圣上上折子,稟明此事?!?/br> 文素素望著許里正忙碌著煮水繅絲的妻子兒媳們,道:“要表彰到本人,而非父兄親長。畢竟,養蠶的都是婦人,忙著繅絲的,也都是婦人。父兄親長不懂,別傳授錯了經驗?!?/br> 殷知晦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微微怔楞了下,重重點頭,道:“好!” 文素素轉頭看來,朝他嫣然一笑,“有勞七少爺了?!?/br> 太陽下的文素素,貓兒眼格外明亮,閃得他神色陣陣恍惚。 到了午飯時辰,護衛提來廚娘備好的食盒,擺出點心果子。 他們人多,點心并不多。問川拿了些給許里正,好些孩童眼饞地看著,他為難了起來,掰開小塊,每人分了一點。 孩童們嘗過了點心,開心地呼啦啦跑開去玩了。只有一個背上用破布兜背著個幼童,瘦弱的女童怯生生站在一旁,沒敢上前。 文素素看在眼里,朝女童招手,她愣愣走過來,文素素溫和道:“你叫什么呀?” 女童小聲答道:“草兒?!?/br> 文素素微笑著叫了聲草兒,“你家中午吃什么?” 草兒道:“我同阿娘一起吃雜面饅頭,弟弟吃米糊糊,阿爹吃湯餅?!?/br> 文素素道:“草兒回去將弟弟放下,拿雜面饅頭來,我們換著吃可好?” 草兒眼睛瞬間迸出了光芒,點頭如搗蒜,撒腿就往家中跑。 背上的幼童動個不停,草兒頂多六七歲的年紀,身形瘦削,小身板一晃,往旁邊倒了去。 文素素手上拿著乳糕,只能伸出一只手去扶。這時,一雙修長的手趕在前面,扶住了驚魂未定的草兒。 文素素看向殷知晦,道:“多謝?!?/br> 殷知晦眉毛微挑,待草兒站穩,收回了手。 文素素嘆息一聲,對草兒道:“我明天還來,到時候再吃你家的雜面饅頭。你先嘗嘗我的乳糕?!?/br> 草兒似乎不敢相信,看著遞到面前雪白,散發著甜香的點心。她長到這么大,見都沒見過此等美味,伸手接過躲到一旁,狼吞虎咽咬了下去。 “好你個死丫頭,讓你帶弟弟,居然在偷偷吃好的!” 一個漢子走上前,伸手奪走草兒手上的乳糕。怕傷到兒子,掐住了草兒的細胳膊,她疼得淚汪汪,使勁掙扎,卻動彈不得。 “真是有出息,搶女兒的吃食!”許梨花眼冒怒火奔上前,抬腿朝著漢子踢去。結結實實踢到漢子的腳踝上,痛得他呲牙咧嘴,放開了草兒。 漢子跳著腳,猙獰著罵道:“你個下作的賤婦,哪怕你將自己賣了,我照樣是你大哥!你竟敢對老子動手,老子還怕你一個賤婦了!” 漢子便是許梨花的二哥許二郎,她氣得眼冒火光;不服輸叉腰罵了回去:“我呸,我就是賣了我自己,總比你一個沒出息的軟蛋強!只你好吃懶做,欺軟怕硬的德性,你要自賣自身,白送都沒人要!” 許二郎見何三貴走了過來,飛快將乳糕塞進嘴里,幾口咽了下去,朝他鄙夷地道:“窮酸對著破鞋,天造地設一對!” 何三貴臉色難看,緊咬牙關恨恨道:“許二郎,看在你我自小認識的份上,我饒過你這一次。下次再見到,休怪我不客氣!” 草兒背上的幼童哇哇哭了起來,一個頭發亂蓬蓬,沾滿草灰,身穿打著補丁粗布衫裙的婦人急忙走了上前,解下草兒背上的幼童,抱在懷里一陣哄。 幼童哇哇哭鬧不止,婦人騰出一只手,使勁掐住草兒的臉,罵道:“你個賤蹄子,可是打你弟弟了?你個賤蹄子,看我不掐死你!” 草兒瘦弱的臉,被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指印,疼得嗚嗚哭。 許梨花這次沒沖上前,怔怔看著婦人。片刻后,她緩緩轉身,走到一旁的矮凳子上坐下,對著晾曬在太陽下的絲線發呆,不時抬手抹眼角。 文素素手上拿著乳糕,看著草兒他們一家,安靜坐著一言不發。 殷知晦打量著她,問道:“文娘子在看甚?” 文素素轉頭,迎著他的視線,將乳糕丟回碟子里,平靜地道:“看人間的悲喜爛劇。七少爺可能不會明白,我吃完了,繼續吧?!?/br> 殷知晦沉默了下,道:“我懂?!?/br> 文素素頭都沒抬,只哦了聲,道:“天色不早,我們得快些。村里的路坑坑洼洼,夜里趕路不安全,七少爺早些走。我等下晚上就留在村子里,防著他們前來搗亂?!?/br> 殷知晦神色微沉,喚來問川,壓低聲音交代了幾句,對文素素道:“我同你一起留下?!?/br> 文素素說好,有他在,也多一層保障。 問川騎馬趕回縣城,帶來了換洗衣衫,一應洗漱用具,幾大匣子熟食茶點。 開始繅絲時不大熟練,到了午后便漸漸順暢,連著將三戶人家的蠶繭繅了絲。天氣好,晾一陣就干了,卷成線軸收了起來。 這三戶人家將線軸交給問川,拿到了賣紡線的錢。數著比賣蠶繭要多出近三成的銀錢,樂得眼睛都笑開了花。 大家看到他們拿到錢,徹底放下心,忙著回家去摘蠶繭,趕著明天一早就能繅絲。 天黑下來,許里正宅子寬敞,騰出了兩間屋子讓他們歇息。 吃了些熟食點心,累了一天,文素素洗漱了下,合衣上床歇息。 許梨花坐在腳踏上,低頭收拾著衣衫,片刻后抬起頭,神色哀哀望著床頭的油燈。 文素素依靠在床頭,道:“早些歇息吧,別多想了?!?/br> 許梨花嗯了聲,手上繼續疊著衣衫,用包袱皮包好,輕聲道:“以前小的家中晚上極少點燈,燈油貴,點不起??p補衣衫都在灶膛,借著火光,月色,摸瞎做活。家中那般窮,阿爹與哥哥他們卻能拿錢買酒吃,當時我就不服氣,恨死了他們。隔了這么多年,再見到他們,小的恨意都沒消。以前小的也恨兩個嫂嫂,她們也不是好東西??山癯姷剿齻?,見到草兒,小的恨不起來,只覺著難受,胸口堵得慌?!?/br> 說到這里,許梨花眼淚流了下來,抬手抹了淚,抽噎了下,哀哀道:“二嫂只比我大兩歲,看上去比我老了十年不止。大嫂更不用說了,她今年才三十二歲,已經變成了老婦人。大嫂二嫂都養了蠶,蠶繭被哥哥拿去賣掉了,我算了下,賣掉的蠶繭,約莫能得半吊錢。他們拿著錢,先去城南墻角跟走了趟,買了酒rou,自己吃得滿嘴流油,剩下不到一百個大錢回了家?!?/br> 許梨花的神情,逐漸變得瘋狂,緊咬牙關道:“兩個嫂嫂,一個年前流了胎,一個上個月小產了。窮人家的婦人哪有小月子,照樣得辛苦干活,夜里還要伺候他們。要他們何用,要他們何用,還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文素素溫聲細語道:“今天繅絲的錢,都交到了繅絲的婦人手上。她們不一定護得住,但拿過了錢,多多少少能生出些膽量,明白她們有用處,不輸家中的男人。明年你嫂嫂能自己繅絲賣,能多些進項,興許心里的怨氣與恨會少些,待草兒也會好些?!?/br> 白日文素素所做的事,許梨花都看在眼里,她所言非虛,心里頓時松快不少:“小的這就歇息?!?/br> 腳那邊,許梨花窸窸窣窣上了床。文素素想了想,將枕頭下的銅枝拿出來,插進了發間,輕聲叮囑道:“別脫衣衫,夜里警醒些?!?/br> 第三十一章 一夜無事。 村子的百姓起得早, 趕著下地干活,天剛蒙蒙亮,空氣中就流動著忙碌的氣息。 許梨花恐吵醒文素素, 輕手輕腳下床出屋。文素素早就醒了, 躺著閉目養神,打算今天選一些會織布的婦人, 試著用紡線織布。 洗漱早飯之后, 文素素與殷知晦說了打算, 他一口應了,“文娘子去安排就是,今朝估計藺先生與杜將軍會到來, 先讓他們學一學,便可去明州松江府推行?!?/br> 文素素說好,叫來許里正, 客客氣氣說了。 許里正面露為難,道:“村里的婦人都多織些麻木,綢緞布料貴重,多年未做過了。如今繰出來的絲線,用手捻成線慢得很, 且不均勻。還得購置紡紗機,依照粗細不同,織出不同紋路的布料?!?/br> 文素素認真聽著,道:“是我倏忽了, 多謝許里正提醒。除了添加了織布機與紡紗機,你看可還需要別的幫助?” 能給村子里添織布機與紡紗機, 這是天大的好事,何況買來之后, 先放在他的家中。他家老妻與兒媳手腳都靈巧,還有嫁到鄰村的兩個女兒,得趕緊去遞消息,別將家中的蠶繭賣掉了。 許里正心里盤算著,高興起來,道:“夠用,夠用了,提花機那些,咱也不會。絲線貴得很,織壞了可惜吶!” 文素素便前去同殷知晦說了,“又得要七少爺破費了.....我有個想法,不若以王爺的名義,再添加幾臺繰車,連著紡紗機與織布機,一起賞賜給村子里最心靈手巧的婦人娘子?!?/br> 殷知晦眉毛揚起,道:“文娘子的主意,不但給我省了銀子,還給王爺留了善名?!?/br> 皇子不比官員,善名不好留,留得不好,就成了收買人心。 文素素默了默,問道:“可是不妥?” “倒無甚不妥。不過是幾個村民罷了。要是整個江南道的百姓都感激王爺,估計會有些麻煩?!?/br> 殷知晦邊說邊覷著文素素的神色,她斂著眼瞼,向來沉靜的面孔,此刻看不出什么神情。 莫名地,殷知晦感到真正無力,語氣變得凝滯起來,“都是真正利國利民之事,只要無愧于心,無愧于天下,我無悔,無懼?!?/br> 文素素不置可否,抬眼看向殷知晦,雙眸中一片平靜。 “七少爺,有些話,我說起來,實屬僭越,亦是交淺言深了?!?/br> 殷知晦一愣,文素素直截了當道:“只怕王爺不會這般想?!?/br> 居上位者,無關能力,總會以為當下的大局為重。 齊重淵當下的大局,便是皇位。 至于民,天下,待爭奪那把龍椅,才是他可能考慮的問題。 隱晦的幾句話,算得上是文素素與殷知晦最深入的一次交談。 殷知晦沉默半晌,語氣中帶著淡淡的自嘲,道:“出行前,圣上再三強調,江南道不能大亂。圣上的意思很是清楚明白,戶部要見到賦稅銀兩。至于銀錢從何處來,乃是次要之事?!?/br> 文素素輕飄飄地道:“你看,抄幾家就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