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擱淺(出書版) 第38節
親愛的朋友,如果你來時她已經逝去,請盡可能輕一點,別打擾她的長眠。如果她還在,那么我希望你能帶上她,她是個聽話的孩子,絕不會給你帶來多大的負擔。倘若你實在不愿意,那么請溫柔點,不要讓她太痛苦。 署名的日期是半個星期前,那個孩子應該還活著。 祝顏拉住了我,她的眼里有淚水?!凹玖?,如果那孩子沒事,我們就照顧她吧。如果她病了,我們別殺她直接走,好嗎?” 我拭去她的淚水,點了點頭。我小心地推開門,想必被樓下的動靜嚇到了,那個孩子戰戰兢兢地躲在床后面。 祝顏說:“是你爸爸讓我們來找你的,和jiejie一起走吧,莉莉?!蔽覀儚膾煸趬ι系莫劆畈鲁隽怂拿?。 莉莉像警惕的幼獸望著祝顏,大概幾分鐘后,她走了出來,碰了下祝顏的手,整個過程中,祝顏一動不動,用慈愛的眼神看著她。最后,莉莉撲入了祝顏的懷里。這比獲得補給更讓祝顏高興。 我們帶著莉莉去天臺野餐,不知遠處發生了什么,摩天輪居然啟動了,閃著五顏六色的光,悠揚的音樂順著風傳到天臺上。祝顏興致大好,說要為我們跳舞。祝顏本就是出色的芭蕾舞者,可一場事故讓她再也無法登臺,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提出要跳舞。 祝顏姿態優雅,高舉單臂如白天鵝般,一會兒,生命之火燃起,快速的旋轉令人目不暇接,纖細的羅衣飄舞,繚繞的長袖揮動。 莉莉不住地鼓掌,我也跟著她一起鼓掌,直至手拍得生疼,天臺上的東南風將掌聲吹碎??鞓返臅r光總是短暫。 立秋 時光如白駒過隙,兩個月轉眼即逝,這段時間內又發生很多事情。但我只記得祝顏要我帶她出來。在天臺上,她又陪我看了一次星星。她說,天上的群星一閃一閃像我朝她眨巴眼。她說如果自己死后會到天上,那兒有我的目光,那么死亡也就不這么可怕了。 我從箱子里挖出一件防護服。這是我從一個死去的白烏鴉身上剝下來的,經過縫補之后就和新的一樣。穿上它后,我和白烏鴉幾乎一模一樣。我要活下去,到外面去講述這里發生過的故事。 我穿上防護服朝封鎖線走去。零星的白烏鴉在封鎖線邊游蕩,我學著他們的樣子打幾個招呼,越過了線,看來我能安全地混過去。 “等會兒,你們幾個別走?!蓖蝗挥腥私凶×宋?。 難道這么快我就被識破了?我猶豫著要不要撒腿就跑。 “填埋場那邊人手不足,你們去幫忙?!?/br> 我學著其他人的樣子答應一聲,然后拖著步子和他們一起去幫忙。 我們用手推車將一堆堆的東西丟入一個大坑中,我不太清楚手推車里灰白色的粉末是什么,只是一個勁兒地埋頭苦干。腳下一滑,我連人帶手推車一起翻到在地上,灰色的粉末撒了一地。粉末中躺著一塊奇怪的東西,我拾起來放在掌中仔細察看,這是一塊人的下顎骨!我發了狂似的在里面翻找,又找出幾塊尚未燃盡的骨骸,還有燒焦的手表、戒指。我甚至在里面翻出了聽診器,醫生的聽診器——那是特制的,我不會忘。 那個滿是骨灰的大坑到底埋葬了多少人?抬眼望去,隔離區一棟棟鐵房子像在譏笑我,空的燃料桶到處都是,寫著消毒室或浴室的鐵屋子矗立著。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切都是謊言,是死亡的陷阱。那些人心懷希冀踏入這里卻難逃一死。 “你怎么了?”我的反常行為引起了懷疑,有人扯下我的頭罩?!安辉S動!”他發現我不是他們的人。 “要把他處理了嗎?” 一個長官模樣的人審視了我一番?!八懔?,放開他吧,反正大家都沒多少時間了?!?/br> 他把我帶到一邊?!俺闊焼??”他摘下頭罩,遞給我一根煙,那是一張堅毅的臉?!芭挛蚁露??”他把那根煙叼在嘴上點上火,另拿出一根給我。 我接過煙才想起他的聲音,我曾聽到過?!笆悄?,當初從混混兒手下救我的那個人?”煙如同一根根鋼針扎入我心里,“你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問道。 他仰天吐出一個煙圈,說:“沒辦法,這也不是我們要的結果?!?/br> 他將事情的始末慢慢道來。 這種病毒比我們想象的更可怕,感染者在潛伏期根本無法查出,病發后通過現有手段無法治愈,且病毒具有強大的傳染性。第一批從童話市離開的市民并沒有到外面,而是被轉到童話市的一座衛星城繼續觀察,體檢健康的人群中也爆發了瘟疫,埃辛拉的潛伏期并不固定,絕大多數是半個月,但也可能是一個月或者半年。 軍隊不得不分出部分人手處理,沒有增援,他們也無法撤離,因為他們也可能已經被感染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還要應對各類情況,身為傳染源的市民成了最大的問題。 “為了防止瘟疫傳播開來,我們只能將市民引入毒氣室,然后焚燒填埋。一旦民眾知道真相,他們一定會集合起來沖垮封鎖線?!彼m上一支煙,“本來我是不該知道這些事的,我在城里巡邏只是希望能多救下一人??捎捎谖烈吆捅﹣y,軍隊損失了太多人,最后我這樣的當地駐軍也知道了真相。但就算知道了真相、親手做了那些事,我的初心也不曾改變。當初我是為了救城里的人,現在我是為了城外的人,我不后悔?!?/br> 現在想來,最初的領號出城就是一個陰謀,他們給出一條生路,讓我們在城里競爭消耗我們。瘟疫和斗爭讓城內的人數迅速下降,再有人沖擊封鎖線也難對他們產生威脅。而進入隔離區的市民則被他們騙入毒氣室,化作灰燼。 “再過不久就結束了,我們就要解脫了,風向要變了?!?/br> 醫生也提到過風向?!帮L向到底是什么?”我問道。 “風變之日會有巨大的煙火?!彼涣粝逻@句晦澀的話,“在那之前,我們不會放任何人離開?!?/br> 暮秋 得知真相后,我只能悵然若失地離開那里。天氣越來越冷,對我來說很不妙,但這天氣對莉莉和祝顏來說卻是好事。我守著她們,等待著那場煙火。夜色溫柔地籠罩著童話市,終于,我聽到了呼嘯聲,由遠及近,像福音降臨。 幾條火龍呼嘯著從天邊飛來?;瘕堅诎肟罩姓验_,火雨落了下來,整個世界都燃燒一般。在火光下,我看見封鎖線附近的白烏鴉們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們挺起腰舉起右手行禮,留下最后的剪影。 我轉過身看了看祝顏和莉莉,她們躺在塑料布上,尸體早已半腐,是病毒奪走了她們的生命。沒錯,這么久以來,我一直在和兩具尸體說話。最先病發的是莉莉,我們在她瘋狂之前扼死了她。但是沒幾日,祝顏也出現了癥狀。她為了不連累我便自殺了,就在那個看完星星的晚上,她吞下了一大瓶安眠藥。 我痛苦過、絕望過。最后,我強打起精神,費盡千辛萬苦得到了防化服想要混出去,不讓我們的故事湮滅,可是迎接我的是更為殘酷的真相。我只能回來同祝顏和莉莉靜待著煙花。 啊,煙花盛放了! 病毒無法獨自生存,它沒有細胞結構,完全依賴宿主細胞的能量和代謝系統,離開宿主細胞,它只是一個大化學分子,在一些環境下并不能生存太久。 同時,冬夏季節盛行季風風向相反,夏季風從海邊吹往內陸,帶著埃辛拉病毒的風會被攔在荒涼的世界屋脊,不可能傳播開來。而冬季風從內陸吹往海上,途經大量繁華的城市,同時候鳥遷徙,這很可能會帶去病毒,所以風變之日,一些人必須下決定。 “如果十個人的生存威脅到一百個人,那么該怎么辦?犧牲小眾保全大眾才是理智的選擇,我們就是棄子,會被犧牲掉?!蹦翘?,那個白烏鴉如此說道。 他做了個半空中煙花盛放的手勢?!鞍祟w高爆燃燒彈從八個方向來,超高溫的火焰讓你無所遁形,鋼鐵會被燒化,石頭被燒成玻璃,而所有活物會在一瞬間燃燒殆盡。燃燒時會耗盡方圓數十里的氧氣,造成十幾分鐘的無氧,這塊地方會徹底淪為死地?!?/br> “那我們現在的一切還有什么意義,大火之后什么也不會留下?!?/br>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會有東西留下的?!彼骋娢业挠喕榻渲?,“你的愛人呢?” “死了?!?/br> “那你還愛她嗎?” “當然?!蔽也患偎妓鞯鼗卮?。 “她已經死了,你卻還愛著她,愛不是留了下來?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能創造一些死亡帶不走的東西。我相信我們雖在這兒,但死前那一刻的剪影會留下來?!?/br> 與其黯然逝去,不如絢爛燃燒。 “這次災難會那樣落幕?!?/br> “痛苦嗎?” “不會,你的神經在反應過來之前就會化作灰燼?!?/br> 火星,無窮無盡的火星落到我身上,他說得沒錯,確實沒有痛苦。我挪動著身體躺到祝顏和莉莉中間。 哪怕化作灰燼,我也會陪伴著她們,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愿有風在的地方,我們三人能相伴著流浪。 今年的煙花也很絢麗,某種程度上,我也完成了對祝顏的許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