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公道是另一回事。

    一生勤勉、未曾行差踏錯的學子不該因為他的勤勉受到指責，為丈夫、為家庭付出一切的妻子不該為丈夫所厭棄, 為國征戰沙場的將士不該被國君辜負……

    他清楚世間有種種黑暗，可世間不該如此不公，如果存在，那就是他值得用生命去糾正的事情。

    他這么想，也這么做了。

    他死的時候很輕松也很安寧，他覺得自己糾正了那個是非顛倒的錯誤，他以為無論結局如何，至少那個遠在邊關的人知道世間并非都是忘恩負義之輩，知道自己流的血受的傷并非毫無意義。

    但他錯了。

    陸明翊不知道那一切，這個人在被辜負最深時身死，死前所見并無希望。

    而自己無知無覺。

    “喂！書呆子，你別嚇我……”陸明翊能感覺到他的情緒明顯不對，就像那天一樣，整個人瞬間慌了。

    他想帶人去醫療室，眼前的人卻無限抗拒，他只能把人送回了宿舍。

    宿舍里沒有其他人，陸明翊把人扶到床上后便去倒水，等回來發現許清源不知道是睡了過去還是昏迷了過去。

    他手足無措，所幸軍用光腦能判斷佩戴者的狀況，許清源的那枚并無異樣，陸明翊便稍稍放下了心，坐在一旁看他。

    也是在這個時候，陸明翊終于發現了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

    就像那天一樣，許清源今天的狀態就像那天一樣，那天他們討論的是死亡，本來許清源并沒有異常，直到自己抱了他，呢喃“幸好我不用面對你在我之前出事的結局”，許清源才陷入完全失神的狀態。

    因為當時許清源很快調整了過來，說自己沒事只是被撞得有點懵，他就信了，但事實上……

    你是死在我之前……嗎？

    陸明翊茫茫然地想著，感覺心上突然被人扎了萬千根針。

    當初的事情，他悲憤過，但很快看開了，唯一在意的是因為他引來的帝王忌憚，邊關將士百姓不得不陪著自己受苦。

    他相信許清源知道后一定會為自己奔走，比相信自己更相信他，可這世間有什么比得過帝王的猜忌之心？

    他不想許清源落得和自己一樣的下場，不想邊關軍民再因自己受累，加上戰事膠著，雙方都在找一個機會，一個能以摧枯拉朽之事結束這場戰爭的機會。

    所以他破釜沉舟，在諸多將士還有余力的時候以雷霆之勢出擊。最終他贏了，哪怕他死他也贏了，或者正因為他死，他即將大獲全勝。

    主力被殲，敵寇再無法成勢，百姓不用再流離失所；自己身死，邊關將士能被論功行賞，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人也不用再奔走得罪帝王。

    他覺得真好啊，只是看著天空中飛過的鴻雁，他的心中始終有那么一點遺憾，沒能再見那個書呆子的遺憾。

    不曾想眼睛一閉一睜，他就到了這個世界，沒幾天又與那個書呆子重逢。

    他心底最后一點遺憾被撫平，發自內心地覺得，能重新開始，真好??！

    他怎么也沒想到，事情和自己預想得并不一樣。

    他也終于意識到為什么重逢之后，許清源并無愧疚。

    不是時間過去了太久，而是這個書呆子真的問心無愧。

    武將死戰，文臣死諫，他應該算好了一切，一死以換帝王的回心轉意。

    這個書呆子以為自己做到了，以為他的死為他們換來了公道，以為自己等來了軍糧，可……

    “對不起……”陸明翊很小聲地說著，“早知道……”

    早知道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提及這件事，對于這個書呆子來說，他心里的公道是比生死還要重要的東西。

    許清源確實沒睡著，他半夢半醒，意識昏昏沉沉。

    如果是在地面得知這件事，他能把自己的心情控制得很好，他不想讓陸明翊發現，不想讓那個家伙知道最終的最終，他們兩個人都沒能得償所愿。

    但這個宇宙環境太影響人了，一旦心緒生起，就很難壓下，加上他和陸明翊的關系……

    他聽到了那聲道歉，很輕的、很認真的、很小心翼翼的道歉。

    他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只是在想等自己好一點了一定要洗腦這個家伙。

    什么對不起，這種話是他應該說的嗎？

    然而不等許清源狀況好轉，星艦里就傳來了警報聲，以及普萊斯迪肅然的聲音：“一級戰斗戒備、一級戰斗戒備，所有人員回歸崗位，基地遇襲，我們即將前往支援。再重復一次，一級……”

    陸明翊的大腦難得有些空白，他不知道該把許清源送到醫療室還是叫醒，正遲疑間，許清源已經掙扎著爬了起來。

    陸明翊連忙扶住他，許清源已經咬破舌尖，用疼痛和血腥味強迫自己清醒，然后猛地伸手抱住了人。

    “不準道歉。還有……走吧！一切等度過這個危機再說?！?/br>
    我可以沉湎于悲傷愧疚之中，但我不會讓你沉湎于悲傷愧疚之中。

    這種顛倒黑白的事情，我絕不允許它再發生。

    .

    因為到崗到得比平時晚，許清源進入艦橋的時候，普萊斯迪和艾德都看了他一眼。

    不過兩人是有發現他最近狀態不是很好的，加上他某種意義上比他們還清醒，知道什么時候做什么事，因此兩人只是看了一眼，確認他的狀況并不影響他支援，便不再看了。

    普萊斯迪見人已經到齊，作為“諾亞方舟”計劃執行人的機甲駕駛員也已經到位接入了通訊，便開口說道：“雖然我們沒有進入過e06基地，也沒有從基地中獲得過物資，但對于在這個星域駐守的其他星艦來說，e06基地就是支撐他們戰斗的最大保障。一旦e06基地陷落，這個星域的所有星艦都會失去后盾，戰線會大幅度后退，再推進不知道要花費多長的時間。作為在這個星域執行任務的星艦之一，哪怕情況不對我們允許后撤，但在局勢尚且可控的前提下，我們必須前往支援?！?/br>
    “我有一個問題，”普萊斯迪話音落下，另一個中校的聲音就響了起來，“系外文明攻擊e06基地的目的到底是真的準備把基地攻下，從這個星域大規模攻入聯邦，還是準備以此為餌吸引我們飛蛾撲火，最大程度地摧毀這個星域的戰力，如有余力順便把基地攻下？”

    這兩種情況乍聽起來區別不大，但對于所有前往救援的星艦來說卻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如果是前者，他們的策略將偏向于強輸出消滅敵軍；如果后者，他們的策略將偏向于防御誘殺敵軍。

    “不知道，”普萊斯迪的語氣冷肅依然，“不過等它們進入我們的雷達探測范圍，根據敵軍友軍的點位分布，判斷這一點并不難?！?/br>
    那個中校思索了一會，覺得是這個道理，便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沒有疑問了。

    盡管星艦已經開拔，在遭遇敵人前不需要普萊斯迪做出其他部署，但作為艦長的普萊斯迪并不喜歡閑聊。

    他正準備說一聲“做好戰斗準備”，許清源卻突然出了聲：“普萊斯迪艦長，我能和明翊說一句話嗎？”

    普萊斯迪的臉上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驚訝。

    不過他看了眼自始至終沒有傳出聲音、和平時截然不同的通訊頻道，隱約猜到了什么，應了一聲：“可以?！?/br>
    許清源回了聲“謝謝”。

    他沒有在意其他人的在場，直接走到聯絡員的位置，對著通訊頻道說道：“陸明翊，你在聽的，對吧？我想告訴你，只有你活著，我們的遺憾才能被時間撫平，我們破滅的心愿才有重新實現的可能。不要多想別的，像以前一樣戰斗吧！如今的我就在你的后方，與你并肩作戰?！?/br>
    第120章

    從眾人所在的位置到被攻擊的基地, 距離并不算太遠，很快，所有人或是從直觀視野里, 或是從地圖點位上看到了激烈交戰著的戰場。

    戰場上每時每刻都有爆炸發生, 爆炸之后，原地只余殘骸粉塵；地圖上每時每刻都有紅色或綠色的點位消失, 從此再無法被雷達探測到一點。

    見此情景，艦橋里的很多人都愣了。

    他們當中有新上戰場的，也有上過戰場但沒正面遭遇過如此激烈的沖突的，驟然面對這樣的畫面，一時間緩不過神。

    許清源在看到的一瞬間也有許多畫面從腦海中閃過。

    畫面里有戈壁黃沙, 也有尸骸遍地, 他狠狠握了下拳, 指尖陷阱rou里，痛楚配合著他的意志把這些畫面強行壓下，讓他得以把注意力再次放到雷達探測上。

    他開始匯報彈出來的紅色信息框內容, 即使語速很快但字詞依然相當清晰的聲音把許多人的注意力都喚了回來, 無需普萊斯迪提醒，重新回歸到了各自的工作中。

    “注意保持距離, 我們的任務是外圍攔截與清繳，避免被拖進正面戰場?！?/br>
    “時刻提醒一眾駕駛員注意點位，避開敵方星艦電磁干擾范圍?！?/br>
    “保證引擎蓄力在60%以上, 以應對隨時可能發生的意外?！?/br>
    ……

    普萊斯迪的指令一條接一條地下發, 配合了兩個月、經歷了數場戰斗的眾人已經能很流暢地執行他的指令。

    只是視野里自始至終未曾出現的基地，不斷在眼前爆炸消失的友軍如蟲蟻啃食著眾人的內心, 他們感覺往事重演，那只能選擇間接馳援、只帶走一架逃生飛船的無能為力, 再一次發生在他們面前。

    .

    比起星艦上的眾人，陸明翊的所見更殘酷一點。

    因為宇宙環境，他并不能聽到爆炸聲，但開啟的電磁信號捕捉器以及監視器，卻能忠實地還原出周圍正在發生的事。

    通訊頻道不斷出現、不斷消失的友方駕駛員的聲音也昭示著這一切，他們前一秒還提醒自己小心，下一秒駕駛的機甲就在自己眼前爆炸。

    有些爆炸不夠徹底，機甲剩下殘破的頭顱和四肢，看起來就像四分五裂的尸骸。

    有些爆炸更徹底一些，機甲只剩下些許零件和粉塵，乍一眼看去分辨不清這到底來源于機甲的哪個部位。

    其中一處殘骸是駕駛員失神留下的。

    他的星艦正在遭受攻擊，一心兩用之下，他的機甲率先被擊墜。

    陸明翊想救，卻沒來得及救，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機甲在離自己極近的地方爆炸，爆炸的余波將自己的機甲推出不短的距離。

    陸明翊沒有往殘骸的方向多看一眼，因為剎那的情感會讓他也步上對方的后塵。

    他只是躲閃著、攻擊著，和其他存活的駕駛員清空這片區域的時候，他都不知道那個兇手是不是被自己所擊墜。

    書呆子，你可真了解我。從這個區域前往另一個區域的時候，陸明翊分神了一瞬。

    許清源的那句話將他的情感壓縮到最小，將他的理智恢復到最大，讓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只有活著他們兩個才有可能談論未來，只有像以前一樣冷靜的、心神不動分毫的戰斗才可能讓他活下去?？v有萬千思緒，他都不能帶到戰場，不然他也會死，在許清源面前化作宇宙的塵埃，留那個書呆子一個人活在這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想到這里，陸明翊重新將所有的情感、連同對許清源的眷戀塞到了心臟深處那個小小的、小小的盒子里。

    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前方的戰斗，也只能有前方的戰斗。

    .

    這場戰斗持續了很長的時間，每個人都吞掉了不止一瓶的營養液。

    機甲返艦整修了兩次，又出發了兩次。

    許清源看著代表陸明翊機甲的信號回來，又看著代表他機甲的信號離開，沒有和對方說過一句話。

    不是不想，只是沒有必要，他所有的情感都在看信號的那一眼里，他知道陸明翊也清楚自己會關注那個信號，直到這場戰斗結束陸明翊駕駛著機甲順利歸來。

    在此之前……

    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普萊斯迪艦長，在敵軍旗艦的范圍檢測到異常信號波動！”新一輪的雷達探測出來后，許清源一怔，隨即高聲喊道。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音量匯報，普萊斯迪的心中油然而生出不詳的預感，果不其然，普萊斯迪看了眼他發過來的異常信號，急速喝道：“撤！發出緊急信號彈，讓所有單位跟著我們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