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擱淺(出書版) 第37節
第15章 番外·《童話市的煙火》 暮秋 我置身于摩天大樓的天臺,風像群狼般向我奔襲而來。 我在等童話市一年一度的盛大煙火。 “祝顏,你知道嗎?今年的煙火會是近幾年來最大的一次。我記得你最喜歡禮花煙火了,一簇接著一簇地開在夜空,像怒放的鮮花?!?/br> “莉莉,你呢,去年是和爸爸一起看的嗎?沒事,今年就和哥哥jiejie一起看吧?!蔽肄D過頭說道,“莉莉一定喜歡巨龍煙火吧,旋轉著升空,然后迸發出耀眼的紅光?!?/br> “什么,我最喜歡什么煙火?我喜歡的是氣勢十足的火雨煙火。它飛得最高,在最高點猛然炸開,漫天都是火星,看得人心里暖暖的?!?/br> 寂寞的天臺只有三個小小的身影,而下面是一片廢墟,童話市的繁華終究是一去不復返了。 夏初 “站住?!毙l兵攔住了我和祝顏,“現在是非常時刻,請兩位先去領號排隊,不要擅闖?!?/br> 我指著一個直接越過人群的胖子說道:“為什么他不用排隊?” 衛兵瞥了我一眼?!案餍袠I的人才和政要有特別通行證,普通市民就只能排隊,快退回去?!?/br> 衛兵穿著厚厚的防護服,猙獰的頭罩遮住了他大半張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F在是非常時期,衛兵有權將不守秩序的人“處理”了。 我拉著祝顏的手回到等候的人群里。無數人戴著口罩,眼神焦急。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此刻他們只是在塵世輾轉求生的可憐蟲,隊伍長得看不到盡頭。 我只能帶著祝顏回家,我們兩人的號碼都是六位數,近期是不可能輪到我們了?;丶衣飞?,祝顏靠著我的肩膀低聲抽泣。 一場瘟疫襲擊了這座內陸城市,把這里變成死神的狩獵場。埃辛拉病毒致病性強,致死率高,目前還沒有治愈的例子,人類對此束手無策。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場瘟疫只在幾座城市暴發,只是這座童話市就在其中。 童話市是一個美得讓人流淚的地方,開拓者們從富饒的沿海來到內陸,在這里建起了一個童話。高潔的塔樓,巨大的摩天輪,路上隨處可見由白馬拉著的華麗馬車,還有無處不在的童話人物壁畫和雕像。每年楓葉染得鮮紅之際,煙花大會就會召開,美麗的煙火將城市映照得宛如白晝。 這里建成了世界上最巨大的主題公園,而后又在城市附近發現了儲量豐富的礦產,于是這座城市成了無數人心中的桃花源。但瘟疫爆發后再沒人慕名而來了,連這座城市的居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 整座城已經被封鎖,想把瘟疫扼殺在城里,就不能放一個感染者離開。離城的手續變得極其復雜,每日只有少量人能夠進入隔離區。在隔離區內進行細致的檢查后,如果半月的潛伏期內都沒有發病的話,才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摟住祝顏?!皠e怕,我們會沒事的?!蔽野参康?,但我心中也沒底。只是困境中必須用謊言給人一點希望。 遠處的摩天輪霓虹絢爛,投射下如夢似幻的光,給人一陣陣幸福的錯覺。我們回到了人魚街的小公寓里,我和祝顏的號碼實在太靠后了,也許我們出不去了。物價一直在飛漲,治安一天比一天糟糕——瘟疫應對部門的調控沒起多少作用。 據說對面睡美人街有人打算沖出封鎖線,他們死在了沖鋒的道路上,從樓頂往下望去,還能看到蚊子血般的一抹殷紅。 雪上加霜的是,祝顏感冒了。她躺在床上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額頭燙得像火爐。我不知如何是好,這場瘟疫弄得人心惶惶,醫院幾乎被暴徒洗劫一空,無法開業。有人咳嗽一聲,周遭的人就會懷疑他患了埃辛拉,如驅趕瘟神般驅逐他。 我想盡方法治療祝顏,但她沒有絲毫好轉。我捧著她的手跪在床邊,看著她開裂的嘴唇,干枯的發梢。我明白,她正在離我而去,如果我再不做些什么,那我就要失去她了。 我鎖上門毅然離家而去。 我去了最近的醫院,像無頭蒼蠅在醫院亂轉?!坝腥藛??”我的聲音在空曠的醫院里回響。 這已經是第六間醫院了,巨大的失落感如大山般壓在我脊梁上。 “有人嗎?”我帶著哭腔再次發問。 長廊的盡頭走出一個頂著雞窩頭的醫生?!澳阌惺裁词??”他滿臉胡碴兒,眼球枯黃,比起醫生,他更像一個病人,“這里什么也沒剩下,你來遲了,沒有藥品了?!?/br> “我不是來搶劫的?!蔽颐忉尩?,“我朋友病了,她需要醫生?!蔽矣痔砹艘痪?,“當然,她患的不是埃辛拉,只是普通的感冒?!蔽覜_上去拉住他的手,生怕他逃了。 他滿腹狐疑地打量了一陣?!皝淼貌蝗菀装?,現在到處都是暴亂。你的朋友具體什么癥狀,你同我講講?!?/br> 我見他可能會出診,便把祝顏的情況統統告訴了他。 他聽了我的話,沉思片刻?!昂冒?,我去看看?!彼D身掏出一串鑰匙往樓上走去,“我要去拿些東西,不要告訴別人你在這里看到的?!贬t生打開一扇扇緊鎖的大門,“外面的人都瘋了,只要是藥,他們都搶,哪怕是對瘟疫絲毫沒用的藥。被他們知道,這里就毀了?!?/br> 我看到七八張病床擠在病房里,床上躺著的都是病重的患者,病房里死氣沉沉,他們看醫生的眼神就像仰望著天使。 “所有人都想走,可有些不能走。這些病人出了醫院就是死路一條,總得有人照顧他們?!?/br> “為了他們,你沒走?” “職責所在,當然我也有苦衷?!闭f著,醫生打開最后一扇門。一個同他一樣憔悴的護士起身迎接他。 “這是我妻子,而那邊是我的孩子?!?/br> 看到角落的孩子,我頓時明白了醫生不能離開的原因。醫生的孩子和外面的病人一樣,都是無力獨自活下去的人。 醫生轉過頭對妻子說道:“我要出診,替我把醫藥箱準備好?!?/br> “現在?” “就是現在,救人要緊,我是個醫生?!彼豢嫔舷渥泳碗S我走了。 一路上,我們并沒有遇到什么麻煩,平安回到了人魚街。祝顏的病沒有絲毫好轉,昏睡中的她一直呢喃著我的名字。 “沒事了?!蔽揖o貼著她的耳朵輕聲寬慰道。 檢查一番后,醫生摘下聽筒?!胺判?,不是什么大病?!彼麖尼t藥箱里拿出兩盒藥遞給我?!跋M銈兌寄芑钕氯?,在風向變之前從這里出去?!贬t生替祝顏打了退燒針,又給她掛上了吊針。 滴答、滴答……我第一次覺得點滴的聲音是如此悅耳?!爸x謝?!蔽矣芍缘氐乐x。 治療結束后,我親自送醫生回去,畢竟世道太亂,兩人結伴總比一人獨行要好。要是醫生因出診而出事,我會無法原諒自己。 街口的拐角,快樂王子和燕子的雕像靜靜矗立,王爾德的童話美到窒息,快樂王子為了幫助別人付出了一切,而燕子也失去了飛往埃及過冬的時機死在了王子腳下。 “救我!”不遠處傳來呼救和錯亂的腳步聲,一個滿臉是血的男人跌跌撞撞地朝我們跑來,后面跟著三個混混兒打扮的年輕人,滿身酒氣,穿著頹廢的服裝,手拿鋼管、長刀。 “救我?!北蛔汾s的男人見了我們像看見了救命稻草。 我隨手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澳銈兪钦l,追他干什么?” 他們輕蔑地掃了我一眼,二話沒說就朝我劈頭蓋臉地打來。盡管我有所準備,還是被他們打退了幾步。 “跑!”既然打不過,那就只有逃了。 沒跑出多遠,他們就追了上來,腳步聲簡直就像死神的催命符,怎么也甩不掉。就在其中一人將要觸到我的衣角時,我停了下來,轉身揮動木棍。對方沒有想到我會轉身迎擊,一時之間有些手忙腳亂。 我趁機打中了他的手,他手中的鋼管應聲而落??晌乙矝]有想到他會不要命地直接貼過來,他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腕往后一擰。我完全使不出力氣,木棍也被奪了去。而我揮起另一只手對準他的面門連連揮拳。 所謂打架,就是拿自己最堅硬的部分去攻擊對方最柔軟的地方。當被圍毆時,應當瞅準一人打,打到他失去戰斗意志,威嚇其他人。一對一的時候,就應該瞄準對方的弱點一個勁兒地猛攻。 突然間,我背后一痛,一根鋼管狠狠擊中我后背,痛得身體一顫跌在地上。我睜開眼睛發現醫生他們也都倒在了地上,世界在我眼中不停旋轉。我想爬起來,但一個冷冰冰的東西抵住了我的后腦。 “知道用木棍砸碎西瓜是什么樣子嗎?”背后的人冷冷地說。 沒想到,我居然會死在這種情況下。 槍響了。 “住手!”是巡視的衛兵來了。 他們在這座日益崩壞的城市里巡視,處理暴動和發狂的病人,維持秩序。他們身穿嚴密的防護服,同時持槍,擁有開槍的權力。往往有他們的地方就有死亡,居民們私下叫他們白烏鴉。 白烏鴉道:“沒事吧?” 地上躺著兩具混混兒的尸體,我和醫生站了起來,被救下的那人躺在地上示意自己沒事。 “就因為那些人這里才會越來越亂?!彼D過頭來叮囑我們幾個,“你們不要到處亂跑了?,F在我們人手不足,光忙著對付沖擊防線的民眾,就已經焦頭爛額了。躲起來吧,現在能救一個是一個,等排到你們,再去檢疫站。再過一段時間,這里會更亂,不要輕易出門?!彼f完就走了。 躺在地上的男人道:“謝謝你們了?!彼瞄_捂住肚子的手,那里被刀刺出了一個大洞,鮮血不斷涌出,透過這個洞甚至可以看到里面蠕動的腸子?!拔疫@里有兩張號,我想對你們應該有用,全當是謝禮了?!?/br> 兩張揉成團的紙條簡直就像諾亞方舟的船票,所以他才會被那些混混追殺。拿著號,無論是誰都可以進入隔離區。 醫生一蹙眉?!澳媒o我看看,別是假的?!?/br> 我毫無防備地把東西遞了過去,但回應我的卻是迎面而來的木棍。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醒來。頭痛得像要裂開,一只八爪魚緊緊箍住我的腦子使勁兒啃噬。兩個混混和男人的尸體還倒在我身邊,醫生卻不見了。 我被他背叛了,他拿走了兩個號。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 祝顏已經起床了,她熬了粥正在等我?!梆I了吧,快喝了?!彼槔財[好碗筷。 熱乎乎的一碗粥下肚,我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這座城市能恢復嗎,我們還能看到那美麗的煙火嗎?” “能,當然能。等事情一結束,我們一定能看到煙火?!蔽业臏I水悄無聲息地滑落入粥里。 祝顏問:“你怎么了?” “配菜太辣,我不太能吃辣?!?/br> 喝完粥,我突然釋懷了。我想那兩個號被醫生拿去并不可惜,他能送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離開這座死亡之城,就當是他不懼危險出診的酬金吧。 我聽了白烏鴉的建議,和祝顏一直藏在家里。透過窗戶,我們見到了很多末日的景象,四處逃竄的人群像蝗蟲,吞噬搶奪一切,一個摔倒的孕婦被踩成rou醬,打砸搶燒的惡徒燃起一場場大火。接連幾夜,封鎖線傳來震耳欲聾的槍聲。街道空空蕩蕩,只有幾個塑料袋在風中旋轉,人消失后,原本整潔的城市立刻化作了廢墟。 我們一直注意著廣播里的報號,只是要輪到我們實在遙遙無期。終于,我們耗盡了家里的儲備。 夏末 我同祝顏不得不再次出門,幸運的是,各種斗爭已經把這里消耗得差不多了,路上沒有多少危險。所有的商店都空了——通過常規手段,我們無法找到食物和飲用水。 只能闖民居了,一些廚房或者儲藏室內還有些東西。當然,我們并不搶,只是闖入那些主人早就撤離的民居尋找。 在接連幾次搜查無果之后,我們到了一戶人家面前,門上貼著一張紙。 請勿入內,內有看守。 我笑了笑,把紙撕掉,有些人明知道再也不能回來了,卻還把帶不走的財物鎖好,闖入這樣的人家一般會有不錯的收獲。 剛一開門,一陣腥氣撲面而來,我下意識地舉起棍子護住要害,同時叫祝顏退后。角落里好像窩著什么東西,他已經盯上了我——那是一種被猛獸凝視的感覺。 是埃辛拉的患者,患上埃辛拉后,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間就會變得瘋狂,像得了狂犬病一樣,他們極具攻擊性,會去攻擊并感染其他人。 我貼著墻準備繞過去,他卻不依不饒,我舉著木棍亂舞一陣才勉強打退他??磥硎抢@不過去了,從他的樣子看,已經到了晚期,我只能解決他。 不知是誰用鐵鏈拴住了他,他的行動范圍只有那一小塊?!皝戆?,來??!”我怒吼道,就像貓挑逗被拴住的狗一樣,他伸長了手想撓我,可是我處在安全距離,用棍子不斷砸他的腦袋,一下,又一下。 “閉上眼睛,別看!”我對祝顏說道。我怕她看見這么血腥的我,我怕我會失去她。 終于,他化作了一具不會再動的尸體,我帶著祝顏繞過觸目驚心的血跡走到里面。 前面的墻上還有一張紙。 歡迎你,勇者,你能來到這里就證明你已經殺死了鎮守城堡的惡魔,可以獲得城內的寶藏了。只是我希望你能在掠奪之前看完下面的這個蹩腳童話。 從前有一座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的城市,里面住著還算幸福的一家人,可是有一天災難發生了,三人如同風雨中的浮萍,除了緊緊相擁再也不能做些什么了。 絕望、無助、恐慌……它們把人變得不像人,這家的mama改變了,她偷偷跟一個有特別通行證的男人跑了,丟下爸爸和寶寶。但是爸爸和寶寶并不恨mama,因為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爸爸和寶寶相依為命,可有一天爸爸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他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了,可怕的病毒會徹底打倒他。在失去生命之前,爸爸盡自己所能收集到了足夠的食物,并把寶寶關在了安全的地方,寶寶能借由那些物資再生活一段時間。最后爸爸又把自己綁在了樓下充當守門的惡犬。 寶寶就是爸爸唯一的寶物,誰也不能傷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