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流轉無恒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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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足沒有被解除。她呆在公主府無事可做,也不想做其他什么事。景元琦一個人入睡,望著黑沉的天空難免會想起某個混亂不堪的夜。她惡心之余,倒是麻木起來。 有一日,她瞥見一些仆人時常會去一個小院。那個小院傳來模糊的樂聲,想必是那個樂師。景元琦駐足聽了一會,思索他的名字,但是記不起來,遂路過回了自己的居室。她不想猜測喪期送來樂師是皇帝的何種趣味,那個樂師她也不愿去管。 直到又有一日,一個侍衛告到她面前,說樂師與府內舞姬有染。景元琦這才考慮該如何安排這個外來人,畢竟這要是置之不理,可就是真糊涂了。 “叫他和那個舞姬來一趟?!本霸笨吭陂缴?,懶懶地說。 奚朱見么,不是本國人,而是北方來的士子,可惜這個投奔遇到的是昏君而非良主,徒留他一人漂泊無定。 他一進來就望見女子略帶好奇的目光。素衣,簡單挽髻,一副誓死為夫守孝的貞烈樣。這讓奚朱見心里不禁嘲弄,很想把隨便一個人殺了把血濺到她衣裳上讓她看清自己可笑至極的愛情。容亙死在牢里,念的還是君主,才不是她這個相處不到一年的公主。況且,他因為她而無辜受死,她更不配如此天真幼稚地悼念他。 說來也奇怪,景家人中,他唯一一個嗤之以鼻的竟然是他曾經的妻。在她面前,他昔日的信念和才學方略微蘇醒。 “奚公子解釋一下吧。莫娘說,是你引誘的她?!?/br> 奚朱見早沒了對她的溫順,但寄人籬下讓他的惡毒披上了偽裝的外衣,胡話張口就來,他篤定他能糊弄昌元公主府上的所有人。 “回稟公主,是臣引誘的莫娘不假。但臣也是受人之托?!?/br> 景元琦驚訝于他的厚臉皮。他裝作見不到她的驚訝繼續說道:“莫娘情郎的好友,讓我引誘了她?!?/br> 昌元的目光落向來告發的侍衛。侍衛臉色蒼白,很是惶恐地跪在地上,“殿下,臣不知有此事?!?/br> “公主,臣因為所酬錢財哄騙了莫娘,再讓那人與莫娘春風一度?!?/br> 奚朱見說此句的模樣異常磊落,在景元琦眼中更是極不合理。這么迫切地說出前因,不怕她動用刑罰么? “奚朱見,你說謊話的本領,倒是沒有你的琴藝高明?!?/br> 他身形一僵。好不容易生起的自信,疲軟了下去。 昌元饒有趣味地看著他,“真的是這樣嗎?” 奚朱見低頭,他嘆氣,“公主,臣有事情想單獨跟您稟報?!?/br> 景元琦奇怪道,“為何要單獨跟本宮說?” 他換上了新的表情,收去了放蕩不羈的樣子,一本正經地說,“太子殿下曾吩咐過,要臣單獨說與公主?!?/br> 景元琦這才打量起眼前這個人。奚朱見今日湊巧也是素衣白裳,頭發未束冠,披散至肩頭,一雙桃花眼中盈著笑,也算有先前雍容的模樣。但是,現在那巧言令色的樣子,讓他還不錯的臉龐沒能使在場的幾個人生出多少好感。昌元想到弟弟,還是斂下幾絲厭惡,揮手,“你們先下去?!?/br> 待她們走后,昌元開口,“你可以說了?!?/br> 奚朱見抬頭看著她,眼眉間有片刻的陰沉之色。不過他很快讓臉上不表露出這些,調整了語氣,“太子殿下說,讓您多注重身體,其他的盡管交給他?!?/br> 昌元眼色冷冷,背對著他,嗤笑道,“就這些?” 奚朱見忍不住勾了唇,“只此一句話?!彼M艿苣芎退f什么,說他想給皇帝陛下送終?景令瑰也夠巧了,遇上了自己而不是其他樂師,自己怎能不送給姐弟倆一個驚喜呢? “但是,殿下,我倒有其他話想說?!?/br> 景元琦忽然發現,這個家伙當真不怕她,仿佛篤定她不會懲戒他,他對自己這么熟悉的?面前這個男子微揚著頭,他不慌不忙,從容道,“殿下,臣奉皇帝之令來到府上,您寵信我,比冷落我要合得來?!?/br> 她聽到他所說后,并未有他預料中的惱羞成怒。景元琦發釵上蝶翼輕顫,讓人難免猜想她綰起的發髻中是否會冒出花朵。她仔細凝視著他,從頭到腳都觀察了一遍,又去回憶這些時候皇帝的行為。她猜度這個舉止放肆的男人可與父親有過私下的交際,當她想起替父親干臟活的宮人都死于非命,更別提秉全的下場了。 景元琦覺得她可以提醒一下他,她故作難堪,嘴里卻毫不客氣,“好大的口氣呢,奚公子真敢開口。你可知,連從小服侍皇帝的宦官秉全,都被陛下一劍刺死。如此忠心,卻是跟錯君主了?!?/br> 一絲笑意貌似在奚朱見的臉上浮現,他上前幾步,讓自己完全蓋住她的影子?!暗钕?,您的心意,臣自是珍重?;实鄣拿?,臣不敢不從。您如此關懷臣的性命,臣自當跟著明主保身了?!?/br> 哀鴉之聲自天穹劈來,似是窮途末路的亡人踽踽前行,唱著苦澀的調子。他聽到熟悉的聲音,方才的遐思如驚弓之鳥霎那間飛逝。奚朱見心頭不由得泛起了苦悶,這是多少回了。很久很久以前,連她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他就已經正大光明娶了她,成為新皇的寵臣。君臣合心合力,意圖中興反攻北國,直到那天,皇帝座下的侍衛,傳言中公主的jian夫,守在他的下朝路上,一刀捅進他身體里……他忽地很疲憊,這般想與她作戲,報復這家人,到底是作踐她還是作踐自己。 情熱下,奚朱見涌起了厭惡,無情的天家他自不屑起任何憐憫的心思。此世,只做公主的寵臣,不做相知的丈夫,倒是新奇的體驗。他掐了一下自己,景元琦嘴角提起一抹極淡的笑,令他眼花,不知她是笑還是怒。 景元琦想到了什么,“我在孝期,不可奏樂。樂師還想怎么取信我?” 奚朱見本想說琴可孝期畢后再彈,但他不可能這么如前幾世那么體貼,存心想要她不痛快,至于自己會不會死,那是其次。 “公主殿下,臣乃男子,取信您怎可只靠區區琴藝?” 昌元愣住了,他很狂妄,比公主府上任何一人都要狂妄,不,還有她。她有些興奮,覺得可以探究一下他的目的,如此招惹她,到底所求何物。 “本宮答應你。你以后,就隨侍在我身邊?!本霸氈惑w會到自大的狂妄,卻忽視了他剛才那句的輕浮浪蕩。不過在她眼中并不要緊,她壓根也不會想到跟他上床。 他得了便宜,面上和煦溫柔了許多:“臣謹遵公主之命?!彼瓦@樣答應了,那句話她都不發火?還是先前就有人向自薦枕席過,所以習以為常?他忍不住想起那些流言,再看她的反應,唯覺血冷,他心下惱恨,袖中的手不自覺攥起拳。原來如此,說不定他被捅死的那一世,她后腳也是這般有了新歡??上О】上?,上天沒讓他見到那一世死后她的寡婦樣子和她的新歡,不然幾世輪回時他的目的還可加一條,那就是殺了jian夫全家。 他的所思所念,景元琦一概不知。奚朱見此時的情緒讓她后知后覺感到一種奇怪,于是她沉默了一晌,問道,“你為何不傷心?” 奚朱見靜靜凝睇著她,由衷說:“我阻止不了,所以不難過?!?/br> 景元琦奇怪,“那可是你的家人,他們死了,你在這里舉目無親,沒了依靠?!?/br> 他忽然以一種認真的語調開了腔,在說出這段話前,他聞到空氣中浮現的花木之香,瓦解了部分的愁悶。 “殿下,我之前做了很多遍相同的夢。第一個夢,我傷心欲絕。第二個夢,我大哭一場。一而再再而叁,直到衰竭,就不會悲痛了?!?/br> 景元琦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快要呼之欲出,心砰砰跳個不停,她又問,“這么說,你不是鼓盆而歌的莊子,只是……” 奚朱見欠身,“我怎么可能是圣人呢,殿下?!?/br> “那你怎么會有那么多相似的夢?以巧合來解釋,太過牽強無力?!本霸鶋合率畮啄陙黼y能在求知欲上的沖動,有些激動地說。 此刻的他,在她眼中成了虛無縹緲明月之夜下,一個顯眼的人影。鬼氣森森的月宮,旅人自遠方而來,身上或許有流散于民間的故事。故事以一種契合的姿態,嵌入她十幾年來苦思不得其解的空洞。 她為何會出生,母親為何以女鬼的姿態相隨于她身邊,她見到的詭異怪像為何出現,父親怎會如此暴虐無道……墳典救不了她,每位讀書人都能擁有胠篋,可以偷走占有胠篋,坐享千金之位。也許,今天出現在面前的這個怪人,暗示了她應該往古老而神秘的暗處探索? 奚朱見疑惑昌元的激動興奮,怪人啊,跟自己一樣的怪人。他像施術的巫師,亦像邪道的怪師,不會主動傳教,不會拒絕求教:“殿下,可聽聞寄生死之數,因果之輪回?” 景元琦茫然不知地看著他。 他最終還是收斂一點,稍微揭開前塵舊夢。 “眼下民間迷信巫術。巫術來自前朝巫書,也來自民間傳教,種種奇異術法中,有一種可把殘魂寄托在生人身上,或者死物之上。殘魂多半未解決因果,難入輪回。只要施法,就會寄生在人與物上,就會出現種種異象?!?/br> “臣之所夢,應當是旁人所施之術,不小心使家人的性命,作用在我身上了?!?/br> 景元琦不禁來回踱步,喃喃自語“巫術,寄生……對,我忘了,皇宮大興巫術,上行下效,烏煙瘴氣的事情層出不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