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冷漠者柔情
90 冷漠者柔情 白露安安靜靜地被他抱著。鍋里的面都糊了,但兩個人都沒空去管。 “我在想?!奔o寒看著兩個人交握著的手,說,“要是以前我能對你更好一些,更溫柔一些,是不是你后來不會......是我太冷漠了?!?/br> 他在醫院時看見白露和其他人的相處模式,連宋景行那種一板一眼、平時很嚴肅的人在她面前都變得很溫柔。紀寒有時候看著他們相視而笑的樣子,想起一些過去的事,覺得自己又變成一個局外人。 “紀寒?!卑茁段罩哪侵皇质站o了一下,“從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的性格是什么樣了?!?/br> 她知道他的冷淡,但她依然選擇走向她。 紀寒想起他們第一次在禮堂見面的事:“那時候我不該兇你。你......哭了?!?/br> “不,我第一次見到你不是在那時候?!卑茁稉u搖頭,“比那更早一些,你可能完全沒有印象了?!?/br> “......嗯?”錯愕在紀寒臉上一閃而過。 “你記不記得‘福音琴行’?”白露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我剛回家那時候......因為總是沒辦法好好理解別人的意思,被同學堵在琴行斜對面的巷子里教訓了。那時候是你特意幫了我?!?/br> “原來是你......” “對?!卑茁秾λ恍?,“是我。紀寒,你從來都不是個冷漠的人,不是嗎?” 最開始她也以為是無心之舉。她頻繁地在琴行那里晃悠,只是想找到那個幫了她的少年,對他道一聲謝。直到她轉學之后真的在中學里碰到他然后第一次笨拙地“跟蹤”他時,白露才發現:從福音琴行回他們的小區的話,根本不用從那條斜對面的巷子走。 而紀寒也回想起那天自己做了什么:他在練琴的時候從落地窗看到一個小女孩被人堵在巷子里欺負。那蜷縮著身體低著頭的模樣,讓他想起mama在餐桌上說的話:“記不記得之前說過的白家那個可憐巴巴的小女孩,她跟在爸媽旁邊也總是縮著脖子低著頭,真叫人心疼”。 他不知道那一瞬間胸膛里是不是有一些類似“憐憫”之類的情緒,于是他提前結束了課程,從那個巷子繞了點路回家。 你繞路幫她趕走欺負她的同學,你叫她和你一起去店里避雨,你幫她趕走賣花時糾纏上來的小混混。她比你更早發現—— 紀寒,你從來不是冷漠無情。 * 紀寒并不是生下來就是個冰塊的。天生缺少感情模塊屬于一種生理缺陷,很幸運的是紀寒同學的杏仁核和下丘腦沒有異常。 實際上他很清楚自己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 ——玩心太大、不靠譜的母親與早年間忙碌的、嚴格的父親,占據了他小時候絕大部分的記憶。他甚至沒有一個許多故事里都會出現的“溫柔的、善解人意的保姆”,記憶里由于搬家啊、家政公司倒閉啊、惹得父母不高興啊、家里有事辭職啊,照顧他的都是不同的人,有的呆了三個月,最長的也只做了半年多。 唯一穩定些的關系,大概是與搬家后遇到的宋景行和孟道生的友情。智商和家世都處于一個階層,紀父不介意兒子和他們玩到一起。但這個社會對于男人的規訓不允許小男孩們像女孩子們一樣敞開心扉,比起談論父母的忽視對自己造成的傷害,男孩子的話題往往聚焦在新玩具和愛好。而且幾家又不是尋常人家,課后等待著三人的不是一起回家或者去什么地方閑逛的悠閑時光,而是私家轎車和各種類型的課后輔導。 因此,即使有兩位偶爾見面的朋友,紀寒情感需求依舊被壓抑著。 后來夫妻二人意識到自己的疏忽時為時已晚。盡管mama撿起了責任心,爸爸也不再那么死板嚴苛,但紀寒的性格雛形已經定型,他已然將自己與他人隔絕,像是海洋里唯一一座孤島。 紀言的性格就與他不一樣。他出生得晚,吃到了父母改變的紅利,撒嬌得自然,表達自己的想法也自然。有次下著瓢潑大雨,十四歲的紀寒被司機送著回到家,還沒有跨進門檻,就聽到里面傳來父母和弟弟的笑聲。 肩上書包下被淋濕的肩膀好像痛了一下。紀寒看向打著牌其樂融融鬧做一團的三人,覺得,也許他們才像“一家人”。 這時弟弟開心地沖他招招手:“哥哥,要一起玩牌嗎?” “沒必要。你們三個人就可以?!奔o寒走進去,低頭換鞋,“一會我有口語課?!?/br> 那時候他一直覺得自己沒有愛的能力,也并不需要這種東西。紀言那種在愛里長大的孩子,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表達自己的需求和感情,比如在mama沖他們兄弟倆發火的時候,紀言會說“mama你不要生氣了”。而他,紀寒,這個“天生冷漠”的人,只會默默走開,“理性”地等待雙方冷靜下來。 他是有感情的。只是他不愿意跨出那一步,也不知道如何跨出那一步。 “學校離家很近?!蹦程祜堊郎?,知道紀言差點被綁架的紀寒說,“開學后讓莫叔去接紀言。我已經十六歲,有自己回家的能力?!?/br> 紀母有些猶豫:“你也是我們的孩子啊,爸爸mama對你和對他都是一樣的。這次綁架他的司機只是個意外,我們再招一個靠譜的就是了?!?/br> “沒必要?!奔o寒放下筷子,用消毒濕巾擦了擦手,“我自己走回來?!?/br> 于是他收獲了一枚風雨無阻的小跟班——瘦瘦小小一個,長得很白。 紀寒記得她。 由于外表太過出眾,被私下了取綽號叫“冰王子”的紀寒同學以被同級們以遠超第二名的票數投進了校慶的表演名單。他又不能上場表演解題或是半個小時不笑不說話,只能迫于無奈地把水平一般的鋼琴拿出來上報了項目。他是有點笨手笨腳在身上的,前幾年偶爾會去他那位基督徒干媽的琴行里學一下,以此鍛煉自己肢體協調的能力??v使紀寒覺得以表演節目爭取高中優先擇偶權這種事毫無意義,但要是在校慶上出洋相他也不愿意,于是那陣子每天都去學校禮堂練琴——沒有人的學校和有人的家里,愛面子、不想被人聽見斷斷續續的琴聲的他當然選擇前者。 那天他照常練習著。聰明的腦袋彌補了肢體協調能力上的不足,他已可以很流暢地演奏,明天不用再來。 按琴鍵的手忽然停住了,他對上窗戶外那人的目光。 紀寒不是沒有被塞過情書、堵著告白過,初中時期甚至有女生看到他會夸張地尖叫。因此他很熟悉她目光里的“喜歡”——往往持續不了多久就煙消云散,或者轉移到“陽光的籃球隊主力”這種角色身上。 再加上他覺得她偷窺的行為有失禮貌,于是他開口時語氣不怎么好:“有事?” 對方,那個瘦巴巴的小姑娘,居然被他兇哭了,猛地縮回了身子。 ......但沒想到她居然還有勇氣跟著他。紀寒收回看著那個小跟屁蟲的余光。這次他不打算再搭理她了,免得又傷害到她幼小而脆弱的心靈。倒不是對她別有愛憐,只是他覺得這樣做顯得自己很沒教養。 所以不搭理就好,反正過不了多久就會受不了他的無視和冷漠而離開的。和那些人一樣。 ——后來?后來就有了他們的后來。 但紀寒之所以愛白露,并不是因為被她的執著打動了,或是覺得她就該一輩子喜歡自己。他喜歡白露身上與他不一樣的部分。童年時期她得到的愛比他還匱乏,但她無疑比他更勇敢。 她讓紀寒敢于承認:他口中的“沒必要”只是因為害怕和得不到而自我欺騙的謊言??瓷先ダ浔募o寒其實也渴望著愛與被愛。 “因為你,我的世界有了顏色”是句又俗套又公式的情話,但它的確能很好地概括紀寒的感受。白露給他帶了許多他曾經覺得“沒必要”的東西:真摯熱烈的情感、人類活動產品的附加價值、瑣碎日常中的別有意趣——她帶著這個世界的美握住了他的手,于是紀寒回握的時候也感覺自己與世界有了鏈接,開始喜歡這個有她的世界。 從對方身上學會了愛的,何止是白露一個人。 * “你以為我是喜歡你的臉?”白露噗嗤一聲,都笑出聲來了,“紀寒,雖然我覺得你真的長得很好看,但是我才不是這么膚淺的人欸!” 紀寒也笑了,他覺得自己這些年為了保持她喜歡的外貌而鍛煉和護膚的行為真的很蠢??v使外貌協會這種特質與他認識里的白露有些違和感,可他一直認為自己太冷漠,因此他不知道除了外貌,對自己事業和家世都不感興趣的白露還圖自己什么。 他心里這段關系終于穩固。他的感情和脆弱都有了可以好好保存的地方。白露坐在柜臺上,紀寒的下巴抵著她的肩膀,有一滴眼淚像柔軟的羽毛慢慢從他的臉頰降落下來。 “你總說我笨蛋?!卑茁董h著他,輕輕拍著他的背,“你才是笨蛋,紀寒。大笨蛋?!?/br> “不許說我?!?/br> “霸道的幼稚鬼?!?/br> “罵完沒有?!?/br> “傻瓜?!?/br> “差不多行了?!?/br> “扮嘢,死要面子活受罪?!?/br> “喂,白露!” 兩個人笑著鬧做一團,白露看著戀人終于放松下來的臉,閉上眼睛,承接了這個溫柔的吻。 也許這一刻,他們才真的做到了親密無隙。 “好啦,我重新下一碗面給你?!卑茁犊焖儆H吻了一下他的臉頰,“啊,完全糊掉了呢?!?/br> 她又重新下面。紀寒這種被阿姨、管家和廚師伺候長大的家伙連煤氣灶都不會開,卻說要幫她的忙。結果當然是手指被燙紅了一小片。 他可愛的女友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地幫他用冷水沖手指:“我都說我來嘛,疼不疼???” 他說不痛。和她分食完那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青菜面后,溫暖流進四肢百骸。紀寒不再介意被她看到自己側躺時的臉,重新刷了牙后和她在床上面對面地擁抱著,說了很多話。他終于向她敞開了心,和她談起自己的家人和一些小時候的事。白露心疼地親親戀人的嘴唇,并沒有出言安慰——共享苦痛,而不是以“安慰”將自己剝離出來,這是她愛他的方式。 “好了,說說你的事?!奔o寒的手摟著她的腰,將她往自己這邊帶了一點。 “我想知道,為什么你覺得我不愛你?”白露問出了讓她很困惑的事,“我不明白你們的愛和我的愛有什么區別?!?/br> “我們所有人都想要占有你。但你沒有什么私欲,你的愛也是如此,露露?!奔o寒捏了捏她的臉,“要是我和別人在一起,你估計都能忍著眼淚在婚禮上真心鼓幾下掌。哼。我沒見過你對我有什么占有欲?!?/br> “有的呀,只是沒有告訴過你?!卑茁犊吭谒蹚澙?,“之前高考完的暑假,我去平城找你,回來后有個人發短信給我說要見我。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你家人,去了才發現是個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說她喜歡你,叫我和你分手。那天我還打電話給你,你讓我想想去哪旅行?!?/br> “誰?” “我也不太記得了?!卑茁痘貞浟艘幌?,“她打扮得很漂亮,現在回想起來,雖然性格有些驕傲,但感覺是個蠻可愛的人。她爸爸是什么亞太區代理還是什么......你有印象嗎?她現在過得怎么樣?那么傻乎乎的,真擔心她被人騙呀?!?/br> “......沒印象?!奔o寒突然有點來氣,別扭地閉上了眼睛,“搞不懂你,又是夸情敵可愛又是好奇她現在過得怎么樣的。給我打那通電話是被她威脅動了真想分手?” “我哪有呀!”白露抱著他撒嬌,“我說不管她怎么說都不會和你分手?!?/br> 紀寒冷哼了一聲,顯然是被哄好了大半。 “我對你也有占有欲,紀寒。只是那時候我很自卑,一方面覺得自己一點也配不上你,一方面也不想放開你的手?!卑茁兜氖衷谒靥旁趧澙藥紫?,“包括現在我也覺得自己不夠好......所以當你遇到了更好的人,我肯定會覺得非常難過,畢竟我一直是靠著對你的愛才活下來走到今天的......但是,因為太愛你了,所以看到了你的幸福后,也許我就能放下自己的難過去祝福你?!?/br> 這就是紀寒覺得她不愛自己的原因。他有時覺得她只是太好心腸,她對他們的感情天然就接近于耶穌之愛,尋常人要在男女之情里做到這點幾乎無不需要強烈的感情和漫長的努力。 “我一點也不喜歡你這番話。首先,你對我而言就是最好的人,這一點你已經知道了?!奔o寒嘆了口氣,將感性問題轉化成邏輯問題是他最擅長的領域,“你總是覺得自己不夠好——你認為我和你,誰比較聰明?” “你啊?!?/br> “那我覺得你很好,你只是本性善良,加上不夠自愛,所以總是苛責自己,對自己認識得不夠客觀。既然你覺得我更聰明,是不是應該參考更聰明的那個人的意見?” “......這不一樣吧!也許在‘認識白露’這方面,我比你做得更好呢?所以我才能意識到自己不夠好?!?/br> “假設你說的這些都成立,那你在這方面豈不是比我更聰明?你贏過了在你心里很完美的紀寒,所以你更該對自己有自信?!?/br> 邏輯這套被他玩明白了,白露目瞪口呆:“......還能這樣啊?!?/br> 紀寒笑了:“怎么不行。你看,無論怎么樣,你都很好?!?/br> 女友在她懷里安靜了一小會,呼吸沉穩而均勻,似乎在思考著什么。紀寒輕聲喊了喊她的名字,發現她并沒有睡著,只是在想心事后,問她:“......露露,那時候你為什么突然想去英國?” “你送我回去那東西的那天,我整理東西的時候收到了白建業的短信......總之就是些不太好的內容,他那時候精神應該也崩潰了吧?!卑茁墩f到這時忽然想起來什么,停止了說話。 那時候她發燒住院的時候也收到了白建業的短信,后來這半年一直沒有回復。 “怎么了?”紀寒擔心她是又想起了那條短信受到了什么刺激。 “紀寒?!卑茁恫恢涝趺撮_口,猶豫著,“我有很重要的事想你和商量?!?/br> 紀寒猜到她要說什么了,白露也知道他已經對自己的想法了然于胸。 “我需要離開,也想見見他們。他們一直沒有我的消息會擔心的......你這陣子忙是不是就是因為林晝和黎朔?”白露勾著他的手指,看著他驟然冷下來的表情,“紀寒,對我來說你永遠是最重要的人。我只是......需要離開你去考慮一下以后的事情。雖然這聽起來很像在說謊,但是和你在一起,那種幸福感讓我覺得恐慌。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你說得對,因為我不愛自己,所以我總是覺得自己不配,一直擔心會失去你,失去眼前的幸福。五年前我就是因為類似的理由決定離開你,可是現在,我還是毫無進步......哪怕此時時刻,我依舊覺得恐慌?!?/br> 五年前,他因為看到她那個悲傷欲絕的表情,任由她去了英國,但后來發生的事你我皆知。有時紀寒會設想如果當時拒絕她會怎樣——也許留在他身邊白露能夠更幸福??涩F在,同樣的選擇擺在他的面前,杳無音訊的五年、那些插進他們感情的人、她躺在病床時的蒼白模樣不斷交替著浮現在他心頭。 但同時紀寒也意識到——這不是屬于他的“選擇”。以前白露會因為盲目地愛他而選擇留下,可是現在的白露不會。盡管她仍舊愛他,但對于她來說,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紀寒輕聲笑了:“你不是毫無進步?!?/br> 他關不住她的。那些由于誤解造成的恐慌、嫉妒和患得患失在心意相通后終于平息。他舍不得將那只為他銜來了春天的漂亮鳥兒折斷羽翼攏在自己的手心。 于是,像五年前那樣,他再一次放開了手。 * 【如果我真正愛一個人,我就會愛所有人,愛這個世界,愛生活。如果我能對另一個人說“我愛你”,我就一定能夠說:“我因為你而愛每個人,我通過你而愛這個世界,我由于你而愛我自己?!?/br> ——《愛的藝術》】 【尊重意指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成長和發展應該順其自身規律和意愿。尊重意為沒有剝削。讓被愛的人為他自己的目的去成長和發展,而不是為了服務于我。如果我愛另一個人,我感到與他或她很融洽,這是與作為他或她自己的他或她,而不是我需要使用的工具。很明顯只有我獨立了,只有我無須拐杖也無須支配和剝削任何人而立足和前進,尊重他或她才是有可能的。尊重僅存在于自由的基礎上,正像一首法國歌謠所吟:“愛是自由之子?!睈凼亲杂芍?,決不是支配的產物。 ——《愛的藝術》】